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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外文卷七


  ◎墓表

  ▼禮部尚書韓公墓表

  公姓韓氏,諱菼,字元少,江南蘇州人。少讀書,通《五經》義疏。性恬曠,好山水,朋游飲酒談諧,終日不倦,而處身特嚴,其所不為,不可以禍福利害動也。自明亡,科舉之文日就腐爛,公出,始漸複于古,世以比于昌黎,而公未嘗以此自喜。公以康熙癸醜成進士,登朝不數年至學士。或嚇公使告歸,公怡然曰:「是吾志也。」居吳中十年,以詩歌古文開其鄉之後進,暇則與二三遺民徜徉泉石間。會有欲與公並起以為名者,複召掌翰林院。未幾,由吏部左侍郞遷禮部尚書,旦暮且入相,同列忌之。適江南歲會失庫金數十萬,督臣與典司者有連,上言非侵欺,費由公事。上震怒,下廷議。左都禦史某訟言法當誅,公曰:「是其情即私,而言則公也。且上得聞此,其義足愧中朝士大夫,忍因以為罪哉?」忌者益增其辭,而以聞於上,公由是得罪。或謂公:上每含怒詰責,諸大臣伏闕下請罪,累日即解。公曰:「吾身可危,臣節不可辱也。」

  始公未知名,昆山徐司寇乾學獨重公。及徐與要人相構,罷歸田裡。踰年複起大獄,將盡鉤其党,居門下者皆陰自貳,甚者訟言攻之,以自湔滌。公時告歸,獨旦暮造其門,且為解辨於在事者。公之再起也,既為人所擠,某謂公當辭職,公曰:「上怒未怠,書上且重得罪。」餘曰:「雖然,義不可以苟止也。」公再疏告,果蒙譴訶,由此愈臲卼。自餘往還公卿間,其敢以古義相繩,與用餘言而不疑且悔者,自公而外,吾未之見也。公待士出於至誠,士有道藝而不伸,如疾病之附其體。餘獲交,實公禮先焉。每聞餘下第,必面責主司。及鄉貢相見于京師,愀然曰:「是非子之幸也,子終不遇,學與行可成。」

  癸未正月,公肺病甚劇,飲酒不輟,餘勸公少止,公曰:「子知我者,吾少不能自晦,崎嶇仕宦,碌碌無所建豎,負聖主之知。今老矣,常恐未得死所,以至再辱,壽考非吾福也。」是日引餘坐特室,自述生平甚詳。餘愴然心動。後數日,公扈從南巡,公入餘出,蹤跡相左,遂不得繼見。

  公文學官績,宜列于史氏。其孝義質行,鄉人子弟皆有述焉,故不具載,獨著其進退大節,與餘之所私得於公者。公三試,自鄉舉外皆第一,博極群書,而與人居,久之,皆忘其為名貴人,乍接之,不知其蓄學問也。公夙好余文,得餘筆劄,必命諸子寶藏之。其葬也,家人未嘗以志銘屬余,而余自表於墓之阡,從公好也。

  公生於某年某月某日,卒於某年某月某日。妻某氏。子□人,其長者三人,已見頭角。

  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某鄉某原。其辭曰:

  公之生也,眾以為賢,而自視乃缺然。
  公之歿也,人為之悲,而樂之其如歸。
  更千秋而萬歲。
  孰能察公之時義,而識其心之精微?

  ▼都察院副都禦史巡撫貴州劉公墓表

  康熙丙戌夏,江甯太守陳公鵬年被劾,士民鳴鉦擊鼓,撞搪呼號,叩制府,問太守得過之由者,日數萬人,衢巷壅塞,居民不得出入。于時江西父老拏舟東下,為贑南道劉公蔭樞訟冤,亦數千人。遠近爭傳為民所依而獲戾上官者,同時而得二公。其後十餘年,餘給事內庭,聞劉公至自喀爾喀,賢士大夫皆拊髀雀躍,公年於是八十有六矣。韓城張大司寇,余鄉試座師也,數言公迫欲見餘,而筋刀不能自致。餘迫公事,晨入暮歸,又城隔內外,踰年竟未得一見。又十餘年,關中朱永濤以所為《秉燭子傳》示餘,公之昆孫乃均繼以行狀求表墓。嗚呼!餘與公生同時,心相鄉,旅同地,而不得一見,外碑之文,尚曷敢以辭?

  公韓城人,字喬南,性樸直,無遊移。

  康熙丙辰成進士,知蘭陽縣。所興革,大吏難之,終莫能奪。擢刑科給事中,丁內艱。既終喪,補戶科;章數十上,以抗直見知于聖祖仁皇帝。每會議,反復爭執,數梗要人所欲保薦者。轉贑南道。郡守與城守將比,重門稅以浚民;公詰之,陽奉而陰違。乃置酒邀守與將。甫就坐,僕二人白「奉命市麥布,門者索稅,留質在門。」二人色沮辭塞,乃盡革之。米市額稅溢數十倍,公得其記簿,別委人收之,籍盈餘,官買田以抵牙稅,勒石永禁。署按察司有重獄,督撫各持所見,公柴立其中央,遂以失出罷官。

  癸未,聖祖仁皇帝西巡,公迎於潼關。上遙望,即曰:「此劉蔭樞也。」傳至行宮,奏對立起。雲南按察使,各屬府州縣例用親信人坐省,與院司家僕胥吏交結,呼吸相通,公首革之。有造蜚語謀叛者,戮其渠,散其眾,奸豪屏跡,訟獄以稀。就轉布政司,除科場雜派,賑凶饑,所措注皆順民心。

  遷貴州巡撫。年逾七十,精刀益強,凡章奏皆出己手。其地苗狆雜處,民多僑寓,自前明安播始禍,國初,水西大閧,號難治。公至,撫軍民,和吏弁,洞苗以綏。四川遵義民疾其吏,赴訴於公,具以聞,郡守以下削職者數十人。一時鄰省有司貪橫者,多恐懼易行,中人自修飭,監司大府轉相告戒,檢察所屬,道路鹹載其言。黔多山少田,每歲鄰省協餉二十余萬,稍愆期,營伍號呶。公請豫發二十萬貯藩庫,格於部議者三,密奏特旨撥發。會紅苗猖獗,兵餉夙備,眾乃服公深識。撫黔五年,以老乞休,上溫旨慰留。會烏蒙土酋與威寧土舍仇殺,川撫問故,諸酋不出,請以兵臨。欽命廷臣出會蜀、滇、黔督撫、提鎮于畢節,質其成。公先至,騶從數人,寓荒寺中。諸公繼至,正告曰:「此小吏,可了事耳。」命千總一人往招,威寧聽命。而烏蒙恃險,且聞諸大帥皆集,恫疑,謀阻兵。公使諭之曰:「欲求生,早出質,若拒命,必滅汝。劉公在滇、黔久,曾失一言之信于吏民酋長乎?」遂皆出,服罪解仇,私相語曰:「劉公真天人也。」

  其明年乙未,澤旺阿刺蒲坦掠哈密,公疏言:「小丑無用大師,但宜慎擇人,核名實,安內地,重國本。」有旨命公乘驛赴軍前周閱詳議。公即日就道,抵巴爾坤,行視軍營,上書言事宜,凡數千言。上命更視雪山回奏。尋改命復原任。公再乞休,不允。至黔,士民攀援,如見父母。數月,有旨休致。未幾,下刑部,部議阻撓軍務,罪死,再發博爾丹地方耕種。時年八十有二矣。

  居四年,召還京師。聖祖燕群臣七十以上者,公首坐,諭曰:「劉蔭樞批鱗直諫,但不知兵耳。」世宗憲皇帝禦極,召見,愀然曰:「卿先帝大臣,朕欲大用,然汝年力實不能勝矣。」公遂薦孫勷、王沛憻、陳時夏、王璋四人。乃賜禦硯、朝珠、白金,還鄉。

  雍正元年九月,終於家,年八十有七。

  公耄期好學不倦,在滇、黔各五年,以教養斯民為己任。重儒官,廣學額,建書院義學,朔日月半,躬進群士而誘迪之。軒車所稅,見農夫孺子,必諄諄勉以為善去惡,雖苗猓亦然。其在滇,築池口六河閘岸,自是海水雖漲溢,無傷田閭。自贑南罷歸,倡建韓城南郭石橋,修石路數千丈,民不病涉,行旅晨夜無壅。其自黔人京,子弟請從,不許,曰:「死于道路,與家庭何異?」自塞外歸,鬚髮之白者多變而黑,生兒齒二,蓋實能以義理養心,而不奪於外物也。所著《春秋蓄疑》四卷,《易說》二卷,《宜夏軒雜著》二卷,藏於家。

  始公與陳公滄洲並以罷官名聞天下。厥後陳公蒙召入武英殿,起霸昌道,巡視南河,世宗憲皇帝實授河督,而公以衰老不復任用,海內惜之。然滄洲自守江寧,複起攝江蘇布政使,再起霸昌道,多者浹歲,少則期年,未及有所設張。及總督南河,適當黃流橫溢,以死勤事,而不見其成功,轉不若公于壯盛,久任監司大府,義事仁心,得實播於民物也。劾二公者,實為制府阿公山。阿公揚曆中外,以廉公著稱。其始至也,使親信人訪察江西官吏,所至爭承迎,惟公若弗聞也者。毀贊日積,故因事以斥之。其惡陳公,則以不從其令而公事滯壅,及聞二公為民所戴,實深悔焉。故餘因表公之墓而並揭之,使當路而操威柄者,知凡於已有拒違及左右親信所非毀者,賢人君子多出於其間,則即是為聽言觀人之準則矣。

  乾隆十年冬十有二月,桐城方苞表

  ▼武強縣令官君墓表

  君諱朝京,字子孟,泉州安溪縣人。家福村,近李文貞所居湖頭。康熙丙辰,耿精忠既就俘,而山海之寇複起。妖人蔡寅聚眾數萬,行過不供資糧者,轘以徇。官氏聚族而居,時君已舉於鄉,為族黨之望。檄至,子弟家僮環泣,莫知所為,君峻拒之,而戒眾保險。會沈陰賊未至,為李文貞鄉兵所挫,福村無擾,由是義重於鄉。逮其孫曾故老,語及君,猶肅然。君始為莆田教諭,郡守知文貞重君,聞君貧,食少食而多糜,俾攝縣令及鄰邑教官,家人私慶,衣食自是可少充。而在莆九年,盡室餔糜無改也。戊辰,遷晉州武強令。會遼陽于公成龍巡撫直隸,喜猛鷙,吏急催科,而君屏鞭抃,下牒詰責,不為動。方是時,耗羨尚未歸公,有司皆謂己物也,而君獨自刻苦,用代貧民輸不及額者。終君之任,邑賦無虧。

  君歿五十年,其曾孫獻瑤成進士,改庶吉士,歸葬其親,以表君之墓。請曰:墓故有志,皆泛語無可采者,而瑤所聞于父祖者略如此。叩以不載志銘之由,曰:「拒山賊不敢屍名以蓋鄉里,先曾大父之志也。為邑宰,則事多忤於大府,時于公貴盛,故銘者以為難。」且曰:「瑤事先生久,未有妄語于前,武強近幾士大夫可周諏也。鄉邦則耳目眾著,敢以疑事溢言為曾王父滋口實哉?」瑤之請有辭,其事皆有跡可稽,故不辭而為之表。君壬子舉人,卒年七十有二,墓在近村世雅山,妻某氏祔。子五人。獻瑤世受重,其父緝熙,大父式玫。

  系曰:

  余方成童,見裡塾中爭傳孝感熊公陳時事、劾輔臣疏。睢州湯公之歿也,堯峰汪氏志其墓,於奸僉構陷,直言無隱。其後二家文集,於疏中指要芟薙無遺,志則目存而空其籍。異哉!告君之言,銘幽之文,當其時無懼也,而事後乃欲泯其跡,不亦悖乎!自是以後,昧者遂奉為標準,凡士大夫直節昌言,概不敢以著於狀志。不知為狀、志而蔽晦其先人,不若無之為愈。而綴文者言之無物,益膚庸不足以自存,故因表君之墓而並著之,使為人子孫及受其請而筆之者,知所裁焉。

  ▼內閣學士張公夫人成氏墓表

  吾友腹庵既合葬其考妣,而以書來曰:「先君子行跡應列于史氏,而志於幽墟者既詳矣。惟吾母之所以劬躬勖後,有足著為表儀而興起乎女教者,不可以無傳也,願子有表焉。」

  謹按:

  夫人大名成氏,相國太傅諱克鞏之子,前相國諡文穆諱靖之之孫,翰林院庶吉士尚若張公之塚婦,而內閣學士朴園先生之妻也。夫人少事父母以孝聞,既嫁而舅姑安焉,所以養生侍疾送死者,一蹈乎《禮經》。朴園先生為諸生,得一意于文學,當官勤職,不以家事自累,皆夫人之助也。二子:長丙謙,以篤謹聞於鄉;次丙厚,以廉公著於朝,亦夫人之教也。張氏自大司馬湛虛公為名臣,庶常公繼起,與夏峰孫征君講學河漳,士大夫游中州者皆歸張氏。夫人自姑卒,以塚婦理家政,凡饋獻賓客,以及僕禦芻秣,毫髮以上,皆得其宜。其後朴園先生官翰林,為國子祭酒,視學江南,生徒朋遊日進。丙厚成進士,官刑部郞中,所交多一時名雋。凡服用所宜賓祭之式,雖千裡外,夫人常為之節制,而內自宗族姻黨,以及廝輿婢妾,無不得其歡心。

  歲癸未,朴園先生予告歸,丙厚自交城內召,需次於家,與兄丙謙日捧觴為樂。時夫人與朴園先生年俱七十,諸孫繩繩,五世一堂。夫人忽悄然不怡,丙厚問故,夫人曰:「吾何所不足者,但物盛而衰,吾祖宗之積雖厚,而受報亦過豐矣。無隳先德,以長吾憂,在若輩耳。」嗚呼!夫人所見,豈不類於知道者歟?夫人性惠和,好施與,聞二子能緩急人,或濟人於難,則邴然而喜。二子因時勉於善,以為夫人歡。夫人病革,猶趣丙厚置義田千畝,以周宗族之無依者。

  夫人卒于康熙丙申九月二日,後朴園先生凡三歲,享年七十有九。

  苞舉于鄉,朴園先生實司科試,為門下生,又嘗館苞於使院,日接中州人士,以及張、成二姓之族姻,故得夫人之事為悉,而知丙厚之無溢言也,於是據所述而表於墓之阡。

  ◎墓誌銘

  ▼明故兵部郞中劉公墓誌銘(劉養貞)

  崇禎十七年春三月丙午,賊李自成陷京師,莊烈帝死社稷。越日,出殯東華門外,有明臣擗踴號呼以前,哭三日無停聲,伏地昏然且死,其家人跡之而負以去。時眾方閧,竟莫知為誰。其後李國楨死于山陵,一時遂爭傳為國楨事。而習于國楨者,又按時日以推其跡,而以為無有。

  康熙己巳,余游真江,遇蜀人劉孟易,偶言明季事及此,孟易蹙然曰:「是吾先子也。甲申城陷,失先子所在,僕邱文求索數日以歸,則昏然迷人事矣。越日而蘇,臥疾數月,常忽忽自恨,賣卜燕市。居六年,病且革,泣而曰:『吾昔擗踴東華,見大行皇帝短衣裋襠,先後繼以小床載至,鼻有傷痕,易棺再斂,藉灰掩紙而已。我死,斂用灰數鬥,紙覆之。加於此者,子為不孝,戚友為不仁。』」因出公手書遺令示餘。

  又十年,而孟易改葬公于金陵,求銘于餘。餘觀公之生也,不欲以此自暴,必不忍以垂死之言欺其子。而國楨之事,雜出於一時,紀事之書,著于南渡褒恤易名之典,又非可苟冒也。豈臨于梓宮者公,死于山陵者國楨,而世傳為一人事歟?此跡之眾著者,經時未久,而已難得其實如此,此古之人所以重于為史而不敢自任也。然吾觀百家所記,往往同事而異其人,而太史公之書有一事再見而彼此相抵者,豈非傳聞異辭,無所據以考其信,故並存以不廢歟?然則公之義又惡可沒哉!

  公蜀卭大邑人,崇禎辛未進士,由司理累官兵部郞中。嘗讞大獄,陳時事,再忤莊烈帝,特命謫官。初娶金氏,生子孟鼎。再娶汪氏,生孟京及一女子。又娶傅氏,生一女一子,子即孟易,女與前夫人子女皆在大邑,蜀亂不知所終。

  公生於某年某月某日,卒於某年某月某日。

  前夫人已葬大邑,今祔者獨傅氏夫人,生於某年某月某日,卒於某年某月某日,與公合葬京師某原。今遷葬金陵某鄉某原,從公遺命也。銘曰:

  胡守道執義而仕,再而點、胡遭變砥節而跡晦於人言。苟魂魄之不愧,諒無恨於重泉。

  〔邵懿辰日誌:劉公不著其諱,殊可怪。按《明史》據魏禧言,辨國楨死義之誤,斷為降賊,後為賊考掠死,則東華哭拜之為劉公明矣。鈞衡曰:《太學題名碑錄》崇禎辛未進士有劉養貞,四川夔州府大邑縣人,殆即此人歟?〕

  ▼翰林院掌院學士兼禮部侍郞湯公墓誌銘

  公諱右曾,字西涯。先世海鹽人,明永樂中遷仁和。祖瑞州太守諱之奇,始中乙科。父諱頤和,發聲庠序。公少異敏,既冠,游京師,聲華壓儕輩,名貴人皆延頸願交。丁卯,舉京兆鄉試,弁,國子生。戊辰,成進士,入翰林。庚辰,改刑科給事,由右通政曆光祿太常卿,遷通政使,特授翰林院掌院學士兼禮部侍郎,尋遷吏部右侍郞兼掌院事。公在諫垣,所條議甚眾,而豫荒政,厘邊儲,緩毀鑄,糾督撫監司養奸蠧民,其語尤著薦紳間。丙子,主貴州鄉試,丙戌,充會試同考官,皆廉公,號得人。及視學中州,杜苞苴請托,絲粟不取之官中,勸學厲教,終事無一語可瑕摘。其司通政,奉命副少司寇某赴廣東讞楊津叩閽獄,事成,議傅法,同官拱手受成,歸報果當上心。及貳吏部,其正乃白山富公、遂甯張公。二公夙廉辨,有威棱,得公協心相助甚歡。而遇事或異議,二公多黜己見以從公,未嘗以為忤也。自富公督師西邊,惟公與遂甯公為眾望所注,而遂甯公時承使以出,則公獨當之。

  公性明達,凡案牘涉目,即洞其奸弊。選人有挾大力者以要,必破其機關,使終不得遂。由是干進射利者,皆藂怨於吏部。而遂寧公在事久,見知於上深,莫可搖動,遂爭為浮言以撼公。

  公早歲知名,交遊滿天下。在翰林十年,日與士大夫流連詩酒。及改官諫垣、列九卿,則閉門謝親知,孤立行一意。以故館中後進及群士亦不能無望焉。辛醜六月,上命政府諭公解部職,仍掌院事。時公抱羸疾已踰年,入秋遂劇;次年正月竟卒。始公以文學見知於上,院中擬撰祭告記序之文出公手,或經改削,奏必稱善。其遷吏部,赴熱河行在,上問公詩,以旅舍所作文光果七言律一章進。頃間,宣示禦制詩一章,目為「詩公」,聞者驚羨。度公進用且不次,而十年不調,卒奪一官。以公恃上恩遇,不恤人言,又於故舊或不能無偏厚,而眾遂指目為口實也。餘與公交近四十年,公既顯,餘勇於責善,或眾人所難茹,而公終不以是疏餘,故憫其困於人言,不獲終上之恩遇,而略舉聞見所及,以傅信於來者。公有至性,四歲時瑞州疾篤,夢中驚呼,或攫阿某去,即應聲曰:「某在此。」自是不離寢榻。少孤,自隱傷。及貴,置義田以收族所遺于子若孫者,不能校豐也。其詩既刻者曰《使黔集》,余藏於家。

  公生於順治十二年正月,享年六十有七。元配劉氏,誥贈夫人。

  子六人:在官、在藻、學植,俱先公卒;學聚,後公卒。今存者學基、學顯也。女子五人,俱適宦族。

  以某年月日葬於某鄉某原。銘曰:

  胡達之易而行之艱。
  謠諑抑拫,其徒乃實繁。
  方其生也,宵壬以為懫。
  而君子亦責之備。
  今其死矣,賢者為之悕。
  而眾人亦有餘思。
  幽靈有炯,征此銘辭。

  ▼彭訒庵墓誌銘

  君姓彭氏,諱佑,字承吉,號訒庵。始祖宋東京留守參軍忠,扈隆祐太后南遷,遂居南昌。七世祖制使義斌,真定之戰,與弟五人同日死,事載《宋史》。家聲顯江右,至明季衣冠尤盛,諸父昆弟多顯仕。君既冠,而諸公皆次第罷歸。父禹功,尤砥學行,深藏不市,君遂力田以養,且耕且讀書,足跡不至城市。父母歿,年近四十,始有四方之志。君才略過人,諸大帥爭致之幕府,而名績尤著於粵東。時三藩逆亂,君與甯都魏際瑞以策說平南王不合,遂游諸方面間,而制府金光祖雅重焉。劉進忠畔,官兵合圍潮州,議繞營掘濠,而近營塚數百,居民洶懼。君詢知其俗多深葬,語光祖:「掘濠計誠便,第深廣踰常,民且以役死,莫如寬上狹下,如釡形斜深丈許,即無傷墓中骨。」光祖稱善,因屬役於君,民大憙。未幾城下。君在軍數年,倦遊將歸,會海寇趙子龍犯肇慶,欲招之降而難其人,強君往。至則露刃相向,君屹然注視良久,曰:「若非濠半街趙某乎?」趙屯胄涕泣,立解甲歸順。始趙居廣城,眾辱之於市,君解之,與白金為生計,故一見而屈雲。

  光祖將上功,用君攝監司,而君遂行。抵廣州,撫蠻滅寇將軍傅宏烈以書幣迎謝曰:「公惟忼直輕信人,勿蹈賊計。吾二親未葬,子幼,不復來分憂矣。」已而賊詭計約傅入營,果遇害。

  君在軍,諸公所遺金幣皆隨手散。至家解裝,僅買屋兩楹、田數十畝,而葬四世十喪。凡族婣及朋友之子不能殮、不能娶者,多代營焉。生平志節忼慷,遇王公無所屈,履險曆變,坦然如平常。及家居,豪暴人侵淩詬誶,避之如畏然君近四十始出遊,旋歸,數年複出,至五十竟歸,始出遊。

  娶夫人郭氏,近四十矣。後舉四子及孫,皆登甲乙科,一子官翰林。君年九十有二,夫人八十有二,實親見之。夫人江甯名家「女,善治家。子貴後,猶勤內事,與君布衣蔬食,蕭然如故雲。

  君生明天啟癸亥七月二十三日,歿今康熙甲午九月十六日。夫人生崇禎某年月日,歿今康熙甲午某月某日。

  子廷典、廷謨,並戊子舉人;廷訓,翰林院編修;廷誥,癸巳副榜。女一,適士人。孫五:長元璂,與廷誥同中副榜,貢太學。

  以某年月日合葬某鄉某原。銘曰:

  既挾策以幹時,乃成功而不屍。
  嗟心跡之相判,繄惟君其自知。

  ▼顧飲和墓誌銘

  君諱一本,字飲和,故編修江都顧公諱圖河三子。公以詩振聲淮海間,登上甲,鄉人榮之,故諸子皆近文章。餘會試出公門,公喪自楚歸,始見君江寧舟次,隨赴吊至君家。君從諸兄後,退然未嘗一接語言。其後君師吾友胡襲參,襲參言君好書,稟氣不類世俗人。君娶于江甯龔氏,其俗不親迎,而母將女至壻家,為苟禮以抑壻,一夕稽首至二十有四,妻之母坐而受之。古者九拜,稽首最重,非君父無所施,而數止於三。見於傳者,惟楚臣申包胥乞師秦庭,九頓首而坐,外此無有。唐顯慶禮,「子拜,父坐,母立受。」事妻之母隆于君父,最陋俗之宜革者,偶為君舉之,君遂執禮以爭婦家,陳說百方,卒不可奪。餘自是知君植志果異於眾人。君家大橋,遠城市而多故家,族姻比屋居,林沼相錯。餘每至君家,君兄弟常靜習。宅後小園,竹樹蓊翳,誦讀聲鏗然。間引餘過旁舍,亭廡籬落,泉石花蒔,無不可愛。

  餘嘗謂君:「吾輩為衣食謀,促促至衰老,學不殖而落,行溷於俗,皆此之由。子年少,守先人田廬,諸兄持門戶,俯仰泰然,用此學古人之學而企其行,孰相難者?」君忻然若有意于餘言。自餘遘難北徙,違離五六年,未知君所造竟何似,而君伯兄友訓以書來訃,君中暴疾死矣。君侍母疾,服勤羸其躬,居父喪,毀瘠稱禮。邇歲約諸史之文,欲自成一書,絕筆于《南史》。卒之前夕,猶編錄不自休。友訓雲。

  君生於康熙己巳三月,卒於乙未七月,年二十有七。子季炎,甫四歲。

  以某年月日葬於某鄉某原。銘曰:

  有軋其萌,而或剔之;
  有坦其行,而頓踣之。
  惟縱浪於大化,孰究測之?

  ▼長寧縣令劉君墓誌銘

  康熙五十三年冬,山陽劉長籍主餘家,守選得廣東長寧令,索余文贈所處。餘曰:「吾何言?世有不必見其政而知為循吏者,子是也。俟子政成而書之,所言不更有物乎?」君曰:「然。長寧去京師水陸數千里,計程當以次年仲夏抵治所,而杪冬見除目,則君死矣。」辛未、壬申間,余初至京師,士友爭傳太學生教習考滿,有恥干謁而黜於吏部者,曰二劉君,一無錫劉言潔,一君之兄紫函也。時未得交紫函,而從言潔悉其為人。及丙子,始識君于京師,一見如舊。蓋餘以夙知紫函,故親君,而君兄弟亦得余於言潔也。

  君體羸,好讀書,善琴,得雅聲。餘每疲屙,輒就君聽琴,一再鼓,心常灑然。其後往來南北,過淮必館君家,淹留信宿,君與紫函率子弟從問文章,酌酒引琴,每夜分猶不能罷。及君就選,餘難後,志氣益索,老母沈屙,君主余家凡數月,而未得一聽君琴。君顧餘促促,每悄然不樂。將行,謂餘曰:「粵東物產為天下饒,面近羸敝,中家以下,舍奸盜無以為生,由吏者皆以為沃區,而多求以耗之也。吾幸有舊業,誓絲粟不取之官中,而君之死忽焉。豈此方之民當困於貪殘,而不獲承良吏之休澤,亦有數存乎其間邪?」君晩學古文,常出數篇示余,簡而有意,故欲得余文甚切,乃竟不克及君之生而為之。故志其墓以慰君於幽,且以紓紫函之哀。

  君諱永祿,丙子順天副榜。生於康熙某年月日,卒於某年月日。妻某氏,有女三人,以弟之子某嗣。某年月日葬於某鄉某原。銘曰:

  大原高陵生良材,
  尺截寸斲人所哀,
  況毀不用徒為災!

  ▼誥封內閣中書張君墓誌銘

  君諱丙謙,字爾牧,磁州人。自身以上數世皆顯仕,弟及二子舉甲乙科,而君未三十即絕意仕進。君少與弟腹庵為名諸生,鄉人屬耳目焉。張氏故華族,自君曾大父司馬公顯功名於河朔,大父庶常公與孫征君講學漳滏,為海內士大夫所宗,父朴園公複官翰林,三世親賓造請燕饋無虛日,而家清白,芻薪常不屬。君曰:「不可以憂我父母。」因自請治家,而使腹庵一意於問學。腹庵之舉京兆成進士也,君如身有之。其守官中外,所至有能名,君如身致之。江南佳山水,樸園公視學,君獨以持門戶留。及公偶抱疾,君聞馳省。時河北山東大水,昬驅宵涉,刻日而至,公大歡,遂脫然愈。太夫人成氏在江南遘末疾,其後樸園公予告歸,亦末疾。而公念國恩,必欲腹庵宣力於朝。君獨身調護,二老人在視眠食,毫髮皆節適。其不脫冠衣久者,至三月餘。及二親皆篤老,腹庵始得歸養,而君自是憊矣。

  君之卒也,後樸園公百五十四日。其疾也,以哭踴,足弱而點。時君次子坦官京師,彌留中無一語及之,獨連呼曰:「負吾母!」君性慈良,無畛域,裡嫗疾,術者曰:「必哆囉呢大赤者,灰之以和藥,乃可療。」君聞,裂所服而予之。州尹某無故相陵侮,適名貴人與君有世講,奉朝命過州尹使人微伺君,語及之,終無一言毀傷,遂慚服。觀君之器量,使得施用,所就當何如?然跡其隨境而自力者,亦可以無恨矣。

  君為州學生,以坦仕封內閣中書。卒於康熙甲午八月二十七日,享年五十有七。其先世名籍,具有《傳》《志》,故不載。

  前夫人劉氏,先君卒,以某年月日合葬於某鄉某原。

  子五人:長塏,辛卯舉人;次坦,壬辰進士;餘皆幼。女二人。

  銘曰:

  寧竭注而無餘,抑深中而不見其所施。
  知德者鮮,惟君其近之。

  ▼李友楷墓誌銘

  康熙己亥秋七月,餘在塞上,同年友李聖木自安德以書來,為其從兄友楷乞銘曰:「先君子與先世父期之兄弟也,以先君子後小宗,為大功之兄弟,而從兄少孤,先君子視猶子也。從兄無子,先君子以吾之子褒光嗣焉。以吾與子之交,故褒光願有請也。昔吾世父之歿也,從兄年十有一,事大母及母已能盡其歡。長而於族姻無間言,勤禮而務施,鄉之人無不愛也。每得時珍,致遠物,必爭先以餉遺。死之日,轉相告,如失其所依。先君子之喪從兄,衣裳皆功布,或詫之曰:『雖降服,猶大功也』。有姊適張氏,病革,以幼子女屬焉,挈以還。女有歸子,授室成家而後反之,年近五十矣。先從兄蓄德而隱于時,又不幸無年。微吾與子之交,法固宜銘。」

  嗚呼!果若所雲,則友楷者,豈不誠鄉之良士哉!餘與聖木違離久,而各衰病,重違其意,又念其平生知義人也,豈以未有之善誣其兄哉?乃據所述而譜焉。君諱栻,字友楷。先世商河人,自高祖始遷德州。曾大父諱大華,舉孝廉,為武強令。大父諱諴明,即聖木本生祖也。父諱深,並州學生。母呂氏,妻趙氏,子即褒光。

  君生於順治己醜六月十有九日,卒於康熙丙子正月十有七日。以己亥九月晦日葬於城東老莊之新阡。銘曰:

  生可樂,眾稱賢;
  死無憂,繼嗣延。
  銘以永世,亦何懟乎無年。

  ▼楊千木墓誌銘

  乾隆二年夏四月,鐘君勵暇自淮南告千木之喪,乃帥子侄為位,南鄉而哭。浹日,其子健書至,曰:「先君子之終也,遺令毋訃,毋作《行狀》,毋求志銘。且命曰:『吾游好皆在遠方,訃則喪紀難通。吾官江淮河濟,皆要綰水陸五會四達之區,其詛其祝,眾載其言久矣。族姻朋遊間,救患分災,養生送死,事微細,不足播揚,且難為受者地,非所以處厚。知我者惟望溪先生,以死之時日告可也。』」

  嗚呼!惟餘知君所以命其子之意,而忍君志事之沈沒乎!餘少以窘空餬口四方,常思得聖賢之徒而師友焉。既不可得,然後陰求負才能有濟於實用者。中歲始得長沙陳公滄洲及關中白斑玫玉,又其後得君。時玫玉己死,每為滄洲道君之為人。及君為河官,而滄洲巡視南河,以書來告曰:「楊君信天下士也。洪澤異漲,水冒高堰沒髁,君使吏卒更番楗葦茅以護堤,而身督教之,晝夜植立水中,凡四旬有七日,民以安堵,聲績自是顯著。遷運河同知,擢濟寧道,獄訟者爭赴焉,廉使所司案牘為之稀。河、濟間至今皆曰河官而兼民治,實德在人者,惟閩中餘公甸及楊公二人耳。」

  君少慕俠客之義,常冒點危脫人於急難,而不拘小節,禮法之士多毀之。余以戴名世南山集牽連,始識君于刑部獄中。君,名世友也,以計偕抵京,會獄起,即止不去。有司以大逆當名世極刑,聖祖仁皇帝寬法改大辟,而眾猶蕩恐,刻日行刑,親戚奴僕皆避匿。君曰:「孰謂上必使人覘視者,其然固無傷。」獨賃棧車與名世同載,捧其首而棺斂焉。用是名動京師,諸公貴人爭求識面,謝弗通,以餘盡室入旗。老母北上,複留踰歲。癸巳春,特開萬壽科,諸公皆注意於君。君喟然曰:「此之謂依乎仁而蹈利也,吾恥之。」遂趣裝赴南河自効,不復與有司之試。君為河道時,以父入鄉賢,牒上禮部,通書查侍郎嗣庭。嗣庭獲罪,籍其家,得君書,遂坐黜。君既歸,匿跡郊野,平生知故,造門不見。朱相國領京畿營田,思得能者自助,餘以君對,君聞之,以苦言謝公。今天子嗣位,捜括群材,有宿負者多見湔滌。朱公暨餘將合辭訟言於朝,而君疾已沈痼矣。嗚呼!才足以立事,而不侵為然諾,尚有如斯人者乎?嗚呼,惜哉!

  君諱三炯,浙江諸暨縣人。少治時文,疏朗無俗調。中康熙乙酉科鄉試第三名。卒于乾隆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年六十有七。父諱式金,縣學生。母某氏,妻方氏,繼娶餘氏。子二人,次傳,先君卒。以某年月日葬於某鄉某原。銘曰:

  交不附勢,仕不墮名。
  托儒行而偽,孰與為義俠而誠。
  蹇離尤以沒世,耿無昧于平生。

  ▼弟屋源墓誌銘

  弟式濟,字屋源,與余共高祖,以叔父都水公出嗣,無屬服,而餘世母則所嗣僉事公吳宜人之兄女也,故弟總角,餘即數見之。厥後叔母與吾母志相得,兩門子姓睦洽如同宮。都水自守選,即挈家以北,而余往來京師亦十餘年。時弟受學于吾友劉君北固,餘與昆繩數息北固寓齋,辨論經史,衡量並世人材,弟嘗輟業傾聽。余間候都水入北堂,弟適歸,備舉旬月中吾輩所言,參互以相質。移時,忽僕而瘖,目瞑齒閉,大驚宅內人。叔母搏膺而呼,久之始寤。翼日,餘往視,叔母曰:「汝毋懼而自嫌,兒樂聞汝言,過於其師也。」

  戊子舉京兆,己醜成進士,制義為時所推。又以其間攻詩辭,名稱益著。而以南山集牽連宗禍作,都水下獄。叔母在江南,弟經書注措皆中機會。獄辭上,邀寬法,外流自知不免,則多方以脫族人。始部檄至三司會鞫,天屬中有齮齕都水以求自脫者,並螫亡弟之嫠。餘目擊駭痛,堂下隸卒皆心非而竊詈之。及抵戍所,軍吏議分戍黑龍江、墨爾根各路,其人老無籍,恇懼不知所為。弟曰:「無相猶也。」罄裝齎稱貸于賈人,以移其議,戍得無分。都水盡室皆死於遼海,而弟亡于父母及妻之前,故聞其喪,親昵朋好若疾疢在身,疏逖者亦愴然而不適。然弟身後,長子觀永、次子觀承,以孤童勤營於內地,而匍匐萬里,以紀大父母母弟之衣食,此出彼入,歲相代以為常。卒邀恩例,身奉四喪,挈幼弟而歸,以定窀穸。弟之身即存,所望亦至是而極矣。其在戍,篤志經學,所著易說未定稿六卷,藏於家。

  祖諱兆及,山東按察司僉事,分巡濟寧道。父諱登嶧,工部都水司主事,有《依園集》《葆索齋集》行於世。母任氏,歲貢生堡女弟,卒于康熙丁酉年二月,年四十有二。妻巫氏,平和縣令元東長女,卒于雍正已酉年正月,年五十有四。幼子觀本,在戍所生也。女一人。以某年月日葬某鄉某原。銘曰:

  履點危,義不疚。
  處怨惡,仁能厚。
  家雖湮,色養伸。
  死歸骨,隨二親。
  惟天命之無欺,知作善之不迷。

  ▼刑部郞中張君墓誌銘

  君姓張氏,諱丙厚,字爾載,號腹庵,河南磁州人也。自曾大父司馬公以下,世為名貴人。君年二十餘,舉甲乙科,好射獵,飲酒歌舞,盛服玩,而倜儻有奇氣。君父學士朴園公視學江南,余與魏忠節曾孫方甸同客使院。其後方甸夭死,父老子幼,余通書於君,浹月而其父來告,公子屬吾鄰郡通判,歲給三十金,去官乃止。吾友昆繩歿,子兆符貧無依,時君罷官家居,餘命抵君。君曰:「吾田可分,宅可割也。」立與百金,俾迎母妻。遠近親故孤嫠聞之,多盡室而往,君皆館焉,穴食者百餘人。家人苦供億,君曰:「吾平生妄費,惟此少近正耳。」

  樸園公患君耗用,陰命君兄爾牧守藏。及爾牧病篤,始命君稽其數,而語不可辨。其繼室曰:吾不知君。」遂不復問。樸園公及爾牧相繼歿,爾牧諸子異母,或不能平,君戒勉,而命各以意占田宅之近者腴者,而自取遠瘠,括餘財悉推予之。自是母子兄弟無間言。置義田贍族鄉人緩急叩門,未嘗以有無為辭。久之,無老稚背面,皆稱腹庵公。始君令交城,輦家財代貧民出賦。為刑部郎中,凡勢家請屬長官,力不能支,則使君主斷,眾皆避之。

  年羮堯總督川陝,與君故,固請以往。盧中丞傳語,將委署內地監司,君曰:「吾田宅園林、聲妓圖畫,足以休老,何所不足者?徒以少負氣,世受國恩,常欲笞兵絕塞,為是以來江東。方望溪以書責餘曰:『子之西行,危若朝露,今乃以監司屈邪?』」時巡撫總戎旅,見羮堯盡階,則膝行以前,而君長揖屹然眾人中。如是者三。遂自陳,願諮部候補。尋卒于京師。

  始君與余交,余常落落,而君昵就餘。或構曰:「方君謂子紈袴全無知」,厥後君心賤其人,且覺其憾。余乃告餘以構語。及餘以南山集牽連被逮,至之日,塚宰富甯安與司寇雜治,命閉門毋納諸司。君手牒稱急事,叩門而入。問何急,曰:「急方某事耳。」因陳古義以勖富公,聞者莫不變色易容,語具餘癸巳結感錄中。

  嗚呼!如君者,乃古所稱跅弛之士也,而不得一試其用以顯功名,徒以貴遊豪侈,為眾所譏,其知者亦僅目為任俠。故君遇非窮,年非促,而實齎志以歿。惟餘知之,不可以弗識也。君卒以雍正二年某月,享年五十有九。母成氏,相國太傅諱克鞏之子,前相國文穆公之孫也。妻崔氏,早卒。繼室王氏。子長壬,次腆。女一,適宦族。君之父母及兄,余皆有《表》《志》,故系世不具。以某年月日葬於某鄉某原。銘曰:

  命于眾為豐,遇於材為窮。
  行於俗多詫,志于古多同。
  吾為君銘,信而有征。

  ▼大理卿熊君墓誌銘

  君諱暉吉,字孚有,號梅亭,江西瑞州府新昌縣人。雍正癸卯舉人,甲辰進士,館選授翰林院編修,沈靜無所知名。今上嗣位,詔編檢以上及六部郎中皆得上書言事,不由通政司。一時傳君封事,已付進奏吏,而愛君者懼其不自量而有過越之言,代君徹還,由是眾始注目於君。其後上命翰詹科道按日分班劄進經史,附己意論說,君所進無膚言。乾隆二年,上親試翰詹,君以侍講降原職。及庚申七月,複擢侍讀,轉庶子。十月,遷侍讀學士。蓋至是而君之忠誠,上已灼見之矣。辛酉,充日講官,召對,尋改通政司右通政。半歲中遷太僕,晉大理卿。君久疾,自改官益沈錮,以大理事殷,固辭,且告歸。有旨「在京養疾。」用此雖列九卿,未嘗一日入官次,而眾信其必有以為。

  余自掌武英殿修書事及《三禮》館,皆引君自助,數日不見,即缺然如有所失。君疾甚,猶矻矻錄余文不自休,見餘言動,輒私記之。壬戌孟夏,餘得告將行,始以其稿視餘。時餘已心湣君疾之必不起,而君體國憂民之志未嘗少衰。及餘歸未浹日,而見君之遺疏。

  嗚呼!以天子之知人善任,而不獲良臣之助,以餘之衰殘,幸得共學之友,而終無以寄其志事,其隱痛豈有涯哉!君之遺疏,士多手錄而篋藏之,而庸者則曰:「是乃公輔舊臣之言,疏遠新進,豈宜及此?」嗚呼!此君之死,餘所以重為世惜也。君生於康熙三十六年九月,卒於乾隆七年八月,年四十有六。曾祖迎龍,縣學生,國初邑被兵,遇賊以身蔽父,受刃傷額角目睛,鄉人稱孝義。祖之震,學優不仕。父夢求,康熙已卯舉人,彭澤縣教諭。前母甯氏,母蔡氏,妻漆氏,繼室張氏,自祖考、妣及妻,皆于君授侍講時得封如例。子某某。將以某年月日葬於某鄉某原,來乞銘。銘曰:

  言已進而或止之,仕已伸而疾已之。
  君之所藴,世莫得而擬之。
  我求其儀,古藎臣其似之。

  ▼少京兆餘公墓誌銘

  君姓餘氏,諱甸,字田生,福建福州府福清縣人也。自為諸生,即以名義為己任,好面折人,於善類操之尤切,用此修飭之君子,亦不樂與之居。同俗趨勢利者,聞其風,豫懷疾心。康熙丙戌成進士,初試江津令。時西事起,澤望破藏,連青海諸番,謀窺川陝。年羮堯巡撫四川,加正賦,通私茶,猶不足以奉戰士,多額外急征。檄再三至,君不應,乃遣內丁持印文告諭,自朝至日晡,君不出,使者嘩,乃開門坐正堂,命反接,眾相視不敢動。君馮怒,乃共推曵,伏之地,投六簽,丞簿皆曲跽為請。須臾,士民集堂下者數百千人,耆老數十升堂,以身蔽使者,告哀曰:「公何難棄官,但我民自今無怙恃矣,望哀赤子無依,寬使者法。」久之,乃命釋縛羈候。越日,使者因弁吏索原文,君曰:「還報大人,我無子,閉門待劾,原文已間道付二三執友矣。」遠近驚駭,旬月聲震京師。羮堯曰:「此民所戴也,斥之傷眾心,不去,百城玩令。」會行取,遂以君應,入為吏部主事。

  時塚宰張鵬翮久為督撫,入掌諸部,號為剛直。少宰湯右曾聰明辨察,吏不能欺。不惟官中無能異同,九卿廷議多取決焉。及君至,屢與齟齬,固植不移。凡會議,直前爭辨,盈廷愕然,終不能屈也。主選二年,權要富人子求速化者,多為所格。長官喜得君以有辭,而亦陰患其戇,閑絀其議。君怒,求退甚力,吏胥大喜,私語求進者曰:「毋躁,此君將去,必可得也。」

  君聞之,條列文書達部及巳駁議而未奏者十餘事;曰:「凡此皆作奸巧法,易為所蒙;必上聞,吾乃去。」長官許諾,乃探懷中出告歸牒。旋丁父艱。既免喪,猶廬墓側不歸。集古金石法書,作隸、篆、行草,遍考諸史,與知故盤旋,若將終焉。湘潭陳滄洲每歎並世無豪傑,並少趨死不顧利害人。餘以君告,曰:「斯人其次矣!其忼直大類吾子。」及滄洲督河,首薦君為兗寧道。士民聞君至,訟獄者爭赴焉,幾奪廉使之政。久之,廉使及巡撫所已弊,亦赴愬於君。君刺得其情,反復申列,必大當乃止。滄洲歿,齊蘇勒以工事劾君,士民相隨聽勘者數百千人。蘇勒巡工至君所部,父老結彩,手炷香稽首於舫前,請登岸受萬民瞻拜,擁肩輿至廣原,升高座,聚者萬餘人,四面環拜,投香于地,高如邱陵,齊呼:「還我餘公,吾民萬世屍祝。」河督大驚,慰以寬言。眾皆涕泣曰:「吾民愚,非得實據,不敢退。」河督許拜疏,出矢言,眾乃散。世宗憲皇帝聞之,立召君入見,退語執政曰:「吾又得一直臣矣。」

  擢山東按察使,政聲少減于為監司時。以君自始仕,意主以善感人,又謂「近聖人之居,宜崇禮教,輕刑罰」,不知頑梗不可遽化,故民未見德也。逾年,入為少京兆。君曆官皆盡革陋規,其陳臬,憐囚徒不能自衣食者,酌取商人歲饋三之一,以貲給之。兼完囹圄,修學宮、書院,聚教群士,委有司公用注籍。會繆沅勾察山東鹽政,列參君解官出質,讞成,回籍追補。而閩人或私相訐,摘怨家題楹詩句,以為怨望,乃君所書也。

  〔唐張籍詩:「有官止作山林老,平地能開洞壑幽。」〕

  有司欲假此自為功,複致君於獄,事未白而卒。君為人辭色雖厲,而虛中樂善,出於至誠。巡撫某嘗疏薦海豊令湯豫誠,擢知兗州府事,謁謝曰:「此上意也,子見兗寧道自知之。」及見君,叩曰:「子與吾友望溪何交也?」豫誠曰:「某知世有方子,方子未必知世有豫誠。」君曰:「吾蒙詔入覲,及郊,方以書來曰:『恐不得與子相見。山東廉吏無如海豐,子何道與相知』?」豫誠曰:「某不知也。」君甚喜,已而相視泫然。君既歿,豫誠每流涕為人道之,聞者感傷。曆官之地,父老子弟皆群聚哭奠。

  丙戌會試榜發,餘以母病遄歸,未與殿試,同榜生俱未面君。入為吏部,始造餘,出所刻《四書》文,則序之者餘也。作而曰:「甸之文,子宜知之,然子知吾文,未若吾之自知,故代子言。」遂相與為友。其再入為京兆,僦屋近吾廬,要言公事畢,必相過。餘退直少暮,輒曰:「何為是棲棲者與?」及出就理,執餘袂而唏噓曰:「吾平生臨大難不懼,此行自忖不宜有大咎,而心搖搖,豈吾氣衰,死期將至邪?」餘曰:「聖天子在上,子何憂?」君曰:「中外狺狺,吾恐思見君而不再得矣。」又曰:「古之君子,達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吾輕用吾身,以困於群愚,終無以報君父,悔其可追,子慎母再誤哉!」君晩而有子,方四歲,君出質,餘閒日必往攜持。叩之閩人,今長成將冠矣。索君之行狀,久不可得,乃略舉人所共聞知,及與餘為交之始末,譜而銘之,以歸其孤。銘曰:

  有虎負嵎,或編其須。甘為攫閷,而得亨衢。
  既結主知,謂宜遠施。張辟四設,歿志長齎。
  斯民則直,士論惟公。令名無隕,是亦有終。

  ▼高素侯先生墓誌銘

  康熙三十九年春正月,苞以鄉貢就試禮部,而吾師宛平高公遘疾危篤,踰月遂不起,畢含斂。浹旬而苞放斥,以事南歸。公之弟若子就而屬曰:「銘公者,子為宜。」苞自惟草鄙樸學,少混跡於樵牧之間,知其異于眾人之為人者,實自公始。所以教誨扶進、周恤之勤,十年如一日。今其心之勤企而思報者,既無道可以自致,即欲複接公之形貌辭氣,而道其憂喜合散之情,終不可得。而公往昔所篤好,惟苞之文章,苞忍不銘?!

  公之仁孝大節,與夫文學治行之美,自朝士大夫以及鄉里遠邇所嘗臨蒞之吏士,皆耳熟焉。至於隱微所蓄積,則雖故舊未能究知,而公亦不欲自明也。公少有至性,生十二年而太公鵬飛先生以吏事被誣謫瀋陽,公涕泣號呼,欲上書闕下,請以身代。眾皆駭,遽嘩笑,以為孺子言,莫與承聽者。久之,志不伸,行訣時,泣曰:「兒不能發憤致身使父生還,十年後當獨身依戌所,不復言歸矣。」自是日夜刻苦於問學,丙辰遂成進士,入翰林。會以地震推恩寬在法者,公請于朝,天子惻然感至情,詔許贖歸。而方是時,家無絲粟,乃涕泣曲跪告於同官暨鄉人,傾身以營,踰年而太公得歸。方是時,公仁孝之聲震天下,而終公之身,或有以此譽者,輒顏作於外,蹙然若無以容。公於身所處,確然識其定分,不可以利害奪也。於事物,微見其端,即知其後成敗得失。苞嘗謂公才識,使盡出之,必卓然如古人之有立。而公常深自晦匿,守法循理,效其職而止,不為峻激過越之行。苞嘗從容叩所以,公曰:「吾固知子之不能釋然於吾也。吾親篤老矣,困于憂虞者越數十年,而今乃有一日之安。吾所以自奮者,豈遂無日邪?」

  公侍太公至壯且老,容色如嬰兒,動靜作止語默之間,所以承意觀色而處其宜,皆古《禮經》所未嘗雲。而自公體之,乃知眾人之多忽也。

  公少善草書,詩詞雅健,有古作者風力,可傳於後。邇年亦不復置力。侍太公之暇,常居於內,問之僕禦,則太夫人好公覽雜記,陳說其義,以為歡樂,率以為常故也。太公出塞時,公貧無以為生,晝則從諸昆弟坐列販鬻,夜中且泣且誦書,每達旦不自覺。嚴冬常服短布單衣,寢食迷節,氣滯腰脊間,遇勞苦憂煩輒作,凡二十餘年。已卯冬,太公考終,公方有疾,太夫人命勿備哭踴之禮。公強承命,而痛積於心,數日,氣滯處毒發如大盂。醫者入視,出而曰:「是氣結淤為流痰所注,久遠成形於內者,亦數年矣,法不可治也。」疾既篤,一日召苞入視,苞奉公之手,欷歔不自禁。公曰:「子無憂,某雖無祿,亦當終事吾母。」苞為心開。乃踰旬,公竟卒。卒之晨,太夫人就視,猶強笑語,自述旦日所食飲,恐為太夫人憂。由公之歿,溯公之生,公之生也,為無憾於天,而天之所以報公者,於公不為無憾,於知公之始終者,不能使無憾也。公嘗分校禮闈,典試秦中,視學大江之南,號為廉直不枉。由通政司右參議五轉至大理卿,所司纖細,皆得其理。此當世所共知見,而應列于史氏之籍者,故不具載,而特詳其所獨知於公者。

  公娶夫人田氏,事舅姑一如公所以事父母。始歸時,太公未入塞,數年中與公相對輒哽咽,未嘗笑語有寬容,先公兩月卒。公疾大漸,適值禮部試期,命苞入試,未得與公一言以訣。公平生以古義遇苞,而苞乃以世俗淺意,失師弟子始終之禮,苞之負公,悔有終極邪!志公之墓,亦所以志余隱於不忘也。

  公諱裔,字素侯,生於順治十年六月二十五日子時,卒於康熙三十九年二月十三日酉時。子二:長兆麟,順天府庠生;次蔭壽,早殤。女一,字鴻臚卿太原姜公長子某。

  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某鄉某原。銘曰:

  謂公不得于天,胡濟屯以亨,而天屬之複完?
  謂公能得于天,胡將母之不終,而壽命不得以少延?
  豈彼蒼之無知,抑將留終古之恨,以暴其仁賢?

  〔此蓋即正集內高公墓碣中所謂「視喪畢為銘歸公二弟」者也。先生重作碣文時,或此稿已失,故有「前銘不復記憶」云云。今觀此文,較後作事詳備,而銘辭則同,因仿歐集《瀧岡阡表》之例,重刻此篇雲。鈞衡識。〕

  ▼全椒縣教諭寧君墓誌銘

  廣文寧君既歿之七年,其子世藻自潁以書來征銘于餘,曰:「吾父與母葬有日矣,南豐曾氏所謂蓄道德而有文章者,今之世莫如子宜。」餘懼且慚而不敢任也。既又自念與君之子世錫交幾二十年,故知君為詳,而世錫今死矣。君之潛德隱行,夙昔既耳熟焉,而重以世錫兄弟存歿之誼,雖不文,曷敢以辭。

  謹按:

  甯氏本季亹之裔,籍通州。至明中葉,始家於潁。自江之北以屬於淮,俗故樸陋,而風土人物推於古今者,潁為最。自明以來,潁人以家法為士大夫宗者,寧氏為最。而以余所聞,寧氏之稱耆德而為典型者,君為最。君之質行,所以守于身、施於家而化於人者,不獨君之子雲,其鄉人及遠邇之習於君者莫不雲。

  昔朱子嘗歎歷代之人材,惟東漢為最真,其守官行法不避權幸者,前罹禍災而後者踵接焉。而余觀范史所載,獨行之士,艱難危困,懇懇于人紀之中,與夫守卑官、安隱約而盡其道以化於人者,不可勝數也。蓋自三王以道化天下,使人明於性命之理,故死生禍福不足以亂其心,而人道之當然者,勤以守之而不敢貳也。秦、漢以還,士之乘時而見功名者眾矣,而明於性命之理者蓋寡焉。獨東漢之興,五經之教盛行,故上之人雖弗能以道化,而士之潛誦默識以浸灌於身心者,久而深且固焉。雖於性命之理知之未必能盡,而其大綱之所守,抑可謂合矣。

  君性篤于孝友,執親之喪,哀毀過禮。叔父在難,傾身以赴之,遂以毀其家。其為諸生也,辭成均之選,而以讓其長老朋齒者至於三。其者不得志而司諭于全椒也,諸生化之。及移於譙,未至旬歲而卒之日,市野人攜扶而奠祭者填於戶焉。世錫嘗為餘述君之質行,余以為有東漢之風。惜乎卒困于下而施不光,而余之不文,又不足以傳君于永久也。雖然,君於性命之理既自得之矣,則施與不施為無間,而傳與否又曷足道哉!君夫人李氏,性明謹,識大體,事親治家及訓子姓,於君皆有助。其卒也,先自知其期。

  君諱擢,字益賢,生於明天啟癸亥五月十三日,卒於康熙丙子八月二十七日。夫人生於天啟乙丑十二月初四日,卒于康熙庚申九月十二日。子男七人,女一人。夫人以乙亥十二月晦前三日葬於潁南郊之臥龍岡。越九年,為今癸未臘月朔四日。〔下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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