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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川文集第十二


  上周相公書

  某再拜。伏以大儒在位,而未有不知兵者,未有不能制兵而能止暴亂者,未有暴亂不止而能活生人、定國家者,自生人已來,可以屈指而數也。今兵之下者,莫若刺伐之法,《詩大雅維清》,奏《象舞》之篇,曰:「維清緝熙,文王之典。迄用有成,維周之禎。」《象》者,象武王伐紂刺伐之法,此乃文王受命,(受設王專征之命也。)七年五伐,留戰陣刺伐之法,遺之武王,王用以伐紂而有天下,致之清平,為周家之禎祥。周公居攝,祀文、武於清廟,作此詩以歌舞文、武之德。其次兵之尤者,莫若鉤援沖壁,今之一卒之長,不肯親自為之。《詩大雅》周公《皇矣》,美周之詩,曰:「以爾鉤援,以爾臨衡,以伐崇墉。臨沖閑閑,崇墉言言。」此實文王伐崇墉,傅於其城,以臨車沖,鉤援其城,文王親自為之。夫文王何人也,周公詩之,夫子刪而取之,列于《大雅》,以美武王之功德,手弦而口歌之。不知後代之人,何如此三聖人?安有謀人之國,有暴亂橫起,戎狄乘其邊,坐於廟堂之上曰:「我儒者也,不能知兵。」不知儒者竟可知兵也,竟不可知兵乎?長慶兵起,自始至終,廟堂之上,指蹤非其人,不可一二悉數。

  高宗朝,薛仁貴攻吐蕃,大敗於大非川,仁貴曰:「今年歲在庚午,不當有事於西方,此乃鐘、鄧伐蜀,身誅不返。」昨者誅討黨羌,征關東兵用於西方,是不知天道也。邊地無積粟,師無見糧,不先屯田,隨日隨餉,是不知地利也。兩漢伐虜,騎兵取于山東,所謂冀之北土,馬之所生,馬良而多,人習騎戰,非山東兵不能伐虜。昨者以步戰騎,百不當一,是謂不知人事也。天時、地利、人事,此三者皆不先計量短長得失,故困竭天下,不能滅樸樕之虜,此乃不學之過也。不教人之戰,是謂棄之,則謀人之國,不能料敵,不曰棄國可乎!

  某所注《孫武》十三篇,雖不能上窮天時,下極人事,然上至周、秦,下至長慶、寶曆之兵,形勢虛實,隨句解析,離為三編,輒敢獻上,以備閱覽。少希鑒悉苦心,即為至幸,伏増惶惕之至。某頓首再拜。

  上宣州高大夫書

  某頓首再拜。自去歲前五年,執事者上言,雲科第之選,宜與寒士,兄為子弟,議不可進。熟于上耳,固於上心,上持下執,堅如金石,為子弟者魚潛鼠遁,無入仕路,某竊惑之。

  科第之設,聖祖神宗所以選賢才也,豈計子弟與寒士也。古之急於士者,取盜取讎,取于夷狄,豈計其所由來,況國家設取士之科,而使子弟不得由之?若以科第之徒浮華輕薄,不可任以為治,則國朝自房梁公已降,有大功,立大節,率多科第人也。若以子弟生於膏梁,不知理道,不可與美名,不令得美仕,則自堯已降,聖人賢人,率多子弟。凡此數者,進退取捨,無所依據,某所以憤懣而不曉也。

  堯,天子子也;禹,公子也;文王,諸侯孫與子也;武王,文王子也;周公,文王之子、武王之弟也;夫子,天子裔孫宋公六代大夫子也。春秋時,列國有其社稷各數百年,其良臣多出公族及卿大夫子孫也。魯之季友、季文子、叔孫穆子、叔孫昭子、孟獻子,皆岀於三桓也。臧文仲、武仲出於公子彄,柳下惠出於公子無駭。(諸侯之子稱公子,公子之子稱公孫,公孫之子稱公族,以王父字為氏,展禽是也。)宋之良臣,多出於戴、桓、武、莊之族也,舉其尤者,華元、子罕、向戍是也。衛之良臣,亦公族及卿大夫之裔也,舉其尤者,公子荊、公叔發、公子朝,皆公族也;子鮮,公子也;史狗、史魚、寗武子,卿大夫之裔也。齊之晏嬰,晏桓子子也。曹之子臧,公子也。吳之季劄,王子也。鄭之良臣,皆公孫公族也,舉其尤者,子封、子良、子罕、子展、子皮、子產、子張、子太叔是也。楚之良臣,子囊、子西、子期、皆王子也,子庾王孫也。其卿大夫之裔,鬥氏生令尹子文,後有鬥辛、鬥巢、鬥懷;(昭王之國皆有大功。)蔿氏生蔿賈、孫叔敖(蔿文)、薳啟強、薳子憑、薳掩、薳罷;屈氏生屈蕩、屈到、屈建子木。六國時有昭奚恤,公族也;屈原,諸屈後也。皆其祖先于武王、文王時基楚國為霸者,用其子孫,其社稷垂九百餘年。至於晉國最為強,其賢臣尤多,有趙氏、魏氏、韓氏、狐氏、中行氏、范氏、荀氏、羊舌氏、欒氏、郤氏、祁氏,其先皆武公、獻公、文公勤勞臣也,用其子弟,召諸侯而盟之者,僅三百年。在六國,齊之孟嘗,趙之平原,魏之信陵,皆王子王孫也。齊複有司馬穰苴,亦王族也。其在漢、魏已下,至於國朝,公族之子弟,卿大夫之胄裔,書于史氏為偉人者,不可勝數,不知論聖賢才能,于子弟中複何如也?

  言科第浮華,輕薄不可任用,則國朝房梁公玄齡,進士也,相太宗凡二十一年,為唐宗臣,比之伊、呂、周、邵者。郝公處俊,亦進士也,為宰相時,高宗欲遜位與武后,處俊曰:「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陛下之有,但可傳之子孫,不可私以與後。」高宗因止。來濟、上官儀、李玄義,皆進士也,後為宰相,濟助長孫太尉、禇河南共摧武后者,後突厥入塞,免胄戰死,儀革廢武后詔,玄義助處俊言不可以位與武后。婁侍中師德,亦進士也,吐蕃強盛,為監察禦史,以紅抺額應猛士詔,躬衣皮袴,率士屯田,積榖八百萬石,二十四年西征,兵不乏食;薦狄公為相,取中宗于房陵,立為太子。漢陽王張公柬之,亦進士也,年八十為相,驅致四王,手提社稷,上還中宗。郭代公元振,亦進士也,鎮涼州僅十五年,北卻突厥,西走吐蕃,制地一萬里,握兵三十萬,武氏惕息不敢移唐社稷。魏公知古,亦進士也,為宰相,廢太平公主謀以佐玄宗,及卒也,宋開府哭之曰:「叔向古之遺直,子產古之遺愛,兼而有者,其魏公乎。」姚梁公元崇,登第下筆成章舉,首佐玄宗起中興業,凡三十年,天下幾無一人之獄。宋開府璟,亦進士也,與姚唱和,致開元太平者。劉幽求登制策科,與玄宗徒步誅韋氏,立睿宗者。蘇氏父子,皆進士也。大許公為相于武后朝酷吏中,不失其正,于中宗朝,誅反賊鄭普思于韋後黨中;小許公佐玄宗朝,號為蘇、宋。張燕公說登制策科,排張易之兄弟,贊睿宗請玄宗監國,竟誅太平公主,招置文學士,開內學館;玄宗好書尚古,封中太山,祀後土,因燕公也。張曲江九齡,亦進士也;排李林甫、牛仙客,罵張守珪不斬安祿山,謫老南服,年未七十。張巡,亦進士也,凡三入判等,以兵九千守睢陽城,凡周歲,拒賊十三萬兵,(出《天寶雜記》)使賊不能東進尺寸,以全江淮。元和中,宰相河東司空公,中書令裴公,皆進士也,裴公仍再得宏辭制策科。當貞元時,河北叛,齊、蔡亦叛,階此蜀亦叛,吳亦叛,其它未叛者,皆高下其目,熟視朝廷,希向強弱,而施其所為。司空公始相憲宗,廢權幸之機牙,令不得張,收斂百職,歸於有司,命節度使出朝廷,不由兵士,(始自撫州,徐袁相為滑州,滑州凡二月無帥,三軍無事,憲宗始信之,自此不用。貞元故專以行軍副使大將軍為節度使。)拔取沉滯,各還其官,(開州取唐會人為職方郎中知制誥,饒州取李趙公為考功郎中知制誥。在貞元中,皆十餘年遷逐,其它似謪者,亦皆當敘用也。)然後西取蜀,東取吳,天下仰首,始見白日。裴公撫安魏博,使田氏盡忠,剪蔡劇賊于洛師脅下,招來常山,質其二子以累其心,取十三城使不得與齊交手為寇,因誅師道,河南盡平。當是時,天下幾至於太平。凡此十九公,皆國家與之存亡安危治亂者也,不知科第之選,複何如也?

  至於智效一官,忠立一節,德行文學,不可悉數。董生雲:「《春秋》之義,變古則譏之。」傅說命高宗曰:「鑒於先王成憲,其以永無愆。」故殷道復興。《鴻雁》美周宣王能複先王之道。西漢魏相佐漢宣帝為中興,但能奉行漢家故事。姚梁公佐玄宗,亦以務舉貞觀之法制耳。自古及今,未有背本棄古而能致治者。昨獲覽三郎秀才新文,凡十篇,數日在手,讀之不倦。其旨意所尚,皆本仁義而歸忠信,加以辭彩遒茂,皎無塵土。況有誠明長厚之譽于千人中,儻使前五六年得進士第,今可以出入諫官、禦史,助明大子為治矣。古人雲「三月不仕,則相吊」,安有凡五六年來,選取進士,施設綱罟,如防盜賊。言子弟者,噎啞抑欝,思一解布衣,與下士齒,厥路無由,於古今未前聞也。

  某因覽三郎文章,不覺發憤,略言大概,幹觸尊重,無任惶懼。某再拜。

  上李中丞書

  某入仕十五年間,凡四年在京,其間臥疾乞假,複居其半。嗜酒好睡,其癖已痼,往往閉戸便經旬日,吊慶參請,多亦廢闕。至於俯仰進趨,隨意所在,希時徇勢,不能逐人。是以官途之間,比之輩流,亦多困躓。自顧自念,守道不病,獨處思省,亦不自悔。然分于當路,必無知己,黙黙成戚,守日待月,冀得一官,以足衣食。一自拜謁門館,似蒙獎飾,敢以惡文連進機案,特遇採錄,更不因人,許可指教,實為師資,接過之禮過等,詢問之辭悉纖。雖三千里僻守小郡,上道之日,氣色濟濟,不知沉困之在己,不知升騰之在人,都門帶酒,笑別親戚。斯乃大君子之遇難逢,世途之不偶常事,雖為遠宦,適足自寬。

  某世業儒學,自高、曾至於某身,家風不墜,少小孜孜,至今不怠。性顓固,不能通經。於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中丞即歸廊廟,宰製在手,或因時事召置堂下,坐之與語,此時回顧諸生,必期不辱恩奬。今者志尚未泯,齒發猶壯,敢希指顧,一罄肝膽,無任感激血誠之至。某恐懼再拜。

  與人論諫書

  某疏愚於惰,不識機括,獨好讀書,讀之多矣。每見君臣治亂之間,興亡諫諍之道,遐想其人,舐筆和墨,則冀人君一悟而至於治平,不悟則烹身滅族,唯此二者,不思中道。自秦、漢已來,凡千百輩,不可悉數。然怒諫而激亂生禍者,累累皆是;納諫而悔過行道者,不能百一。何者?皆以辭語迂險,指射醜惡,致使然也。夫迂險之言,近於誕妄;指射醜悪,足以激怒。夫以誕妄之說,激怒之辭,以卑淩尊,以下幹上。是以諫殺人者,殺人愈多;諫畋獵者,畋獵愈甚;諫治宮室者,宮室愈崇;諫任小人者,小人愈寵。觀其旨意,且欲與諫者一鬥是非,一決怒氣耳,不論其它,是以每於本事之上,尤増飾之。

  今有兩人,道未相信,甲謂乙曰:「汝好食某物,慎勿食,果更食之,必死。」乙必曰:「食我食之久矣,汝為我死,必倍食之。」甲若謂乙曰:「汝好食某物,第一少食,苟多食,必生病。」乙必因而謝之減食。何者?迂險之言,則欲反之,循常之說,則必信之,此乃常人之情,世多然也。是以因諫而生亂者,累累皆是也。

  漢成帝欲禦樓船過渭水,御史大夫薛廣德諫曰:「宜從橋,陛下不聽,臣自刎以血污車輪,陛下不廟矣。」(不得入廟祠也。)上不說。張猛曰:「臣聞主聖臣直,乘船危,就橋安,聖主不乘危,御史大夫言可聽。」上曰:「曉人不當如是耶?」(謂諫諍之言當如猛之詳善。)乃從橋。近者寶曆中,敬宗皇帝欲幸驪山,時諫者至多,上意不決,拾遺張權輿伏紫宸殿下叩頭諫曰:「昔周幽王幸驪山,為犬戎所殺;秦始皇葬驪山,國亡;玄宗皇帝宮驪山,而祿山亂;先皇帝幸驪山,而享年不長。」帝曰:「驪山若此之凶耶?我宜一往,以驗彼言。」後數日,自驪山回,語親幸曰:「叩頭者之言,安足信哉。」漢文帝亦謂張釋之曰:「卑之,無甚高論,令可行也。」今人平居無事,友朋骨肉,切磋規誨之間,尚宜旁引曲釋,亹亹繹繹,使人樂去其不善,而樂行其善,況於君臣尊卑之間,欲因激切之言,而望道行事治者乎?故《禮》稱五諫,而直諫為下。

  前數月見報,上披合下諫疏,錫以幣帛,僻左且遠,莫知其故。近于遊客處一暏合下諫草,明白辯婉,出入有據,吾君聖明,宜為動心,數日在手,味之不足,且抃且喜且慰,三者交並,不能自止。吾君聞諫,既且行之,仍複寵錫,誘能諫者,斯乃堯舜禹湯文武之心也,聞於遠地,宜為吾君抃也。合下以忠孝文章立於朝廷,勇於諫而且深於其道,果能動吾君而光世德。

  某蒙合下之厚愛,冀于異時資合下知以進尺寸,能不為合下之喜,複自喜也?吾君今日披一疏而行之,明日聞一言而用之,賢才忠良之士,森列朝廷,是以奮起志慮,各盡所懷,則文祖武宗之業,窮天盡地,日出月入,皆可掃灑,以複厥初。某縱不得效用,但於一官一局,筐篋簿書之間,活妻子而老身命,作為歌詩,稱道仁聖天子之所為治,則為有餘,能不自慰?故獲合下之一疏,抃喜慰三者交並,真不虛也,宜如此也。無因面贊其事,書紙言誠,不覺繁多。某再拜。

  與浙西盧大夫書

  某頓首再拜。某年二十六,由校書郎入沈公幕府。自應舉得官,凡半歲間,既非生知,複未渉人事,齒少意銳,舉止動作,一無所據。至於報効施展,朋友與游,吏事取捨之道,未知東西南北宜所趨向。此時郎中六官一顧憐之,手攜指畫,一一誘教,丁寧纖悉。兩府六年,不嫌不怠,使某無大過而粗知所以為守者,實由郎中之力也。

  去歲乞假,路由漢上,員外七官以某嘗獲知于郎中,惠然不疑,推置於肺肝間。某恃郎中之知,亦敢自道其志,公私謀議,各悉所懷,一俯一仰,如久而深者。

  久欲資郎中、員外之為階級,遠幹尊重,欲望收恤,舐筆伸紙,以複踰於三四。因曰既階級矣,步欲升堂與排關而入者,事不同日。《式微》詩曰:「何其處也,必有與也。」言必有仁義與我,所以處而不去也。進退計忖,不宜得罪。今敢謹寫所為文十四首,編為一卷,繼進於後,愛之不倦,為之不已,不至於工,今以為獻,無任慚惶。然特為進說之端,非敢因此求知,不勝攀戀惕懼之至。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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