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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稽列傳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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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經術為郎,而好讀外家傳語。竊不遜讓,複作故事滑稽之語六章,編之于左,可以覽觀揚意,以示後世好事者讀之,以遊心駭耳,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 *** 武帝時,有所幸倡郭舍人者,發言陳辭雖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說。武帝少時,東武侯母常養帝。(案「東武」,縣名。侯,乳母姓也。)帝壯時,號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朝奏入,有詔使幸臣馬遊卿以帛五十匹賜乳母,又奉飲糒飱養乳母。乳母上書曰:「某所有公田,願得假倩之。」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賜乳母。乳母所言,未嘗不聽。有詔得令乳母乘車行馳道中。當此之時,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孫奴從者橫暴長安中,當道掣頓人車馬,奪人衣服。聞於中,不忍致之法。有司請徙乳母家室,處之于邊。奏可。乳母當入至前,面見辭。乳母先見郭舍人,為下泣。舍人曰:「即入見辭去,疾步數還顧。」乳母如其言,謝去,疾步數還顧。郭舍人疾言罵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壯矣,甯尚須汝乳而活邪?尚何還顧!」於是人主憐焉悲之,乃下詔止無徙乳母,罰謫譖之者。 *** 武帝時,齊人有東方生名朔。(仲長統雲:「遷為《滑稽傳》,敘優旃事不稱東方朔」,非也。朔之行事,豈直旃、孟之比哉?而桓譚亦以遷內為是,又非也。)以好古傳書,愛經術,多所博觀外家之語。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公車令兩人共持舉其書,僅然能勝之。人主從上方讀之,止,輒乙其處,讀之二月乃盡。詔拜以為郎,常在側侍中。數召至前談語,人主未嘗不說也。時詔賜之食於前,飯己,盡懷其餘肉持去,衣盡汙。數賜縑帛,擔揭而去。徒用所賜錢帛,取少婦于長安中好女。率取婦一歲所者,即棄去,更取婦。所賜錢財盡索之於女子。人主左右諸郎半呼之「狂人。」人主聞之,曰:「令朔在事無為是行者,若等安能及之哉!」朔任其子為郎,又為侍謁者,常持節出使。朔行殿中,郎謂之曰:「人皆以先生為狂。」朔曰:「如朔等,所謂避世於朝廷間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時坐席中,酒酣,據地歌曰:「陸沈於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金馬門者,宦署門也,門傍有銅馬,故謂之曰「金馬門」。 時會聚宮下博士諸先生與論議,共難之曰:「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澤及後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慕聖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著於竹帛,自以為海內無雙,即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聖帝,曠日持久,積數十年,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其故何也?」 東方生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備也。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張儀、蘇秦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相禽以兵,並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說聽行通,身處尊位,澤及後世,子孫長榮。今非然也。聖帝在上,德流天下,諸侯賓服,威振四夷,連四海之外以為席,安於覆盂,天下平均,合為一家,動發舉事,猶如運之掌中,賢與不肖,何以異哉!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眾,竭精馳說,並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慕義,困於衣食,或失門戶。使張儀、蘇秦與僕並生於今之世,曾不能得掌故,安敢望常侍、侍郎乎!傳曰:『天下無害菑,雖有聖人,無所施其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故曰:『時異則事異』。雖然,安可以不務修身乎!《詩》曰:『鼓鐘于宮,聲聞於外。鶴鳴九皋,聲聞於天』。苟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躬行仁義七十二年,逢文王,得行其說,封于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修學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處士,時雖不用,崛然獨立,塊然獨處,上觀許由,下察接輿,策同範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偶少徒,固有常也。子何疑于餘哉?」 於是諸先生默然無以應也。 建章宮後合重櫟中有物出焉,其狀似麋。以聞,武帝往臨視之,問左右群臣習事通經術者,莫能知。詔東方朔視之。朔曰:「臣知之,願賜美酒粱飯大飱臣,臣乃言。」詔曰:「可。」已飱,又曰:「某所有公田魚池蒲葦數頃,陛下以賜臣,臣朔乃言。」詔曰:「可。」於是朔乃肯言,曰:「所謂騶牙者也。遠方當來歸義,而騶牙先見。其齒前後若一,齊等無牙,故謂之騶牙。」其後一歲所,匈奴混邪王果將十萬眾來降漢。乃複賜東方生錢財甚多。 至老,朔且死時,諫曰:「《詩》雲:『營營青蠅,止於蕃。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願陛下遠巧佞,退讒言。」帝曰:「今顧東方朔多善言。」怪之。居無幾何,朔果病死。傳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之謂也。 *** 武帝時,大將軍衛青者,衛後兄也,封為長平侯。從軍擊匈奴,至余吾水上而還,斬首捕虜,有功來歸,詔賜金千斤。將軍出宮門,齊人東郭先生以方士待詔公車,當道遮衛將軍車,拜謁曰:「願白事。」將軍止車前,東郭先生旁車言曰:「王夫人新得幸於上,家貧。今將軍得金千斤,誠以其半賜王夫人之親,人主聞之必喜,此所謂奇策便計也。」衛將軍謝之曰:「先生幸告之以便計,請奉教。」於是衛將軍乃以五百金為王夫人之親壽。王夫人以聞武帝,帝曰:「大將軍不知為此。」問之安所受計策。對曰:「受之待詔者東郭先生。」詔召東郭先生,拜以為郡都尉。東郭先生久待詔公車,貧困饑寒,衣敝,履不完。行雪中,履有上無下,足盡踐地。道中人笑之,東郭先生應之曰:「誰能履行雪中,令人視之,其上履也,其履下處乃似人足者乎?」及其拜為二千石,佩青緺。(音瓜,一音螺,青綬。)出宮門行謝主人。故所以同官待詔者,等比祖道於都門外。榮華道路,立名當世,此所謂衣褐懷寶者也。當其貧困時,人莫省視;至其貴也,乃爭附之。諺曰:「相馬失之瘦,相士失之貧。」其此之謂邪!王夫人病甚,人主至自往問之,曰:「子當為王,欲安所置之?」對曰:「願居洛陽。」人主曰:「不可。洛陽有武庫、敖倉,當關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來,傳不為置王。然關東國莫大于齊,可以為齊王。」王夫人以手擊頭,呼「幸甚。」王夫人死,號曰齊王太后薨。 *** 昔者齊王使淳於髡獻鵠于楚,出邑門,道飛其鵠,徒揭空籠,造詐成辭,往見楚王曰:「齊王使臣來獻鵠,過於水上,不忍鵠之渴,出而飲之,去我飛亡。吾欲刺腹絞頸而死,恐人之議吾王以鳥獸之故,令士自傷殺也。鵠,毛物,多相類者,吾欲買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欲赴佗國奔亡,痛吾兩主使不通。故來服過,叩頭受罪大王。」楚王曰:「善,齊王有信士若此哉!」厚賜之,財備鵠在也。 *** 武帝時,征北海太守,詣行在所。(《漢書》「宣帝征渤海太守龔遂」,非武帝時,此褚先生記謬耳。)有文學卒史王先生者,自請與太守俱,「吾有益於君。」君許之。諸府掾功曹白雲:「王先生嗜酒,多言少實,恐不可與俱。」太守曰:「先生意欲行,不可逆。」遂與俱。行至宮下,待詔宮府門。王先生徒懷錢沽酒,與衛卒僕射飲,日醉,不視其太守。太守入跪拜。王先生謂戶郎曰:「幸為我呼吾君至門內遙語。」戶郎為呼太守。太守來,望見王先生。王先生曰:「天子即問君何以治北海,令無盜賊,君對曰『何哉』?對曰:『選擇賢材,各任之以其能,賞異等,罰不肖』。」王先生曰:「對如是,是自譽自伐功,不可也。願君對言,非臣之力,盡陛下神靈威武所變化也。」太守曰:「諾。」召入,至於殿下,有詔問之曰:「何以治北海,令盜賊不起?」叩頭對言:「非臣之力,盡陛下神靈威武之所變化也。」武帝大笑曰:「于呼!安得長者之語而稱之?安所受之?」對曰:「受之文學卒史。」帝曰:「今安在?」對曰:「在宮府門外。」有詔召拜王先生為水衡丞,以北海太守為水衡都尉。《傳》曰:「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財。」 *** 魏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豹往到鄴,會長老,問之民所疾苦。長老曰:「苦為河伯娶婦,以故貧。」豹問其故,對曰:「鄴三老、廷掾常歲賦斂百姓,收取其錢,得數百萬,用其二三十萬為河伯娶婦,與祝巫共分其餘錢持歸。當其時,巫行視人家女好者,雲是當為河伯婦,即娉取,洗沐之,為治新繪綺縠衣,閒居齋戒。為治齋宮河上,張緹絳帷,女居其中,為具牛酒飯食。行十餘日,共粉飾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數十裡乃沒。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遠逃亡。以故城中益空無人,又困貧,所從來久遠矣。民人俗語曰:『即不為河伯娶婦,水來漂沒,溺其人民』」雲。西門豹曰:「至為河伯娶婦時,願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來告語之,吾亦往送女。」皆曰:「諾。」至其時,西門豹往會之河上。三老、官屬、豪長者、裡父老皆會,以人民往觀之者三二千人。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從弟子女十人所,皆衣繒單衣,立大巫後。 西門豹曰:「呼河伯婦來,視其好醜。」即將女出帷中,來至前。豹視之,顧謂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煩大巫嫗為入報河伯,得更求好女,後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嫗投之河中。有頃,曰:「巫嫗何久也?弟子趣之!」複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頃,曰:「弟子何久也?複使一人趣之。」複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西門豹曰:「巫嫗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煩三老為入白之。」複投三老河中。西門豹簪筆磬折,向河立待良久,長老、吏傍觀者皆驚恐。西門豹顧曰:「巫嫗、三老不來還,奈之何?」欲複使廷掾與豪長者一人入趣之。皆叩頭,叩頭且破,額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門豹曰:「諾,且留待之須臾。」須臾,豹曰:「廷掾起矣!狀河伯留客之久,若皆罷去歸矣。」鄴吏民大驚恐,從是以後,不敢複言為河伯娶婦。 西門豹即發民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當其時,民治渠少煩苦,不欲也。豹曰:「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今父老子弟雖患苦我,然百歲後,期令父老子孫思我言。」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給足富。十二渠經絕馳道,到漢之立,而長吏以為十二渠橋絕馳道,相比近,不可。欲合渠水,且至馳道合三渠為一橋。鄴民人父老不肯聽長吏,以為西門君所為也,賢君之法式不可更也,長吏終聽置之。故西門豹為鄴令,名聞天下,澤流後世,無絕已時,幾可謂非賢大夫哉! 《傳》曰:「子產治鄭,民不能欺;子賤治單父,民不忍欺;西門豹治鄴,民不敢欺。」三子之才能,誰最賢哉?辯治者當能別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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