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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川文集第六


  燕將錄

  譚忠者,絳人也。祖瑤,天寶末令內黃,死燕寇。忠豪健喜兵,始去燕,燕牧劉濟與二千人,障白狼口。(山名,契丹路。)後將漁陽軍,留范陽。

  元和五年,中黃門出禁兵伐趙,魏牧田季安令其徒曰:「師不跨河二十五年矣,今一旦越魏伐趙,趙誠虜,魏亦虜矣,計為之柰何?」其徒有超佐伍而言曰:「願借騎五千以除君憂。」季安大呼曰:「壯矣哉!兵決出,格沮者斬。」忠其時為燕使魏,知其謀,乃入謂季安曰:「某之謀,是引天下之兵也。何者?往年王師取蜀取吳,筭不失一,是相臣之謀。今王師越魏伐趙,不使耆臣宿將而專付中臣,不輸天下之甲而多出禁甲,君知誰為之謀?此乃天子自為之謀,欲將誇服於臣下也。今若師未叩趙,而先碎于魏,是上之謀反不如下,且能不恥於天下乎!既恥且怒,於是任智畫策,仗猛將,練精兵,畢力再舉渉河。鑒前之敗,必不越魏而伐趙;校罪輕重,必不先趙而後魏。是上不上,下不下,當魏而來也。」季安曰:「然則若之何?」忠曰:「王師入魏,君厚犒之。於是悉甲壓境,號曰伐趙,則可陰遺趙人書曰:『魏若伐趙,則河北義士謂魏賣友;魏若與趙,則河南忠臣謂魏反君。賣友反君之名,魏不忍受。執事若能陰解陴障,遺魏一城,魏得持之奏捷天子,以為符信。此乃使魏北得以奉趙,西得以為臣。于趙為角尖之耗,于魏獲不世之利,執事豈能無意于趙乎?』趙人脫不拒君,是魏覇基安矣。」季安曰:「善。先生之來,是天眷魏也。」遂用忠之謀,與趙陰計,得其堂陽。(縣名,屬冀州。)

  忠歸燕,謀欲激燕伐趙,會劉濟合諸將曰:「天子知我怨趙,今命我伐之,趙亦必大備我,伐與不伐孰利?」忠疾對曰:「天子終不使我伐趙,趙亦不備燕。」劉濟怒曰:「爾何不直言濟、趙叛命?」忠系獄。因使人視趙,果不備燕。後一日,詔果來,曰:「燕南有趙,北有胡,胡猛趙孱,不可舍胡而事趙也。燕其為予謹護北疆,勿使予複掛胡憂,而得專心于趙,此亦燕之功也。」劉濟乃解獄召忠,曰:「信如子斷矣,何以知之?」忠曰:「潞牧盧從史外親燕,內實忌之;外絕趙,內實與之。此為趙畫曰,燕以趙為障,雖怨趙,必不殘趙,不必為備。一且示趙不敢抗燕,二且使燕獲疑天子。趙人既不備燕,潞人則走告于天子,燕厚怨趙,今趙見伐而不備燕,是燕反與趙也。此所以知天子終不使君伐趙,趙亦必不備燕。」劉濟曰:「今則奈何?」忠曰:「燕孕怨,天下無不知,今天子伐趙,君坐全燕之甲,一人未濟易水,此正使潞人將燕賣恩于趙,敗忠於上,兩皆售也。是燕貯忠義之心,卒染私趙之口,不見徳于趙人,惡聲徒嘈嘈於天下耳。唯君熟思之。」劉濟曰:「吾知之矣。」乃下令軍中曰:「五日畢出,後者醢以徇。」濟乃自將七萬人南伐趙,屠饒陽、束鹿,(二縣屬深州。)殺萬人,暴卒于師。

  濟子總襲職,忠複用事。元和十四年春,趙人獻城十二,(徳州、管平原、安陵、長河、棣州、管猒、次商、河陽、信蓨、平昌、將陵、滿台、渤海。)冬,誅齊,三分其地。忠因說總曰:「凡天地數窮,合必離,離必合。河北與天下相離,六十年矣。此亦數之窮也,必與天地複合。且建中時,朱泚搏天子狩畿甸,李希烈僭于梁,王武俊稱趙,朱泚稱冀,田恱稱魏,李納稱齊,郡國往往弄兵者,低目而視。當此之時,可為危矣。然天下卒於無事。自元和已來,劉辟守蜀,棧道劍閣,自以為子孫世世之地,然軍卒三萬,數月見羈。李錡橫大江,撫石頭,全吳之兵,不得一戰,反束帳下。田季安守魏,盧從史守潞,皆天下之精甲,駕趙為騎,鼎立相視,可為強矣。然從史繞壍五十裡,萬戟自護,身如大醉,忽在轞車。季安死,墳杵未收,家為逐客。蔡人被重葉之甲,圓三石之弦,持九尺之刃,突前跳後,卒如搏鶚,一可枝百者累數萬人,四歲不北二三,可為堅矣,然夜半大雪,忽失其城。齊人經地數千里,倚渤海,牆泰山,壍大河,精甲數億,鈐劍其阨,可為安矣,然兵折于潭趙,(地名,鄆西六十裡。)首竿於都市。此皆君之自見,亦非人力所能及,蓋上帝神兵下來誅之耳。今天子巨謀纖計,必平章于大臣,鋪樂張獵,未嘗戴星徘徊,顐玩之臣,顏澀不展,縮衣節口,以賞戰士,此志豈須臾忘於天下哉。今國兵駸駸北來,趙人已獻城十二,助魏破齊,唯燕未得一日之勞為子孫壽,後世豈能帖帖無事乎!吾深為君憂之。」總泣且拜,曰:「自數人來,未聞先生之言,今者幸枉大教,吾心定矣。」

  明年春,劉總出燕,卒于趙,忠護總喪來,數日亦卒。年六十四,官至御史大夫。忠弟憲,前范陽安次令,持兄喪歸葬于絳,常往來長安間。元年孟春,某遇于馮翊屬縣北征中,因吐其兄之狀,某因直書其事,至於褒貶之間,俟學《春秋》者焉。

  張保皋鄭年傳

  新羅人張保皋、鄭年者,自其國來徐州,為軍中小將。保皋年三十,年少十歲,兄呼保皋。俱善鬥戰,騎而揮槍,其本國與徐州無有能敵者。年複能沒海履其地,五十裡不噎,角其勇健,保皋差不及年。保皋以齒,年以藝,常齟齬不相下。

  後保皋歸新羅,謁其王曰:「遍中國以新羅人為奴婢,願得鎮清海,(新羅海路之要。)使賊不得掠人西去。」其王與萬人,如其請,自大和後,海上無鬻新羅人者。保皋既貴于其國,年錯寞去職,饑寒在泗之漣水縣。一日言于漣水戍將馮元規曰:「年欲東歸乞食于張保皋。」元規曰:「爾與保皋所挾何如,奈何去取死其手?」年曰:「饑寒死不如兵死快,況死故鄉邪!」年遂去。至謁保皋,保皋飲之極歡。飲未卒,其國使至,大臣殺其王,國亂無主。保皋遂分兵五千人與年,持年泣曰:「非子不能平禍難。」年至其國,誅反者,立王以報。王遂征保皋為相,以年代保皋。

  天寶安祿山亂,朔方節度使安思順以祿山從弟賜死,詔郭汾陽代之。後旬日,複詔李臨淮持節分朔方半兵東岀趙、魏。當思順時,汾陽、臨淮俱為牙門都將,將萬人,不相能,雖同盤飲食,常睇相視,不交一言。及汾陽代思順,臨淮欲亡去,計未決,詔至,分汾陽兵東討,臨淮入請曰:「一死固甘,乞免妻子。」汾陽趨下,持手上堂偶坐,曰:「今國亂主遷,非公不能東伐,豈懷私忿時耶!」悉詔軍吏,出詔書讀之,如詔約束。及別,執手泣涕,相勉以忠義。訖平劇盜,實二公之力。

  知其心不叛,知其材可任,然後心不疑,兵可分。平生積忿,知其心,難也;忿必見短,知其材,益難也,此保皋與汾陽之賢等耳。年投保皋,必曰:「彼貴我賤,我降下之,不宜以舊忿殺我。」保皋果不殺,此亦人之常情也。臨淮分兵詔至,請死於汾陽,此亦人之常情也。保皋任年,事出於己,年且寒饑,易為感動。汾陽、臨淮,平生抗立,臨淮之命,出於天子,榷于保皋,汾陽為優。此乃聖賢遟疑成敗之際也,彼無他也,仁義之心與雜情並植,雜情勝則仁義滅,仁義勝則雜情銷,彼二人仁義之心既勝,複資之以明,故卒成功。

  世稱周、邵為百代人師,周公擁孺子而邵公疑之。以周公之聖,邵公之賢,少事文王,老佐武王,能平天下,周公之心,邵公且不知之。苟有仁義之心,不資以明,雖邵公尚爾,況其下哉。《語》曰:「國有一人,其國不亡。」夫亡國非無人也,丁其亡時,賢人不用,苟能用之,一人足矣。

  竇列女傳

  列女姓竇氏,小字桂娘。父良,建中初為汴州戸曹掾。桂娘美顏色,讀書甚有文。李希烈破汴州,使甲士至良門,取桂娘以去。將出門,顧其父曰:「慎無戚,必能滅賊,使大人取富貴于天子。」桂娘既以才色在希烈側,複能巧曲取信,凡希烈之密,雖妻子不知者,悉皆得聞。希烈歸蔡州,桂娘謂希烈曰:「忠而勇,一軍莫如陳先奇。其妻竇氏,先奇寵且信之,願得相往來,以姊妹敘齒,因徐說之,使堅先奇之心。」希烈然之,桂娘因以姊事先奇妻。嘗間曰:「為賊兇殘不道,遲晩必敗,姊宜早圖遺種之地。」先奇妻然之。

  興元元年四月,希烈暴死,其子不發喪,欲盡誅老將校,以卑少者代之。計未決,有獻含桃者,桂娘白希烈子,請分遺先奇妻,且以示無事於外。因為蠟帛書,曰:「前日已死,殯在後堂,欲誅大臣,(希烈僭,故曰臣。)須自為計。」以朱染帛丸,如含桃。先奇發丸見之,言于薛育,育曰:「兩日希烈稱疾,但怪樂曲雜發,盡夜不絕,此乃有謀未定,示暇於外,事不疑矣。」明日,先奇、薛育各以所部噪於牙門,請見希烈,希烈子迫出拜曰:「願去偽號,一如李納。」(時正已死,納代為帥。)先奇曰:「爾父勃逆,天子有命。」因斬希烈及妻子,函七首以獻,暴其屍於市。後兩月,吳少誠殺先奇,知桂娘謀,因亦殺之。

  請試論之:希烈負桂娘者,但劫之耳,希烈僭而桂娘妃,複寵信之,於女子心,始終希烈可也。此誠知所去所就,逆順輕重之理明也。能得希烈,權也;姊先奇妻,智也;終能滅賊,不顧其私,烈也。六尺男子,有祿位者,當希烈叛,與之上下者眾矣,豈才力不足邪?蓋義理苟至,雖一女子可以有成。

  大和元年,予客游涔陽,路出荊州松滋縣,攝令王淇為某言桂娘事。淇年十一歲能念《五經》,舉童子及第,時年七十五,尚可日記千言。當建中亂,希烈與李納、田恱、朱泚、朱滔等僭詔書檄,爭戰勝敗,地名人名,悉能說之,聽說如一日前。言竇良出於王氏,實淇之堂姑子也。

  書處州韓吏部孔子廟碑陰

  天不生夫子于中國,中國當何如?曰不夷狄如也。荀卿祖夫子,李斯事荀卿,一日宰天下,盡誘夫子之徒與書坑而焚之,曰:「徒能亂人,不若刑名獄吏治世之賢也。」彼商鞅者,能耕能戰,能行其法,基秦為強,曰:「彼仁義虱官也,可以置之。」(置之,言不用也。)自董仲舒、劉向,皆言司馬遷良史也,而遷以儒分之為九,曰:「博而寡要,勞而無功,不如道家者流也。」自有天地已來,人無有不死者,海上迂怪之士持出言曰:「黃帝錬丹砂,為黃金以餌之,晝曰乘龍上天,誠得其藥,可知黃帝。」以燕昭王之賢,破強齊,幾於覇;秦始皇、漢武帝之雄材,滅六強,擗四夷,盡非凡主也。皆甘其說,耗天下、捐骨肉而不辭,至死而不悟。其尊于天地,莫嚴於宗廟社稷。梁武帝起為梁國者,以筍脯面牲為薦祀之禮,曰:「佛之教,牲不可殺。」以天子尊,捨身為其奴,散發布地,親命其徒踐之。

  有天地日月為之主,陰陽鬼神為之佐,夫子巍然統而辯之,複引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為之助,則其徒不為劣,其治不為僻。彼四君二臣,不為無知,一旦不信,背而之他,仍族滅之。儻不生夫子,紛紜冥昧,百家鬥起,是己所是,非己所非,天下隨其時而宗之,誰敢非之。縱有非之者,欲何所依擬而為其辭。是楊墨駢慎已降,百家之徒,廟貌而血食,十年一變法,百年一改教,橫斜高下,不知止泊。彼夷狄者,為夷狄之俗,一定而不易,若不生夫子,是知其必不夷狄如也。

  韓吏部《夫子廟碑》曰:天下通祀,唯社稷與夫子。社稷壇而不屋,取異代為配,未若夫子巍然當門,用王者禮,以門人為配,自天子至於庶人,親北面而師之。夫子以德,社稷以功,固有次第。因引孟子曰:「生人已來,未有如夫子者也。」自古稱夫子者多矣,稱夫子之德,莫如孟子,稱夫子之尊,莫如韓吏部,故書其碑陰雲。

  三子言性辯

  孟子言人性善,荀子言人性惡,楊子言人性善惡混。曰喜、曰哀、曰懼、曰惡、曰欲、曰愛、曰怒,夫七者情也,情出於性也。夫七情中,愛、怒二者,生而能自。是二者性之根,惡之端也。乳兒見乳,必拏求,不得即啼,是愛與怒與兒俱生也,夫豈知其五者焉。既壯,而五者隨而生焉。或有或亡,或厚或薄,至於愛、怒,曾不須臾與乳兒相離,而至於壯也。君子之性,愛怒淡然,不出於道。中人可以上下者,有愛拘於禮,有怒懼於法。世有禮法,其有踰者,不敢恣其情;世無禮法,亦隨而熾焉。至於小人,雖有禮法,而不能制,愛則求之,求不得即怒,怒則亂。故曰愛、怒者,性之本,惡之端,與乳兒俱生,相隨而至於壯也。凡言性情之善者,多引舜禹;言不善者,多引丹朱、商均。夫舜禹二君子,生人已來,如二君子者凡有幾人?不可引以為喻。丹朱、商均為堯舜子,夫生於堯舜之世,被其化,皆為善人,況生於其室,親為父子,蒸不能潤,灼不能熱,是其惡與堯舜之善等耳。天止一日月耳,言光明者,豈可引以為喻。人之品類,可與上下者眾,可與上下之性,愛怒居多。愛、怒者,惡之端也。荀言人之性惡,比於二子,荀得多矣。

  塞廢井文

  井廢輙不塞,于古無所據。今之州府廳事有井,廢不塞;居第在堂上有井,廢亦不塞,或匣而護之,或橫木土覆之,至有歲久木朽,陷人以至於死,世俗終不塞之,不知何典故而井不可塞?井雖列在五禮,在都邑中物之小者也。若盤庚五遷其都者,社稷宗廟,尚毀其舊,而獨井豈不塞邪!古者井田,九頃八家,環而居之,一夫食一頃,中一頃樹蔬鑿井,而八家共汲之,所以籍齊民而重泄地氣。以小喻大,人身有瘡,不醫即死,木有瘡,久不封即亦死。地有千萬瘡,於地何如哉?古者八家共一井,今家有一井,或至大家至於四五井,十倍多於古。地氣漏泄,則所產脆薄,人生於地內,今之人不若古之人渾剛堅一,寧不由地氣洩漏哉?《易》曰「改邑不改井」,此取象言安也,非井不可塞也。天下每州,春秋二時,天子許抽當所上賦錫宴,其刺史及州吏必廓其地為大宇,以張其事。黃州當是地,有古井不塞,故為文投實以土。

  題荀文若傳後

  荀文若為操畫策取兗州,比之高、光不棄關中、河內;官渡不令還許,比楚、漢成皋。凡為籌計比擬,無不以帝王許之,海內付之。事就功畢,欲邀名於漢代,委身之道,可以為忠乎?世皆曰曹、馬。且東漢崩裂紛披,都遷主播,天下大亂,操起兵東都,提獻帝於徒步困餓之中,南征北伐,僅三十年,始定三分之業。司馬懿安完之代,竊發肘下,奪偷權柄,殘虐狡譎,豈可與操比哉。若使操不殺伏後,不誅孔融,不囚楊彪,從容於揖譲之間,雖慚於三代,天下非操而誰可以得之者?紂殺一比干,武王斷首燒屍,而滅其國。桓、靈四十年間,殺千百比干,毒流其社稷,可以血食乎?可以壇墠父天拜郊乎?假使當時無操,獻帝複能正其國乎?假使操不挾獻帝以令,天下英雄能與操爭乎?若使無操,複何人為蒼生請命乎?教盜穴牆發櫃,多得金玉,已複不與同挈,得不為盜乎?何況非盜也。文若之死,宜然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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