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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外文卷五


  ◎書

  ▼與鄂張兩相國論制馭西邊書

  〔傳貴本作「與鄂張兩相國」,王本作「與蔣張兩相國」,文中略有字句不同。三相國皆先生至交,一書蓋通與三公,而標題特舉其二,故偶有不同。觀傳貴本與清河書,即正集與蔣相國論征澤望書可知。今標題從傳貴本,文從王本,以文義王本詳備,且傳貴本世既共見,王本世未見也。集中新刻,凡與傳貴本小有不同者,皆據王本也。鈞衡識。〕

  苞聞出位之謀,先聖所戒。然古者國有大事,謀及庶人。《周官》少司寇掌外朝之政,以致萬民,王與三公六卿以敘進而問焉。蓋以食土之毛,皆有忠君憂國之心,而詢於芻蕘,所以盡天下之耳目思慮,以廣忠益也。而士之義又與庶人異,學先聖之道,仁義根於心,視民之病,猶吾兄弟之點連焉;視國之疵,猶吾父母之疾痛焉。故先王之制,使士傳民語,則己所欲言得自達於君,或因公卿大夫以達可知矣。荀卿論將,以為事莫大於無悔,至無悔而止矣,成不可必也。往歲西師坐失機宜,僕先事為公等言之,而卒如所料,其可悔者非一事矣。主將不能料敵制謀,偏裨不能決機應猝,而宿兵絶塞,日引月長,苟非吾君吾相先定其規模,以固根本,而徐俟孽賊之瑕釁,則異日之悔,且有不止於是者。苞荷兩朝聖主如天之恩,辱兩相國知愛,不以眾人相視,苟知而不言,是虧仁而愆義也。故敢冒陳其大體,惟詳擇焉。

  一 古者守在邊塞,而本朝之守在四十八家,故謂澤望小丑,無事誅鋤,皆愚儒也。懸軍深入,士馬力竭,彼更遷徙鳥舉,則我師不戰而自屈。且山谷阻深,徑路盤互,設以偏師截我輜重,其害將不止於無功。此有心者所同知,有口者所共言,無煩瀆告。苞所慮者,守非其法,與無守等,且將為國宿憂,而別生瑕釁耳。古之制馭戎狄者,必設間示弱,誘使深入,而後能一舉而踣之。姑勿遠引聖祖仁皇帝親征噶爾丹,惟誘至昭木多,故西師得而邀擊之也。往年之事,儻主將好謀,偏裨材武,用昔人易將減灶之法,設伏警備而大創之,則其氣奪,其謀沮矣。即來寇者他部,使孽賊聞之,亦足以折其奸心。明者不悼往事,苟能懲此而定兵謀,易前轍,則未必非我國之福也。《軍志》曰:「攻不足者守有餘。」今若易攻而為守,則用其兵之十三,用其財之十五,而泰然矣。十取其三則兵精。以財之五養兵之三,則士宿飽而能力戰。賊不至則以休吾力而盡之於溝樹壘屯;賊至則以逸待勞,以銳擊罷。既得人和,又乘地利,可使匹馬只輪不返。是謂廟謨精神,可以折衝者也。

  一 往年之事,循數推理,造謀者孽賊,而寇掠者非盡孽賊之部也。嚴冬冱寒,地鮮宿草,冰堅無泉,安能舉大眾行數千里而襲人哉?必青海鄰近諸番,深怨年羮堯,誘殺其族類,陰附孽賊,聽其指使,而伺間竊發。宜詰實于軍將邊吏,而赦其欺蔽之罪。且周諮博訪,邊人歲市于諸番者,必具得其跡。其然,則必以銳師進剿,殲厥渠魁,以彰天討。但國威既立,即可肆赦脅從,開以恩信,使畏威懷德,而悔心漸萌,乃可長久。《語》曰:「強不能遍立,智不能遍謀。」若欲斷絕根株,恐不能盡其種類,是愈堅孽賊之黨而益吾敵也。

  一 自孽賊跳樑,先帝命設守于阿爾太,以護西北舊屬諸部;設守於巴裡坤,以鎮青海新附諸部。近聞大軍所駐,過此各千餘裡,按以《兵法》,急宜撤還故地。蓋以言進剿,則去賊界尚遠,而馬力既竭之後,挽輸倍難,所謂行百里者半於九十也。邇聞變法,糧至察汗,溲兒交缷,更易車馬轉運到軍,其地之人甚以為苦,恐亦未可長久。以言設守,則我軍撤回千餘裡,賊若來寇,亦更遠千餘裡,其力愈疲,其心愈孤,而我師得還久駐之地,眾心安定,氣勢自倍。兩軍各設左右翼,去大軍百里,駐以偏師,為犄角之勢。並築城堡壕壘再重,可樹則樹之,近泉則溝之,壕外錯設梅花坑與品字坑。賊至則所寇之地固守,而無寇之軍更番出勇士數人,篝火緄炮,夜再三擊其營,使驚起即潛歸,賊晝夜不得休息,兼旬之內,未有不遁者矣。遁而截其歸途,或沖其肘腋,內外夾攻,不盡殲,必大創矣。此所謂帝王之兵,以全取勝者也。

  一 兵不在多而在精,況遠戍荒徼,勢不能多。但使將得其人,士皆壯猛,衣糧倍加,樂佚輕戰,則一可當十。假而饑寒羸怯,雖多無益。且慮心怨氣餒,臨敵恐駭,一隊奔潰,合軍搖心。阿爾太之地,群山盤紆,徑路回互,我軍設守,則形勢可據,賊欲來寇,則顧盼恫疑。又喀爾喀諸部與彼世仇,而托我宇下,便於徵調。戍守之兵,大軍五千,左右翼各二千足矣。巴裡坤地勢平曠,餉道少近,大軍可萬人,左右翼可四五千人,以情勢揆之,戍守之地,賊必不敢再窺。主閫外者,不徒尚健勇,必得有文武材略識大體者。駐阿爾太,則於西北舊屬諸部千里之內,其酋長之智愚,卒伍之勇怯,必周知之,嘗試劑度而勤撫馭,俾緩急能為我用。駐巴裡坤,則于青海諸部及近邊雜番,必開以威信,使知作慝則勢必翦除,順服則永得安集。而又嚴關塞互市之禁,使其貴賤男女日用必需之物,非誠附於我,必不可得,則賊黨日披,而我軍之勢愈壯矣。

  一 徵兵滿萬,不如召募數千。內地且然,況遠戍荒徼,不獨各路徵兵心孤意怯,即召募於山陝腹內,亦不可用。惟極邊之民,耐寒習苦,天性勇鷙,披甲戴胄,負糒齧冰,日中而趨百里,用以守禦,則忍饑勞而能力戰;閒居無事,則習耕種而利興屯。但人情非得厚利及有配耦,不能使久居危苦之地。凡應募之兵,實系壯勇,在軍則受兩人衣糧。其有父母妻子,本州縣歲給口糧,五年番代,仍補沿邊行伍。與其家鄰近者,且賞銀五十兩為資本,以贍室家。其有願取妻子長住屯所者,以兩口為限,官為裝載,到屯之日,計口給銀,俾轉資於獨身而倍受衣糧者。十數年之後,屯田大興,丁男漸眾,應番代者,即以在軍丁男充補。田廬相望,姻親作伍,愛護身家,眾心成城,便為金湯重鎮。兩地主將,必任沿邊宿將久著威名者,偏裨必屢經戰陣或素有謀略者,小校簡之行伍,能服百人,始得為百夫之長。如此則爵必稱材,而人思自奮矣。巴裡坤兵將專用漢人,而以忠實滿大臣一人贊畫,賜衛卒百人。阿爾太則用滿甲士幹並妻子以往,如各省駐防之兵,而使重臣將之,宗室郡王監之。其餘兵將亦用漢人。凡耕戰責之漢將,撫馭西北諸部責之滿將,而敕以彼此一心,協規倂力,毋得掩功推過,則蔑不濟矣。

  一 塞外凡有山之地,其旁即可耕種。又民物所聚,則天地之氣應之而燠。熱河風氣早寒,及聖祖皇帝每歲駐蹕,商農輻輳,末年遂與內地無異。山腰澗側,皆宜四種百蔬,其明效也。阿爾太山谷回互,最宜屯田。巴裡坤雖無高山大陵,尚有平岡小阜。旁近土魯番之地,水泉皆熱,頗宜秔稻。且無山之地,但築短垣,高至尋丈,蔽遮西北疾風,以護新生弱植之苗,即可有獲。但人情習於偷惰,而官吏視為具文,故未得其效。凡利之所在,人皆賁育,宜著功令,應募之兵,除例給衣糧外,但能力耕有獲,歲終加賞,以多寡為差。所收高梁菽麥可充軍食者,官出倍價以糴之。其餘蔬穀,聽其以土性所宜,自畜犬豕雞鶩。官吏將校有敢侵牟強丐者,毫髮以上,必置重典。如此,則貧者繈負而至,並力爭時,而土利可博矣。數年之後,屯積既饒,饋餉可減。又關中沃野千里,古稱上腴,加以河泉可資灌漑,故土人稱水田百畝,可當山田四五百畝,值歲旱荒,且勝一二千畝。聞鄭、白二渠及寧、靈、涼、肅舊興水田外,如終南沿山州縣,與鳳翔之岐山、寶雞,甘州之秦、涼、洮、岷,山泉川浸,可引漑者甚眾。但創始疏鑿,非民力所能任。若設專司,選能吏,依山瀕河,所在相度,發國帑,就農隙為民通渠引泉,則水利可倍。關中粟多,然後增價招商,而漸致之塞上。塞上粟多,則轉運軍前,較之挽輸於他省及陝西腹內,道齎減半。此似費而實省,暫勞而久逸之術也。

  一 自古制馭羌戎,惟恃茶、絲、布、帛、銅鐵諸物。聞西北諸部,惟澤望絕遠,不仰紿於中國。其餘蒙古雜番,非此無以為養生送死之具。年羮堯領川陝,所以能使戰士盡力,而民不困於供億者,徒以私人販茶布于諸番,所獲不貲耳。古者欲責邊將成功,必使大饒於財。蓋不饒於財,無以養奇策之士,則不足於謀,無以恤戰士則難作其氣,不能厚雄毅過人之士,則不能責其臨敵奮死以為倡。況縱間諜,鉤敵情,非有重賞深恩,能使出入於死地而不貳乎?今出奇計,宜禁一切出口之貨,而立四市。西北諸部則立市于阿爾太,青海諸部及雜番則立市於巴裡坤。縱商賈轉貨而官司之,非歸附本朝者,不許互市,則近我諸小部不招而自來,不約而自固矣。其東北舊屬諸部,則立市於東邊,西南徼外諸部,則立市于四川、雲南邊界。皆略計來市各部人口眾寡而量出之,無使多取。而轉販阿爾太、巴裡坤市租,即賜主將偏裨,使繕戎器,厚養戰士,所謂事一而兩得者也。所慮道裡踔遠,途多侵盜,商旅不前,則仍於山、陝沿邊酌立二市,而歲撥三邊市稅以賜兩軍,各數十萬金,然後諸用不匱。但設立稅格,甯輕毋重;嚴飭市司,甯寬毋刻。但使商賈爭趨,番戎總至,所獲自贏。從來司關嚴刻則正稅難充,寬恕則遠近爭湊,轉得奇羨。此恒物之大情,不可不察也。

  一 《管子》曰:「堂上遠於百里,堂下遠於千里,門庭遠於萬里。」此言壅蔽之傷國也。凡事皆然,況行師萬里之外,使士出入死地,而軍情不得上達,可乎?李牧守趙邊,市租皆輸幕府,日擊數牛以饗戰士,所以守不可搖,而戰則大克也。往年進剿,士眾日不再食,饑羸疾困,凡解衣糧軍器火藥歸自軍前者,言人人同,而主將不以聞。其後我皇上明目達聰,量增口糧,然猶未能盡飽也。春夏之交,阿爾太軍前群馬驚逸,卒伍饑死數千,言人人同,而主將不以聞。西北諸部,惟丹津王効忠,本朝諸部轉心嫉之。喀爾喀徹臣汗部曲六百餘騎,自軍前背主潰回,遇丹津王部落,殘殺婦孺,劫掠牛馬,不能盡驅者猶刺傷之。諸部坐視不救,聽其載妻子什物,從容遠去,則眾情居可知矣。而自軍前來者,私語親故,皆憂形於色,及至公所,則言四十八家樂從徵調。人情如此,凡事可以類推。陝西承辦軍需十七年矣,聞往年造車買騾,民間所費逾官價六七倍不等,我皇上得盡聞乎?猶賴聖恩,屢蠲田租,故民力雖竭,心猶能諒。苟曠日持久,勞費不息,或遇水旱,實可寒心。蓋壅蔽者,凡事之大患,而軍情尤甚。此弊不除,雖有深謀至計,無所用之。二公必切言於上,凡先事蒙蔽,後乃敗露,或訪聞得實者,必置一二人於重典,然後遣文臣有器識者參軍事,遇要事得陳奏,與主將、副將參相制,然後情實得聞,而措注可無悞也。
  一 我皇上聖明天縱,所以決計進剿。聞因俄羅斯、荷蘭諸國,環澤望之西北者,皆與孽賊有隙而應,本朝時不可失。以情理揆之,疑奉使者甘言取好,而非其實也。往年徹臣汗部落叛逃,聞收匿者即俄羅斯。俄羅斯久與我互市,猶陰險若此,則其他可知。聞孽賊所畏,惟俄羅斯,歲納貢獻,或與俄羅斯要約,能禁孽賊侵盜,然後互市可常,不然則止,亦牽制之一策。若謂我師深入,諸部實心相應,共為犄角,疑未必然。

  一 古者官立監牧,以頒馬政。我國家疆圉無外,公私耕戰之馬,皆資於口外。邇來武弁空糧,革除殆盡,犒軍繕器,苦無餘財。宜出自聖恩,凡大小武臣願販馬于蒙古諸番以自資紿者,不拘馬數,入塞過關,毫釐不稅。其餘商民出口販馬,亦大減稅額。且于山陝邊鎮,酌立馬市三五,勅諭近邊蒙古雜番,期以四月九月將馬赴鎮,具數報官,任與兵民交易,亦毫釐無稅。嚴飭鎮將約束牙販,不得希圖小利。遇馬到者,多勒減馬價。若兵民不能盡買,官給時價,盡數收留,散佈軍屯。蓋一次失利,則來者漸稀。但得馬到者多,則耕戰有恃,官民交利。且良馬盡入中國,即番勢漸弱,欲為寇盜益難,而附屬中國,不得不固矣。

  一 聞大西洋去荷蘭國不遠,西洋國俗所不可缺者,惟內地之茶。不識俄羅斯、荷蘭諸部亦賴茶以愈熱疾否?果爾,則與西洋人要約既久,與中國互市,必為我通荷蘭諸部,俾與我同心,探賊東來,即出兵以乘其虛。果能摧破賊軍,或牽制使不敢動,我國歲以金幣名茶,凡所寶貴之物酬之。若受吾約,則賊必相猜而不敢輕動。西洋人若不用命,即不許互市,必深懼而求得其要領矣。又茶之為物,輕細易運。凡閩、廣海關出茶,宜有定數,不得多載,以防轉販。

  一 從前因罪發往邊外屯田,職官吏民,宜以聖恩赦宥,輕者還籍,重者安置別省。蓋士大夫素知禮義,系心室家宗族,當無異志。若凶狡小人,孑然一身,寒苦饑羸,必懷怨忿。竊恐日與番戎往來,黠者誘之,或潛探軍情,或逃奔為用,異日必為邊境生釁造禍。漢之中行說,宋之張元、李昊,亦前車之鑒也。昔唐太宗、元世祖皆百戰而得天下,智略如神,將良士武,師行有律,異代莫及焉。太宗之征高麗,世祖之征日本,或土壤相接,或舟楫可通,然且殫力竭財,亡眾無功,以成大悔,徒以攻守之勢殊,客主勞逸之情異耳。苞於西域山川形勢及軍中情事,未得備悉,第就傳聞一二,以意揣度,自多未中。然循數推理,斷可信者,則攻守之本計耳。苟欲刻期進剿,窮其窟穴,則形勢甚難,恐未能必達。

  昔年額倫特之師,可為明鑒。若未能必達,而更懸軍深入,運餉倍艱,經年累歲,無傷於賊之毫末,而我已重困。萬一四十八家心離于徵調,秦民力竭於征輸,諸番窺伺,別生事端,何以善後?二公不於今日懇悃開陳,以定廟謨,異日情見勢屈,聖主責言,將何辭以對?謂計慮不到,則非所以副委任之專;若知而不言,更非至忠體國之義。即今眾口嗸嗸,愚者直歸怨於二公,其明者則深望二公之能轉移,而或無由自達,或可以達而不言。

  苞臥病兩月,氣息厭厭,自念生世幾何,既為知已懷憂,而喑默自便,則愧負此心。故於伏枕呻吟之隙,日記數語,涉月而後,其略粗具。欲藉手於二公,以報兩朝聖主如天之德,而亦以答二公夙昔知愛之深。《曾子》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惟鑒其忱,恕其愚直而審聽之。

  ▼與鄂少保論治河書

  《考工記》云:「善溝者,水漱之。」明嘉靖中,潘公季馴以治河顯名,論者以比禹功。其實不過引山東駱馬諸湖之水入黃河東北岸,以蕩其沙,引洪澤湖之水自清口入黃河西南岸,以蕩其沙,用是黃、運安流百有餘年。自康熙初年,總河靳公開中河以避糧船,溯黃而上,百八十裡風波之險,於漕運實便。而清水之出東北岸者,下移百八十裡,地平而流緩,不能複刷北岸之沙,由是河身日墊而高,歲加黃堤以防其決。繼事者莫知省憂,以致康熙三十年後,黃水倒灌,清口淤塞,下河州縣歲被其災。聖祖仁皇帝指授方略,命張公鵬翮塞高堰諸壩,疏清口引河,四十餘年,漕運客商皆便,此其前鑒也。一自靳公奏請,自淮安至揚州運河止,宜每歲加堤,「不必挑濬,永著為例。」淮揚士民萬口同聲,謂堤與城並,人將為魚鱉,怨詛百端。某嘗譬曉之曰:「靳公知河道者也。」

  舊制,冬三月閉天妃閘以濬運河,以黃、運河身相等,故可濬耳。自中河既開,徐州以下,北岸無漱黃之清流,河身日高,安得不每歲加堤以防潰決乎?黃河加堤而運堤不加,則自黃入運,勢如建瓴,清水雖大,亦不能敵黃,而濁流之灌運必矣,況又濬而深之乎?其土人終迷不悟,不料有倡濬運之謀者,而其害立見矣。此目今運河病證之最難救療者也。將來必仍每歲加堤,如靳公初議,然後其患可除。然非增築堤基,廣厚加倍,其上難更加堤,雖強加之,亦難成而易潰,此理勢之必然也。

  一、明時有欲泄洪澤湖之上流,自盱眙鑿通天長、六合,出瓜埠入江者,潘公季馴以為中互山麓必不可開,況上流泄,則清口入河之水弱而不足以敵黃,此百年以前之形勢也。自康熙末年,河決武陟,入洪澤,而湖之淤墊幾半矣。目今湖水小則不足以敵黃,大則漫高堰而沖下河,諸州縣漕運亦為之阻。若上流可泄于江,則開建石閘十余所,水小即下板實土蓄水以敵黃,水大則量開閘板以泄暴漲,實此時之良策。但開鑿山麓甚難,必數年而後成功。苟可行,不宜畏難而蓄患也。

  一、水土之性,必土著耆民乃究悉其原委。明潘公季馴自言嘉靖中受命治河道,憂懼無措,所至即進群叟與長年三老而問之,乃知河性喜,故三已四起,終以此成功。兩年來,淮揚土人皆言新開河口閘壩,乃故河督靳公曾用之,而未見其利者。其後張公鵬翮再三審度始定。舊閘,黃、淮相安四十餘年,自開新閘,害已立見,萬口諮嗟,尚可專已護前,而置漕運之險艱,下河數百萬生靈之阽危於不問乎?黃、淮異漲,必在伏秋,春末夏初,水勢中平,即新口舊口皆可通行,亦不足恃。試思有明中葉,潘公季馴,承淮、黃並決之後,修復故道,而安瀾者百有餘年。

  康熙初,靳公易之別開新河,釀成河身日高,俯臨城郭,永不可救之患。遂甯張公亦承河防大壞之後,修復清口故道,而河沙漸散,海口複通,後人守之安瀾者已四十餘年。奈何堅信一二愚妄人之言,而欲掩已見情形,行旦夕難保之危道乎?目今兩河眾兆,皆言大有益於河者,莫過於張公所築磨盤墩,宜急複之;最有害者,莫過於新築之攔黃壩,急宜毀之。河督仁明,豈難從民所欲,特恐造謀之愚妄人,複進窕言,變亂是非,以虧賢者之德業,宜苦口以忠告之。

  ▼與鄂相國論薦賢書

  聖主求賢之諭,殷切感人。但其中尚有宜分別者,如湯、陸二先生,湛心聖學,深明古賢以道事君之義,誠難多覯。若陳璸不過絕包苴,守官碌碌,無一事可稱。彭鵬晩節,且私利身家矣。目前已蒙上知者,如徐士林、王安國,宜任正卿;陳德榮、魏定國、晏斯盛久練吏治,使為巡撫,可保境內和寧;雷鋐、陳仁、熊暉吉列於九卿,遇大事必能陳義不苟。凡此八人,以視陳璸,必有過之無不及也。其告歸不出者,如西安太守王紹文。沈於下僚者,如莊亨陽之勁直、王之銳之孝友純篤、鐘晼之澹然名利、黃世成之好學砥行,如或進用,以視陳璸,必有過之無不及也。其他不知其才識志行而不受一錢如李梅賓者,尚不一而足。以某一人所灼知如此,果能實心捜揚,何患無人?古之人豈能借才於異代哉?九卿不言,無怪也。公若不言,恐聖主自此有忽視天下士之心,所關不細。望必上章列奏,或進見面陳,存此論於天地之間,即異世而下,可使人聞風而興起,且使蔽賢者內自慚而外懼公議中材勉於為善,非公不能用此言,非某不敢以此聞於公,惟鑒之。

  ▼寄言

  康熙六十一年,河決朱家海,漫入洪澤湖。時滄洲督河僕告以障塞黃流入湖之口,急於塞決河,滄洲深以為然,而尋即世。繼事者遂以黃流人湖,而清湖中見田數千頃為瑞,則此時已成不可治之疾矣。今淮、揚、徐、泗之民,惟知歸怨于高公拆磨盤墩,開新閘,不知淮流漲溢,成于洪澤之淤墊者十之七,增於清口運河之淤墊者十之三。土人之議及友人之書附覽,望博諮審察,若果有當,則以至誠開導。任事者告以萬口同聲,而吾兄亦實見其宜,然萬不可言聞之於僕,緣高公移閘坼墩時,淮揚士民積薄為厚,聚少為多,而言其誤,洋溢于京師。僕與高舊好,再書爭之,而事已垂成,不得已以告於吾君。西林出視河,又切言早宜修救。不意西林至淮,旬月中水落波平,轉謂僕所言不實,以至有今日。

  目今舍土人所建三策,雖神禹複生,無能為謀。蓋非利害切身,積久考驗,不能灼知水土之情;非實有與民同患之心,不能以身任利害。僕見惡于九卿要人,自廷議北河始。僕謂非於澱外別開一河,導濁流直達海口,則憂無可弭。要人,日子書屋中人也。顧總河李宮保之明達,久諳河事,吾輩乃絀所奏,而用書屋中議,如無成功,孰任其咎?僕曰:「其然,諸公連章治某之罪可也。」不得已,乃私于用方。及西林鄂公,參用僕議之二三數年中,幸無大決。及直督決計複霸州、固安故道,則不崇朝而災及于田廬矣。蓋故道本不當改,既改至數十年後,地形、人事、物理大異於前,必不可複。用方解任,與僕相見于京師,乃曰:「吾今而知子澱外開河之議,終不可易也。」

  夫以用方之實心為民,與僕相信之深,尚不能全用僕議於蒞事之初。蓋隱伏之害與剙建之法,惟水土為難先見。若吾兄不能得于同事者,則惟直陳於聖主,除蒸黎之沈憂,建百年之長利,雖以身任怨惡可也。且既入事中,此時不言,他日情見勢屈,聖主責言,可以不知謝乎?況眾口嘵嘵,安知無以上達者?餘不贅。

  ▼與謝雲墅書

  南歸時未得晤語,接手書並贈詩,氣意懇悃,惻惻感人。至援皇天信斯文之不絕,三數誦之,不覺胸氣勃然發動。

  僕十年來,辛苦不休,屢摧折不以悔退者,幽默中實以此自恃,不意自足下發之也。僕學與時違,加以性僻口拙,與世人交,不能承意觀色,往往以忠信生疵釁。在京師數年,見其文,好之而不非笑者寡矣;知其文,不苦其人之鈍直而遠且憎之者又寡矣。足下獨相察于幽默之中,而愛之厚如此,何用心與世人確然異向也?然僕竊有懼焉。古之能以文章振發於世者,多出於賤貧覉旅憔悴之人,非以其心無所系于事,用功專而日力暇乎?賤貧覉旅憔悴,未有如僕,而用功之不專,日力之不暇,亦未有如僕。是僕徒抱古人之憂,而失其所可樂也。

  僕以窘窮授經客遊以自活,近十年矣。資求于人,不得任胸臆。雞鳴而起,憊精越神,舍巳所務以事人之事。其得執古人書沈潛反復者,計唯山行水涉,旅宿餘閒,與夫向晦獨坐,人事歇息之候耳。而又嬰久痼之疾,每作輒數月,坐起眠食,昏憊不得寧。世間百物,人情所喜好者,賤貧覉旅憔悴之身,既一無所覬,獨于古人之書,自謂可以飽足。其嗜好與世無爭,而其艱難不獲行意,至於如此。彼造物者之苦其生,亦甚矣哉!

  夫古之人,固有崇高顯榮,事業功德,光著於身,而又得優遊于文學,以永其沒世之名者矣。蓋天之所與,不惜多方以致其厚如此,則所薄者,惡知不徒以坎坷屯塞苦其生,而並不使發憤于文章,麤有所立,以自表見哉?僕恐足下之望僕者深,而所以信天者太過,未見其誠然也。僕以十月下旬到家,八日複饑驅宣、歙間,風雪寒苦,臘月來歸,開春將游吳中,並棹浙東西,未審與足下繼見何時?胸中之思,不能宣盡。頓首頓首。

  ▼與劉函三書

  苞白:

  自君侯出官廬陵,僕點頓東歸,潛伏荒江,與外事隔絕。邇來京師,始知君侯到官數月,旋複棄去,歡豫忭蹈,不能自名。僕既於今人中得君侯,而中心疑者複四三年,乃今釋然,大暢夙昔慕用之心,而悔小人隱度之不當。君侯,君子也,敢不究悉所懷。始者與君侯相見江淮間,得聞所以去官之由。後遇池陽徐生,為言其邑劉侯,悼為吏者不得行意,動以戕賊其民,視去其官如機阱。僕聞而慨然,以為不使不仁加乎其身,乃今複有其人。及至京師,遂與二三同儔交相傳說,奮顏攘臂,稱於多人之中,以醜頑鈍叨穢之徒。既而君侯複至京師,待補諸君驚愕,走問於僕,日四三人。僕雖為君侯解于諸君,而私心惴惴,竊懼君侯之不實吾言也,遂為文以道前事之善,且要言焉。屢置懷袖中,相見則蹙蹜不敢出,非敢以世俗人疑君侯,僕竊有所懲也。

  僕自客遊以來,所見當世士大夫,不少與之虛言理道,或論他人出處去就,其言侃然,其狀毅然,雖好疑者不忍謂其欺。及觀其臨事,或至近之理,蔽而不察,微小之利,系而不舍。今君侯當官,而僕以棄官為文,好忌諱者見之,必以為不祥之言。而今而後,始可出吾文以相示矣。君侯實為君子,而僕自虧知人之明,僕以愧於心。然君侯之言可以複於僕,而僕之言可以信于諸君。數歲以來,所願望而不可必得者此也。聞君侯定家金陵,與敝廬相違數武,惟鄰是蔔,僕今得所歸矣。杪冬到家,相見不遠,先此馳候。不宣。

  ▼與某書

  僕與吾子,孩提游處如兄弟,自僕餬口遠方,十年不再三見,而吾子所以交僕之道,若異於往時,豈僕有所得過邪?疑焉而不敢請,非所施於吾子與僕之間也。往者僕在江南,聞吾子入京師,處虞山翁尚書門下,名譽籍籍公卿間。及僕至京師,或告曰:「子知某所以交于尚書之道乎?有某人者,于尚書言無不行,素嫉子。某于稠人中數詆子怪僻謬妄以啖之,其人果欣然願交,以此得志于尚書。」僕曰:「怪僻謬妄,吾或有之,吾友偶道其實耳。」既而告者同詞,僕退而思曰:「《記》不雲乎?管子困時,嘗欺鮑叔,叔終善遇之。吾友親老,家窘空,尚書力能振之,徒用我為質,以苟慰某人者耳。其心豈非我哉?」既而見吾子,相歡如平生,遂不復疑。乃者褐甫謂餘:「某短子,每顧我而瞿然。」大山亦云:「吾子言僕好忌克,與人相鎮以名,僕聞而惕然。子短僕於他人,僕何敢疑二君子之言?」然則子真以僕為不肖矣。

  僕誠不識子之所謂「名」者,何也?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修身立言以有望於後,則百世之人不可欺,雖忌克無所用也。若雕文騁辭以誑時,無識者而取譽焉,又可以為名乎?且忌雖不肖之心,其發必有由,未嘗田弋,豈忌獵者之有鶉豜哉?吾子其未之思乎?憶兒時與吾子嬉戲北山之陽,坐草間,歌呼相屬,未嘗知有學問文章,今乃以名相鎮邪?僕與宋、劉二君子,雖以道義相砥勖,而為交未若吾子之久故也。僕有不善,吾子豈不可面責之,而必借二君子之言以相警哉?僕與吾子,非可以離異之交也,不敢匿所懷,惟吾子示之。

  ▼與喬紫淵書

  僕生平不喜為人序詩,今為足下強發之,以曩者詩句相規之切,以為報也。篇中有一二須自明者在。足下好古,晰于文律,豈複有疑?恐時人怪之,可持以解其惑耳。昔歐陽公嘗自發所以為文之意,而深恨困於群愚。然所辨皆立言之意,愚者昧之,無怪也。近人好為詆訶,凡稱謂之一定,與字句之裁于古者,已所未講,皆極詆不疑,誠可歎也。子者,男子美稱。秦、周以前,風氣質古,儕伍得為君臣之稱,故諸子之書,有稱時人曰「某子」、「某子」者。唐、宋以後,討論益密,凡口語呼子,代爾汝也。筆于書,非其師不稱某子,不則其生平道術所宗,無泛施者。

  僕曾為朋友作文稱某君,或贊以為薄且疏之之詞。不知王介甫序其舅詩蓋君之,韓退之稱柳君、崔君,乃子厚斯立也。「所」字義兼虛實,童子習訓詁者所共知。僕庚辰試禮部,文有「同功異所」,乃荀子·正名篇語,而一時嘩囂,謂以虛字斷句,如見怪物,不崇朝而遍於都下,足下所目見也。夫諸子之書,閱者或不經意,若「所」字斷句,則五經四子中可按者以十數,即不本于荀子,而以意為之,亦無可深怪也。篇中吾有所見,子詩以實字用,本《史記·趙世家》。時人見此僕毋乃又負前者之謗邪?僕又嘗與同學張彝歎過時輩齋中,幾上列某君文集,極推其經學。僕信手翻見其挽詩,以「龍輴」作仄韻詫之,其人自護,因稱曰:「引用之誤,雖古人有之。」

  僕曰:「六朝詞人有之,唐宋作者吾未之見也。」其人求勝不已,詰朝過我曰:「韓子送陸歙州序專而不咸,曹成王碑剜黃梅鏺廣濟使。今有此子,其或恕之。」僕曰:「不咸見左傳,又見國語,又見諸子書,不可悉記。《管子·小匡篇》『刜令支,斬孤竹』,韓師其意也。況此類即意為之,亦造言之奇,非引用之誤。世人少見多怪,有爭氣而不可與辨如此。僕非畏此輩人譏訕,偶牽連及之,以發足下之笑耳。然足下能謹藏吾文,而勿以示世之人,則愛我尤厚矣。」引筆不覺盈紙,無複檢局,惟鑒之。

  ▼與吳東岩書

  苞白:

  前月中,聞足下南歸,一書附遞卒馳候,接手教,具悉別後動止,甚慰。又聞褐甫諸君欲刻足下所為時文,此僕私懷所素蓄也。僕許序足下之文,數歲而未報者,非敢慢也。凡吾為文,必待情與境之自生,而後能措意焉。重其請則發之愈難,是以久而觗滯,而今則雖欲為之,而勢不可也。僕往在京師十年,以時文序請者,未嘗一應,蓋謂文所以立義與意也。時文之為術淺,而藴之可發者微,再三序之,其義意未有不雷同而相襲者矣。況局於情勢,違其心以枉是非之正而交相蒙,尤立言者所禁也。自癸未為朱君字綠、張君彝歎剙為之,遂不能複郤。數月中所作至十餘篇,雖不敢過違其心,而困於義意之無措者屢矣。其許而未及為者尚倍之,而謝不為者不可勝數也。因此為戒,以正告於朋齒,非特著一書,義意有可開闡者,不敢承命為序,守此而不變,已數年矣。今若為足下復發之,是資未為者以相責之分,而後更無以謝也。

  足下與僕交厚,而文又甚工,人將疑僕有擇而為之,其視發於他人,得過必甚焉。或謂僕當為足下作序,而遷其時日,既而思之,亦欺德也。文之意義,必緣情與境而生,使僕為此於數歲之前,其情與境必有所發矣。今既過而追之,則情與境非真,而義意無由立也。足下淹貫經史,所注古詩子史,皆卓然可以行世。僕出荒言以附不朽,未為無日。若時文之工,則曩與褐甫篇疏而句訂者不少矣,又安以序為哉?僕生平自期無「不復」之言,深悔為此不早,致負諾責。惟足下愛我之厚,當能鑒察。不宣。

  ▼與熊藝成書

  辱書命序所為時文。僕邇年自禁,非特著一書者不為作序,非敢要重,緣以時文來屬者多,力有不給,非此無以免責讓也。所惠教,檢閱一周,既駭且歎。足下齒甚少,足不出戶庭,而觀所為文,巳似深練於世事者。取材之博,用意之精,雖與老師宿儒較其毫釐分寸,無不合焉。以僕之久故,亦未知足下所造能至於是也。然古人有言:善養生者,在鞭其後,為學亦然。僕始見虞山陶子師,示以時文。子師曰:「吾不願子為此,吾亦無暇為子決擇也。」僕曰:「子奈何號為時文之家,而言若是?」子師曰:「固也。惟予如聽虎者變色,而心知其痛也。惟予如賈者遇盜於中山,而盡失其資,故呼後人以勿由,而不覺其聲之疾也。世之人材,敗於科舉之學千餘歲矣,而時文則又甚焉。唐宋文家,世所推者八人,自蘇洵外,未有出三十而不登甲科者也。蓋天將誘之以學,必使其心泰然無所系戀,而後功可一也。其英華果銳,不銷鑠于叢雜猥鄙之物,然後氣不挫而精盛強。苟無七君子之遭,則決而去之,如洵可也。」

  僕時心感其言,顧如傭隸,備極困辱,終不能離其故地,日思自脫,以至於今,而犬馬之齒,已不後於子師見語之歲矣。每恨所學無似,輒悔不用其言。遇朋遊中資材日力足以有為者,必舉以告之,而聽者多漫然,蓋其所難在決而去之也。今足下為天所相,而與七君子者同其遭。使僕不發此於足下,則為失人;足下聞此如眾人之漫然,則亦為失言矣。以足下之銳敏,苟用所盡心于時文者,以從古人之學,僕任其將有得焉。異時特著一書,藏之名山,而使僕序之,則僕亦可掛名簡端,而無所還忌矣。僕與足下非一日之好,故敢發其狂言,幸勿以示外人。

  ▼答劉拙修書

  承示馮君詩說,命質言其當否。想因僕于朱子詩說有所補正,恐其異趨,故以試之,此吾兄盛心也。僕說詩雖有與朱子異者,而所承用皆朱子之意義。至馮氏紕謬,本不必為吾兄陳述,然往聞吳中人甚重其學,姑因吾兄所舉,少發其誕,俾宗之者有省焉。馮君之言曰:「朱子說詩,只成山歌巷曲,絕不似經。」異哉!雅、頌、二南,就令鄙俗人說之,豈能使成山歌巷曲?若變風之鄙俗者,必曰「此經也,皆合于韶、武。」則朱子所雲,不知以教何人,用之何等鬼神賓客者也。又曰:「詩人不以比興分章,如朱子,則所謂興者,皆重複無謂。朱子說詩,以意義切附者為比,其全無交涉與少關而不甚切者為興,未聞以複者為興也。詩人雖未嘗先以比興分章,而及其」既成,則或出於比,或出於興,不可比而同。至「複而不厭」,則本文固然。《楚辭》及漢魏詩人猶師用之。馮君縱不解,亦不得為朱子罪。其他無稽之談,尤背誕不足與辨也。僕嘗謂經者天地之心,說之果當,則必合于人心之不言而同然者。而世人多曰「吾欲」云云,所以病也。

  僕曾見楚人某於廣座中,議論風發,詆朱子無纖完,座人無不變色動容者。僕徐進曰:「君所不足朱子者,可實指乎?」其人首以變易小序為言。僕曰:「請舉毛詩義,若者如彼,若者如此,而君自決焉。」至十餘發,僕避席而請曰:「其然,則繼自今,願君毋詆朱子。凡君所可,皆朱子之說也;所否,則小序也。然則朱子之說,合于人心之不言而同然者,明甚矣。」其人意阻,竟酒默然。凡馮君之說,皆此類也。乃小序與朱說兩無所用其心,而漫言以欺世者也。僕生平不喜道人文字短長,以馮君所言關於經義,又為吳中學者所宗,恐波蕩後生,故質言之。有不當者,望吾兄反復焉。

  ▼與白玫玉書

  僕少誦書史,竊慕古豪傑賢人,求之鄉里間,惟劉君古塘、張君彝歎有狷者之操,因就而友之。然嘗惜其規模過隘,長游四方,所見當世知名士不少,未有如古所雲者,而二君子且倜乎遠矣。及與足下相見至再三,退而自喜,以為乃今始見三秦豪傑,而二君子常疑焉。及僕禍起倉卒,大吏中夜閉門會鞫,勢若湯火,近者糜爛。足下微服冒眾隸相調護,既就逮,為紀家事,拮据藥物,以供老母,逾年如一日,二君子始以僕為知人。今賴天子仁恩,及於寬政,二君子及眾戚党作計禦老母而北,已於二月下旬抵京,故特馳報,俾足下胸中痞結早得消釋也。方秋中,僕在塞上,忽聞賢兄下世,衋然心傷,寢食不能自克者久之。念賢兄忘長吏之勢,與僕為布衣交,勸善規過,孜孜若不及。

  戊子、己醜間,僕數歸故里,吏事之暇,輒相呼言笑連農夕,今遂成異世事。《詩》曰:「相彼雨雪,先集惟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古之人當朋友燕樂之時,而豫計及此,有由然也。足下久無四方之志,然望以僕故,附知交車馬之便,一至京師。足下試思與僕訣江甯縣獄時,意中料僕作何狀,今幸不死,又免四裔之投,相去三千里,豈可使此生不再相見邪?僕知足下聞吾言,將中夜以興,傍徨衢路,而不能自已也。僕鬚髮已白十之五六,想足下尚不至此。願努力自愛,西望於邑。頓首頓首。

  ▼與劉古塘書

  得手教,隨奉答。首夏複致書並古文付徐於皇,想尋己徹。前示雲,去年曾兩賜書,訊之於皇,無有也。而僕寄兩劄後,絕無音耗,殊不可解。退之嘗怪時人有耳,不自聞其過,每用自懼,願與二三君子交警之。近聞彝歎去浙,叩所由,乃以書院課文,吾兄每易其次第,及封入,俾自定,則久而不發。吾兄天資孤直,僕所心畏,然亦有用意過當者。以彝歎之智,豈猶不能定課文之高下?果有不當,豈不可面商而顯易置之?彼為人師,不能主決課文,尚何顏面立于諸生之上邪?又聞徐中丞為彝歎買妾,而深拒固辭,尤可駭痛。僕為此進規於彝歎屢矣,皆曰無其資。今得賢者代為部署,而複避去,何以見先人於地下邪?僕於彝歎切直之言已前盡,不敢複致書,吾兄尚宜自引過而申勸之。二君子行誼,僕無能為役,而改過之誠,交友之忠敬,則有可相觀而善者。願足下平心察之,兼以語彝歎、止園近者行身植志,頗能堅定否?為我道薄,遽不暇別為書,所欲切劘,即所進于二君子也。

  ▼與劉紫函書

  昔見吾兄居季弟之喪,隤然氣盡,得長籍凶問,即為吾兄憂。今子之病,吾昔日所屢經也,若之何?若之何!每念窮愁抑塞,以及疾病憂患,在吾輩處之,頗無甚難,而造物者必使天屬凋喪,以糜爛其心腸,則降罰亦稍過耳。吾兄所遇,信為慘痛,然尚其順而常者。若僕邇年為人數中,不足置之人死不足塞責,而又不可即死,猶逐逐眾人中語言飲食,每見天日之光,輒悚然自愧畏,所以措置此心者,不大難乎?行身至此,尚欲抗言先聖之經,以示來者,即此自覺愚妄,無羞惡之心。但念先世四百年為清門,一旦以別族疑罪,盡室播遷,不得奉邱墓,惟於斯道粗有所明,使後世讀其書而知其所承學于祖父者,猶或可覆蓋前行之惡耳。來示云:「子弟中近頗有好古者。」此不獨為劉氏光,即蒙者所述,亦庶幾有所付託矣。長籍到官已七月,僕作志時未得其詳,其可傳者,幸明示之,當更表而碣焉。古人修辭,貴立其誠,以聞之晚而覆書之,與前志不相悖也。會見無期,惟各努力自愛。東望於邑,如何可言!

  ▼與陳滄洲書

  南豐曾氏所謂蓄道德而有文章者,當吾之世,惟明府兼之。先母得銘,不肖子所藉以覆蓋者多矣。前所呈行狀,尚有未盡者。先母性惻怛,僕婢負罪,必求其情而得其所可矜。苞兒時見婢某竊蔬材匿戶下以告,母徐曰:「彼自需用耳,非竊也。」苞兄弟三人,弟早夭,兄亦多病。歲己卯,苞舉於鄉,母泫然曰:「汝兄弟倦游始歸,汝自今又不得恒在吾側矣。」裡中某官母七十,歸為壽,踰月,其母趣之北上。吾母聞之曰:「是謂不有其子也。」苞與亡兄以窮乏常客游燕齊,母積憂思,晚歲成心疾,每作必命苞扶持,登城東北望,惘惘不能歸。蓋苞兄弟遠行時,母心神逐而往也。志銘每事必詳,乃近人之陋,古作者每就一端引伸,以極其義類,茲更舉數事,恐或有感發,非以多為貴也。

  ▼與徐蝶園書

  首夏一劄寄候,想尋已徹。某夏中病幾困,入秋始少閑,然發須黑者無幾莖矣。行與心違,俯仰內疚,不復自置人數中,想亦知已所心惻也。浙中水災得上達,足覘賢者能急民病。救荒之政,古人多有,然某所目擊無益而有害者,莫如設廠作粥。蓋饑寒之民,離家就食,晝暴夜露,或遭風雨,必成疫厲,不若用曾子固之說,計所應得,一舉而賑之,尚微有益也。每見大府賓客家僕出在外,必生口語。近聞北新關並歸節下,勢不得不遣人分守津隘,所望時加督察。蓋往時關吏,自府道以上皆得糾詰商民,大刻尚可訴之大府,今並歸大府,則無一敢言者矣。儻付託非人,則課滲於隸胥,而怨歸主者,所關不細。大君子設施,必各有條理,而蹇拙之人尚複云云者,恐利權所集,壅蔽者必多方也。楊孝廉三炯以不得志於禮部,自効南河,洗手奉職,屢障險堤。自河督以下,皆知其才,而委署題補,輒歸捷足者,蓋積習使然,不識可昌言以達之否?當官幹實之才,耳目中甚少,如楊君者,守一職則能一職,在一方則利一方。今將老矣,而蹉跎不進。大君子愛惜人材,為國家樹根本,不當以為分外事,故敢私布之,非為楊君謀也。

  ▼與龔孝水書

  蒙語王生,諭以不宜過舉先儒之名,不勝刻著。僕以治經與胡公所見多別,又怪其於召陵之盟,謂齊桓能以禮下楚,庶幾王事;于紀魯禦寇之師,責以憤然與戰,非已亂之道。竊疑曲學阿世,心不能服,而口不覺象之。然及聞誨言,考公生平志事,若揭日月而行,愧悔之深,若負瘡痏。蓋未詳古人本末而妄生疑議,乃心體之病,非口過也。久不奉教于君子,閉門孤學,轉增其放。自今當痛懲艾,仍望時時訓迪,抑其邪心,庶幾不至冥行而自以為得也。

  ▼與王昆繩書

  苞頓首。自齋中交手,未得再見。接手書,義篤而辭質,雖古之為交者,豈有過哉!苞從事朋遊間近十年,心事臭味相同,知其深處有如吾兄者乎?出都門,運舟南浮,去離風沙塵埃之苦,耳目開滌,又違膝下色養久,得歸省視,頗忘其身之賤貧。獨念二三友朋,乖隔異地,會合不可以期。夢中時時見兄與褐甫輩抵掌今故,酣嬉笑呼,覺而怛然,增離索之恨。苞以十月下旬至家,留八日,便饑驅宣、歙間入涇河,路見左右高峰刺天,水清泠見底,崖岩參差萬疊,風雲往還,古木奇藤,修篁鬱盤有生氣。聚落居人,貌甚閒暇。因念古者莊周、陶潛之徒,逍遙縱脫,岩居而川觀,無一事系其心,天地日月山川之精,浸灌胸臆,以鬱其奇,故其文章皆肖以出。使苞於此間得一畝之宮,數頃之田,耕且養,窮《經》而著書,胸中豁然,不為外物侵亂,其所成就,未必遂後於古人。乃終歲僕僕,向人索衣食,或山行水宿,點頓怵迫,或胥易技系,束縛於塵事,不能一日寬閑其身心。君子固窮,不畏其身辛苦憔悴,誠恐神智滑昏,學殖荒落,抱無窮之志而卒事不成也。

  苞之生二十六年矣,使蹉跎昏忽,常如既往,則由此而四十、五十,豈有難哉?無所得於身,無所得於後,是將與眾人同其蔑蔑也。每念茲事,如沈屙之附其身,中夜起立,繞屋傍偟,僕夫童奴,怪詫不知所謂。苞之心事,誰可告語哉?吾兄其安以為苞策哉?吾兄得舉,士友間鮮不相慶,而苞竊有懼焉。退之云:「眾人之進,未始不為退。」願時自覺也。苞邇者欲窮治諸經,破舊說之藩籬,而求其所以雲之意。雖冒雪風,入逆旅,不敢一刻自廢。日月迅邁,惟各勖勵,以慰索居。苞頓首。

  ▼與劉言潔書

  僕北發時,曾寓書褐甫以問,未得息耗,心常懸懸。僕以四月中旬至京師,曩者南中故交,分散殆盡,出見諸少年,佻達輕靡,爭玩細娛,逐微利,終日群居,漫為甘言鄙詞以相悅。僕於其間,噤不得發聲。因念與吾兄同在京師時,見時輩剽竊浮華,以幹時譽,蹶蹶然惡之,不謂今之所見,更異於昔也。五月中去京師,授經涿鹿。所居左山右城,岡巒盤紆,草樹蓊翳,四望無居人。鳥鳴風生,颯然如坐萬山之中。平生所樂,不意於羈旅得之。暇時登城,遙望太行西山,氣色千變,下視老農引泉灌畦,天全而氣純,意欣然慕之。因悟十年來好古學文,辛苦勤厲,古人或無以過,而所得未有若古人之可以久而不亡者。道之不聞,而不有諸身之過也。道之不聞而其言傳,自古至今,未有一得者也。身則無是,而強為聞道之言,則其出也不能如其心,而其傳也,人能知其偽。即以僕身言之,去膝下色養,而思以所得於外者為親榮,皆古人所明戒,而躬自蹈之。其他行身處世,道載古聖賢人之書,口則誦之,心則知之,而行則背之者甚眾。如此而不悔悟,不獨古聖賢人所羞,雖欲其身無媿于山農野人,將不可得。既以自懼,亦願吾子之思之也。

  僕先世有遺田二百畝,在桐山之陽,歲入與佃者共之,故不足給衣食。使能身負耒耜,萟麻菽,畜雞豚,便可贍朝夕之養。伏隩潛深,而疲屙疊嬰,筋骨脃委,不能任力作,獨行遠遊,乞食自活,窘若傭隸,有終身不息之役。聞子之鄉有先民遺風,子弟敦樸,儻為招學子數人,稍有所資,以釋家累,且息於近地,漸可為歸山之謀。君子成人之美,況吾兄愛我甚厚,當不以為後圖。苞頓首。

  ▼與賀生嵂禾書

  賢到官學,計已浹月。學子中聰明秀傑有志于通經希古者,頗得三數人否?所留四書文一帙,已閱一過,大概有所感觸,而後為之借題,以發攄胸臆。明季幾社、複社前輩文多如此,其後行身強半有氣骨。但以賢之銳敏,宜乘年力方盛而盡之于經書古文,庶幾濟於實用,而垂聲於世,亦當十百于時文。即官學中,亦宜擇其少有志者,使各治二經,治詩者兼春秋,治書者兼三禮。暇時講問資治通鑒所載歷代政教賢奸已事,管夷吾所雲「多備規軸」也。異日人材必由此出。余不宣。

  ▼與顧震滄書

  近世治經者有二患,或未嘗一涉諸經之樊。前儒之說罕經於目,而自作主張以為心得,不知皆膚學舊說,前賢已辨而絀之矣。或摭拾陳言,少變其辭氣,而漫無所發明。吾子寄示春秋大事表,凡漢、唐、宋、元人之書,皆博覽而慎取之。其辨古事,論古人,實能盡物理即乎人心,此僕所以許為之序而不辭也。而負諾責以至於今,則有說焉。向安溪李文貞公周易通論初成,屬餘序之。愚自忖于易概乎未有所明,覺虛為讚美之言,無質幹可附以立也。高淳張彝歎少與餘共治春秋,及書成,以道遠難致,要言他日必為之序。今僕治儀禮,九易稿而未能盡通,若舍已所務,究切李、張之書,則力不能給;後二故人所屬,而先新知之請,則心不能安。故南歸後,新安程起生晨夕相見,而所著易通至今未序也。若天幸,《儀禮》之業得終,李、張二書既序,當次第及之。太倉顧玉亭亦言有詁釋古書數種,欲寄餘訂正。聞其身近巳淹忽,歐公所雲「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洵可悲也。不識其書已成否?吾子與久故,宜問其家人。余不宣。苞頓首。

  ▼與韓慕廬學士書

  自昌黎韓子有言:「莫為之前,雖美弗揚;莫為之後,雖盛不傳。」士之取名致官,有所希於當世者,莫不挾此以要于王公大人,王公大人不得己而強應之。前與後兩非其人,而交相蒙以苟為名,或跡勤而意不屬,或交合而道無可稱,苞竊恥之。往者壬申與同邑錢先生飲光道遇楚江,言閣下有書,極贊苞所為文,苞心識焉。

  昔歲客游京師,適會閣下敦召至闕,逡巡踰年,未嘗敢以足跡接乎階墀。閣下以大雅之業,剗刮俗學,振起吳會之間。數十年以來,絕徼荒陬,被儒服者,莫不挾冊諮嗟,望若雲漢。其在京師,布衣羈旅之士,尤欲得一言之譽,矜而誦之,以自張於朋齒。獨苞與閣下未見而相知,積數年之久,幸而合併於一地,其勢可以相通,而猶逡巡於一見者,蓋自懼所學之無成,而無以厭屬乎好我者之意也。其後宋子潛虛為言,閣下辱問至於再三,不獲已,以其未成之業質於左右。而閣下乃深進之,以謂「深山窮谷,尚有能者,掩匿潛藏而無所窺尋,其聲跡或未可知,至於耳目所及,無能敵者。」苞聞之,怵然不克於心。夫天下賢人君子,而于我有溢美之言,雖或有所試以知其將然,而既以重遠之事屬我,則在我懼其不堪,而其人亦將恤焉憂我之無成。

  苞自童稚,未嘗從党塾之師,父兄命誦經書,承學治古文。及年十四五,家累漸迫,衣食不足以相通,欲收召生徒,賴其資用以給朝夕,然後學為時文。非其所習,強而為之,其意義體制,與科舉之士守為法程者,形貌至不相似。用是召謗於同進,屢憎於有司,點頓侘傺,直至於今。而幼所治古文之學,日亡月削,寖以無成。《語》曰:物之至者不兩能。三數百年以來,古文之學弛廢陵夷而不振者,皆由科舉之士力分功淺,末由窮其塗徑也。而時文之行,必附甲乙科第而後傳終始。有明之代,赫然暴見而大行者,僅十數人,而此十數人者,皆舉甲乙、曆科第者也。其間一二山谷憔悴之士,窮思畢精,或以此見推於其徒,發名於數十年之間,而若存若亡,侵尋沈沒,以歸於盡。蓋由其用無所施於他事,非舉甲乙、曆科第科舉之士,常棄而不收,不能自張于其時,安能有所傳於其後邪?

  夫時文之學,欲其可以傳世而行後,其艱難孤危,不異於古文。及于既成,而苟不為時所收,則徒厲其心,而卒歸於漫滅,可不惜哉!若苞之為文,其不篤于時以自困躓,效已見於前事矣。常欲決然舍去,自放于山林,不復應有司之舉,以一其耳目心思於幼所治古文之學,而家窮空,資求於人,使斯言一出,便為怪民。當時無所用其學,生徒不欲聞其言,雖欲為黨塾之師,鉤章斷句,以贍朝夕,且不可得,其不亦難乎?抑又有難者,誨人不倦,古之道足於己,而思以同其所得於人者也。若苞者,方當從師務學之不暇,而違心拂志以事此者,且十年餘。每當發書翻覆,生徒小大,更起問業,廢輟數四,不能終卷。講畫既畢,神志眊然衰竭,如物緘封,不可複出。日複如此,何由得見古人情狀?

  苞有先世遺田百餘畝,在桐山之陽,歲無旱潦,可食家人之半。使更得相知有氣力者,少潤澤之,使其身寬然無求於人,便可屏百事,抱書窮山,以竟其所志。顧世有力者既不相知,而相知深者又力不足以振之,混混塵事中,億然若終身之虜,雖欲不為眾人以沒世,不可得也。私心所蓄,素不敢為世人道,偶然感發,不能自已,言非其量。惟閣下愛我之厚,進我之勤,當不以為狂惑。懇悃之私,不能宣備。苞頓首。

  ▼與慕廬先生書

  逾歲以來,未得以書問自通。緣家兄疲屙,蹙蹙無暇,不意昊天不吊,遂使不得延其一日之命,以亥月二十一日泯焉長逝。先兄之生也三十有七年,自成童以至於今,于古聖賢人之道,無分寸之不合,而獨困于修短之數。此天不欲封殖善人,使人之類有知,于先兄何恨,獨令生者無以自處此心耳。先兄于苞,自六七歲時,即同臥起,課以章句,內有保母之恩,外兼師傅之義。乃自少有知識,即各奔走四方,閱歲踰時,然後得一歸。歸又不能並時,其並時則豫懷離別之恐。欣暢未畢,感慘繼之。

  庚辰五月,苞歸自京師。七月,兄歸自桐城,舊疾漸已,私心自喜,以為兄疾不至大困,而藉兄之疾以羈系此身,旬歲中可以並依庭闈,從容食息,以安神形。而數歲獨學所蓄疑義私旨,因得從兄講問。不意踰月而臻,踰歲而極,而兄弟之分,遂止於斯也。嗚呼酷矣!閣下所知,獨先兄課試之文耳,此最所不措意也。其少之所蓄,蓋將以萬物之不被其功澤為憂,其于文章,蓋不得已而托焉耳。而傳、志、記序,固已可錯于柳、歐之間,每誦經書,輒得疑義,尋端竟委,開通奧賾,皆前人所未嘗雲。

  苞嘗以說經見推於朋齒,皆先兄之余論耳,而不肯自為書,每曰:「世士苟有論述,以欺並世愚無知人,特易耳。求其精氣之久而不亡,暉光之日新而不晦蝕,非所受之異,而積終身之力以盡其才,未可以苟冀也。吾與汝幸年少,當更以數年經紀衣食,使諸事略定,然後結廬川岩,以二十年圖之,或可自擇其有能所立否耳。」苞嘗意天之生兄,必非無為,豈謂中道而摧之如此!每出,見市人有首有趾,蠢然群動者,不可計數,而兄乃不得與此輩共處天日之中,老氏所謂造物之不仁,斯為甚矣。

  計苞此生,無日不在辛苦憂患中,然未嘗以自懟者,以有吾兄共事二親耳。天若更以他凶害加於其身,固受之怡然,乃獨使與兄中道而相捐,不己極邪!老親旦暮強為開顏,或側聞中夜而啼,時見幼孤,群呼笑嘻,此心衋然如劌。步趨庭闈,形影如值,坐對書史,或觸手跡。感平時授受之意,心神慘沮,不能終卷,繞屋彷徨。自今以往,不惟世俗所謂功名視猶泥滓,即夙昔妄意古人立言之道,而曾竭其不肖之心力者,亦棄之如遺跡矣。而又有不可已者,小妹適謝氏孤子,其家資累萬,皆為姻家馬姓所奪,妹及其家人數口,衣食于某兄弟者,蓋數年矣。

  近以先兄久疾,未得客遊授經,先世遺田百餘畝,蕩棄已盡,不能複相顧。老親于慘痛之餘,增此沈憂,無以自解。妹姑王氏,向者屢赴有司求直,輒為馬姓所抑,置之不問。近聞制府廉靜無欲,此正孤寡有告,奸豪束手之日也。而大府例以此等為細故,不加省錄。方今閭閻公患,無過豪強侵陵孤弱,所以然者,皆緣大府不加省錄,而州郡有司則皆其氣力所能傾動也。大府若能時發一二,以警千百,則吏民折服,威風遠馳,所益不細。未審閣下能一為誦言否?

  先兄彌留,猶欷歔及此,且命以告閣下曰:「知我無如公,公為文以表吾墓,且為了此,吾死不恨矣。」兄生平無遺行,疾且革,愀然語某曰:「君子成身實難,吾自謂植志已固。乃昔督學邵某以非刑加我友劉君,吾將率諸生倡大義攻之,既而恐嬰暴人之怒,委蛇中止,至今恨此。」兄生平大端,可為學者標準甚眾,苞既志銘,將納諸壙,敢請閣下表而揭之。阡志銘別錄敬呈,其語多流俗人所驚,幸勿以示人。方寸瞀亂,言無倫次,伏惟鑒察。

  ▼與徐貽孫書

  苞白:

  去年五月中,自褐甫處得吾兄手書,雲池陽賈人持來,比欲作書相報,違隔久遠,所懷藴積,措筆不知所從。越日而賈人遽歸,日延月滯,以至於今。想吾兄久不得吾息耗,意中殊不自得也。苞嘗歎近世人為交,雖號以道義性命相,然信者察其隱私,亦止借為名聲形勢。其確然以道相刻砥,見有利止之勿趨,見有害,勉之勿避,諒其人之必從而後無悔心者,無有也。顧念朋好中,獨吾子能行此於苞,獨苞可行此於吾子耳。苞與吾子,性各僻隘,才用不宜於時,苟逐眾人,汲汲取名致官,雖幸獲之,適足以來時患,其所志者終豈可得哉?私計已所得為而不爭於眾者,獨發憤于古人立言之道,以庶幾後世之傳。然所爭愈大,則其成也愈難。自有載籍以來,志節功業光顯耿著之人,累累相望,而文章之傳愈久而彰者,數十百年中往往而絕也。豈其為之者之不眾歟?母亦所積者薄,而精氣不足以自存也。

  苞向謂吾子才可逮于作者,相期以此事自任,蓋謂能盡其才,所得當有不止於是者。若據所已至,不獨苞之無似,即吾子之果異於眾人者,亦未見也。苞近者自悔向所學皆登枝而捐其本,背源而涉其流,久之當就蕪絕。用是自創,即欲抱經窮山,以求古聖賢人之意,而家累系牽,日為事物淩雜所困。吾兄居遠州部,夙少人事,宜以數年掃除百務,聚古聖賢人之書,沈潛翻覆,使其義意貫達於心,然後擇性所喜好而力可以幾者,專治其一體,窮探力索,以轥其徑塗,然後行之不息,以待其久而至焉。人生少壯而老,事境參差百出,轉相糾纏,其得從容無為,委身于問學者,常無幾時;失而不為,則終不可複。且聰明智慮,當其時濬而導之,使有所載以出,則終以不亡。時過而昏,不能複為我用。

  苞之生二十八年,而吾子加長焉。使侵尋玩暍,年倍於今,而所得於中者與今無異,雖欲不與世俗愚無知人混混以沒世,豈可得哉?又凡骨肉天屬,雖古聖人賢人,不可奈何,竭吾心而正其道可也,而悲憂窮蹙,以苦其生,則君子亦無取焉。憶在京師,與吾子時起居,怪子意色間時有不自得者,因為我敘述平生遭遇,搤腕欷歔,若無所樂。其生時時如此,恐致疾病他患,且蹙然苶然,意緒日以隳敝,將不能複發憤於詩書以自強。吾子勉之,日觀古聖賢人之書,則知所以自處,有所業而孜孜以望其成,亦可藉以自理其心而通其鬱塞也。語云:「交淺不可言深。」若苞之交於吾子若此者,豈不可得而言哉!

  吾子書雲,「欲往廬陵省其令劉君,聞劉已去官,想此行可已。」苞以朝夕不能自贍,仍將北遊,托所知者,旬日間必發。恐吾兄不曉,故留此以報。賤貧屯塞,各竭蹶以謀其身,非以事故適然會合,不能特賃舟車以相存顧,一朝解手,終不知繼見之期。惟各淬厲,毋自同於眾人,其義乃不相負。

  苞白。

  ▼與章泰占書

  苞白泰占足下:

  僕自少習為時文,四方君子所以不棄而願與為交,徒以時文為可也。而僕與諸君言此,若見癭疣而代為不適者,雖謂僕匿情以翹明,無以解焉。而僕非敢然也。計人之生,自離童昏,聰明思慮可用于學問文章者,不及三十年,過此則就衰退,其端緒既得而充長以俟其成可也。及是而致力焉,則勤而無所矣。自時文之學興,雖速成而悔悟早者,無慮己耗其半,可用獨向衰之半耳。孟子謂「人皆可以為堯舜」,孔子稱「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者,謂性命之理,我固有之者也。至從事于學問文章,則才有能有不能。苟限於天,雖勤一世以盡心,無所益也。而才之庶幾者,多為世味所溺,以自敝於章句無補之學。又或心知其不足事,而束於父兄之命,雖欲舍去,而其道無由,至能悔悟自決,則已後而失其時矣。

  此近世之學可比並于古人者,往往而絕也。足下資才可從事于斯,向之所學,亦少有可藉,而身複無所牽制。使能絕意于時文,以從所當務,雖古人不難至,所難在足下之自決耳。僕嘗恨往者心力誤役,以至時過而不可追也。每遇以術業相商者,不憚盡言極辨以起導之,而聞者多不信。今發此於足下,則無慮不見信也。足下之學,向者蓋兩用之,而於此非未嘗一涉其樊者也。使由是而致一焉,將有味乎吾言。不然,而他日如僕之悔,亦有以信僕之不妄矣。足下于時文,以視並世知名者,誠無所先後,然苟欲窮其徑塗,如明時唐、歸諸君子,非更以十數年之力,未敢為足下信之也。移此以一于古人之學,則所進豈可量哉?且以諸君子之才,而所學未有若古人之卓卓者,力分而不能兩達也,安知其不用此為悔,而足下乃欲複蹈其轍乎?

  語曰:「無告不知。」足下宜可以知此,而僕不言,則為失足下至,僕不序人詩文,其義具《答吳東岩書》,並以奉覽。所惠教如命點定,不敢逆相委之意也。區區之懷,言不備宣,伏惟鑒察。

  ▼與劉大山書

  辱手教,命序新編時文。僕不為詩文之序,已數年矣。況自先君即世,肝疾愈劇,脅脊偏痛,經絡瘀傷,惴惴焉惟不能保其軀命是懼,尚安能含意連辭而就其說邪?來示云:是編之文,世多不好。此無怪其然也。僕始于南中見之,意謂吾兄之文,自當異於眾人,泛覽三數十篇,猶未悉其精藴也。後至京師,每自為是題,必取吾兄所為較之,然後知用意之深,其辭與理確然不可易也。每欲逞思力以出於吾兄所雲之外,而皆多駢旁枝之義,然後心折意阻,而歎為不可及。出語朋遊,則已有謂阿其所好者矣。以僕與吾兄之昵好,而又夙所敬畏也。然閱是編至三數十篇,而有所未喻,必待自為以相較而後知之,況眾人之寓於目而不求其意者乎?自古文之不敝于永久者,往往當其時則鬱焉。韓、杜之文,其暴見而大行,乃在北宋中葉。

  近世歸有光,同時人亦不相知,蓋言之出於已與顯晦於世,非偶然也。吾兄前稿始出時,不旬月而遍於天下。然僕從朋游幾案間竊窺之,其所篤好,大抵皆少時氣勢充溢、聲容鏗麗之作耳。其達於理而辭無枝葉者,十不一二取焉。是吾兄前者之文,雖舉世人好之,而未必能知也。然則今此所為,苟有知者,何必舉世人皆好哉?抑吾更有疑焉,自有知識所見同學諸君子,凡以時文發名於世者,不惟其身之抑塞,而骨月天屬,多伏憂患,遘慘傷,使其心惄焉若無以自解。獨吾兄所遇近順,而亦微有不快於心者,豈區區者而能為祟邪?抑獵取古聖賢人之言,以取資於世,而踐於身者不能實,是謂欺德,而為造物者所不祐邪?吾兄行身之篤,素信于友朋,而僕猶以是為言。蓋古人之相切劘,不嫌于嚴且密。至於文之不諧於俗,乃其所以逾遠而存也,複何惑哉!幽憂無聊,獨思與平生故人相見,而散在四方,無一數晨夕者。有南來人,幸時示我音耗,以通遠懷,兼語二三好我者。言無倫次,伏惟諒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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