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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唐明宗天成元年(2)


  夏四月丁亥朔,嚴辦將發,騎兵陳于宣仁門外,步兵陳於五鳳門外。從馬直指揮使郭從謙不知睦王存乂已死,欲奉之以作亂,帥所部兵自營中露刃大呼,與黃甲兩軍攻興教門。帝方食,聞變,帥諸王及近衛騎兵擊之,逐亂兵出門,時蕃漢馬步使朱守殷將騎兵在外,帝遣中使急召之,欲與同擊賊;守殷不至,引兵憩於北邙茂林之下。亂兵焚興教門,緣城而入,近臣宿將皆釋甲潛遁,獨散員都指揮使李彥卿及宿衛軍校何福進、王全斌等十餘人力戰。俄而帝為流矢所中,鷹坊人善友扶帝自門樓下,至絳霄廡下,抽矢,渴懣求水,皇后不自省視,遣宦者進酪,須臾,帝殂。李彥卿等慟哭而去,左右皆散,善友斂廡下樂器覆帝屍而焚之。彥卿,存審之子;福進、全斌放皆太原人也。劉後囊金寶系馬鞍,與申王存屋及李紹榮引七百騎,焚喜慶殿,自師子門出走。通王存確、雅王存紀奔南山。宮人多逃散,朱守殷入宮,選宮人三十餘人,各令自取樂器珍玩,內於其家。於是諸軍大掠都城。是日,李嗣源至罌子谷,聞之,慟哭,謂諸將曰:「主上素得士心,正為群小蔽惑至此,今吾將安歸乎!」

  戊子,朱守殷遣使馳白嗣源,以「京城大亂,諸軍焚掠不已,願亟來救之!」乙丑,嗣源入洛陽,止於私第,禁焚掠,拾莊宗骨於灰燼之中而殯之。嗣源之入鄴也,前直指揮使平遙侯益脫身歸洛陽,莊宗撫之流涕。至是,益自縛請罪;嗣源曰:「樂為臣盡節,又何罪也!」使複其職。嗣源謂朱守殷曰:「公善巡徼,以待魏王。淑妃、德妃在宮,供給尤宜豐備。吾俟山陵畢,社稷有奉,則歸籓為國家扞禦北方耳。」是日,豆盧革帥百官上箋勸進,嗣源面諭之曰:「吾奉詔討賊,不幸部曲叛散;欲入朝自訴,又為紹榮所隔,披猖至此。吾本無他心,諸群遽爾見推,殊非相悉,願勿言也!」革等固請,嗣源不許。

  李紹榮欲奔河中就永王存霸,從兵稍散;庚寅,至平陸,止餘數騎,為人所執,折足送洛陽。存霸亦帥眾千人棄鎮奔晉陽。

  辛卯,魏王繼岌至興平,聞洛陽亂,複引兵而西,謀保據鳳翔。

  向延嗣至鳳翔,以莊宗之命誅李紹琛。

  初,莊宗命呂、鄭二內養在晉陽,一監兵,一監倉庫,自留守張憲以以下皆承應不暇。及鄴都有變,又命汾州刺史李彥超為北都巡檢。彥超,彥卿之兄也。莊宗既殂,推官河間張昭遠勸張憲奉表勸進,憲曰:「吾一書生,自布衣至服金紫,皆出先帝之恩,豈可偷生而不自愧乎!」昭遠泣曰:「此古人所行,公能行之,忠義不朽矣。」有李存沼者,莊宗之近屬,自洛陽奔晉陽,矯傳莊宗之命,陰與二內養謀殺憲及彥超,據晉陽拒守。彥超知之,密告憲,欲先圖之。憲曰:「僕受先帝厚恩,不忍為此。徇義而不免於禍,乃天也。」彥超謀未決,壬辰夜,軍士共殺二內養及存沼於牙城,因大掠達旦。憲聞變,出奔忻州。會嗣源移書至,彥超號令士卒,城中始安,遂權知太原軍府。

  百官三箋請嗣源監國,嗣源乃許之。甲午,入居興聖宮,始受百官班見。下令稱教,百官稱之曰殿下。莊宗後宮存者猶千餘人,宣徽使選其美少者數百獻于監國,監國曰:「奚用此為!」對曰:「宮中職掌不可闕也。」監國曰:「宮中職掌宜諳故事,此輩安知!」乃悉用老舊之人補之,其少年者皆出歸其親戚,無親戚者任其所適。蜀中所送宮人亦准此。

  乙未,以中門使安重誨為樞密使,鎮州別駕張延朗為副使。延朗,開封人也,仕梁為租庸吏,性纖巧,善事權要,以女妻重誨之子,故重誨引之。監國令所在訪求諸王。通王存確、雅王存紀匿民間,或密告安重誨,重誨與李紹真謀曰:「今殿下既監國典喪,諸王宜早為之所,以壹人心。殿下性慈,不可以聞。」乃密遣人就田舍殺之。後月餘,監國乃聞之,切責重誨,傷惜久之。劉皇后與申王存渥奔晉陽,在道與存渥私通。存渥至晉陽,李彥超不納,走至鳳穀,為其下所殺。明日,永王存霸亦至晉陽,從兵逃散俱盡,存霸削髮、僧服謁李彥超,「願為山僧,幸垂庇護。」軍士爭欲殺之,彥超曰:「六相公來,當奏取進止。」軍士不聽,殺之於府門碑下。劉皇后為尼于晉陽,監國使人就殺之。薛王存禮及莊宗幼子繼嵩、繼潼、繼蟾繼嶢,遭亂皆不知所終。惟邕王存美以病風偏枯得免,居於晉陽。

  徐溫、高季興聞莊宗遇弑,益重嚴可求、梁震。梁震薦前陵州判官貴平孫光憲于季興,使掌書記。季興大治戰艦,欲攻楚,光憲諫曰:「荊南亂離之後,賴公休息士民,始有生意。若又與楚國交惡,他國乘吾之弊,良可憂也。」季興乃止。

  戊戌,李紹榮至洛陽,監國責之曰:「吾何負於爾,而殺吾兒!」紹榮瞋目直視曰:「先帝何負於爾?」遂斬之,複其姓名曰元行欽。

  監國恐征蜀軍還為變,以石敬瑭為陝州留後;己亥,以李從珂為河中留後。

  樞密使張居翰乞歸田裡,許之。李紹真屢薦孔循之才,庚子,以循為樞密副使。李強宏請複姓馬。監國下教,數租庸使孔謙奸佞侵刻窮困軍民之罪而斬之,凡謙所立苛斂之法皆罷之,因廢租庸使及內勾司,依舊為鹽鐵、戶部、度支三司,委宰相一人專判。又罷諸道監軍使;以莊宗由宦官亡國,命諸道盡殺之。

  魏王繼岌自興平退至武功,宦者李從襲曰:「禍福未可知,退不如進,請王亟東行以救內難。」繼岌從之。還,至渭水,權西都留守張篯已斷浮梁;循水浮渡,是日至渭南,腹心呂知柔等皆已竄匿。從襲謂繼岌曰:「時事已去,王宜自圖。」繼岌徘徊流涕,乃自伏於床,命僕夫李環縊殺之。任圜代將其眾而東。監國命石敬瑭慰撫之,軍士皆無異言。先是,監國命所親李沖為華州都監,應接西師。沖擅逼華州節度使史彥鎔入朝;同州節度使李存敬過華州,沖殺之,並屠其家;又殺西川行營都監李從襲。彥鎔泣訴于安重誨,重誨遣彥鎔還鎮,召沖歸朝。自監國入洛,內外機事皆決于李紹真。紹真擅收威勝節度使李紹欽、太子少保李紹沖下獄,欲殺之。安重誨謂紹真曰:「溫、段罪惡皆在梁朝,今殿下新平內難,冀安萬國,豈專為公報仇邪!」紹真由是稍沮。辛醜,監國教,李紹沖、紹欽複姓名為溫韜、段凝,並放歸田裡。

  壬寅,以孔循為樞密使。

  有司議即位禮。李紹真、孔循以為唐運已盡,宜自建國號。監國問左右:「何謂國號?」對曰:「先帝賜姓于唐,為唐復仇,繼昭宗後,故稱唐。今梁朝之人不欲殿下稱唐耳。」監國曰:「吾年十三事獻祖,獻祖以吾宗屬,視吾猶子。又事武皇垂三十年,先帝垂二十年,經綸攻戰,未嘗不預;武皇之基業則吾之基業也,先帝之天下則吾之天下也,安有同家而異國乎!」令執政更議。吏部尚書李琪曰:「若改國號,則先帝遂為路人,梓宮安所托乎!不惟殿下忘三世舊君,吾曹為人臣者能自安乎!前代以旁支入繼多矣,宜用嗣子柩前即位之禮。」眾從之。丙午,監國自興聖宮赴西宮,服斬衰,於柩前即皇帝位,百官縞素。既而禦袞冕受冊,百官吉服稱賀。

  戊申,敕中外之臣毋得獻鷹犬奇玩之類。

  有司劾奏太原尹張憲委城之罪;庚戌,賜憲死。

  任圜將征蜀兵二萬六千人至洛陽,明宗慰撫之,各令還營。

  甲寅,大赦,改元。量留後宮百人,宦官三十人,教坊百人,鷹坊二十人,禦廚五十人,自餘任從所適。諸司使務有名無實者皆廢之。分遣諸軍就食近畿,以省饋運。除夏、秋稅省耗。節度、防禦等使,正、至、端午、降誕四節聽貢奉,毋得斂百姓;刺史以下不得貢奉。選入先遭塗毀文書者,令三銓止除詐偽,餘復舊規。

  五月丙辰朔,以太子賓客鄭玨、工部尚書任圜並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圜仍判三司。圜憂公如家,簡拔賢俊,杜絕僥倖,期年之間,府庫充實,軍民皆足,朝綱粗立。圜每以天下為己任,由是安重誨忌之。武甯節度使李紹真、忠武節度使李紹瓊、貝州剌吏李紹英、齊州防禦使李紹虔、河陽節度使李紹奇、洺州刺史李紹能,各請復舊姓名為霍彥威、萇從簡、房知溫、王晏球、夏魯奇、米君立,許之。從簡,陳州人也。晏球本王氏子,畜于杜氏,故請複姓王。

  丁已,初令百官正衙常朝外,五日一赴內殿起居。

  宦官數百人竄匿山林,或落髮為僧,至晉陽者七十餘人,詔北都指揮使李從溫悉誅之。從溫,帝之侄也。

  帝以前相州刺史安金全有功于晉陽,壬戌,以金全為振武節度使、同平章事。

  丙寅,趙在禮請帝幸鄴都。戊辰,以在禮為義成節度使;辭以軍情未聽,不赴鎮。

  李彥超入朝,帝曰:「河東無虞,爾之力也。」庚午,以為建雄留後。

  甲戌,加王延翰同平章事。

  帝目不知書,四方奏事皆令安重誨讀之,重誨亦不能盡通,乃奏稱:「臣徒以忠實之心事陛下,得典樞機,今事粗能曉知,至於古事,非臣所及。願仿前朝侍講、侍讀、近代直崇政、樞密院,選文學之臣與之共事,以備應對。」乃置端明殿學士,乙亥,以翰林學士馮道、趙鳳為之。

  丙子,聽郭崇韜歸葬,複朱友謙宮爵;兩家貨財田宅,前籍沒者皆歸之。

  戊寅,以安重誨領山南東道節度使。重誨以襄陽要地,不可乏帥,無宜兼領,固辭;許之。

  詔發汴州控鶴指揮使張諫等三千人戍瓦橋。六月丁酉,出城,複還,作亂,焚掠坊市,殺權知州、推官高逖。逼馬步都指揮使、曹州刺史李彥饒為帥,彥饒曰:「汝欲吾為帥,當用吾命,禁止焚掠。」眾從之。己亥旦,彥饒伏甲于室,諸將入賀,彥饒曰:「前日唱亂者數人而已。」遂執張諫等四人,斬之。其党張審瓊帥眾大噪於建國門,彥饒勒兵擊之,盡誅其眾四百人,軍、州始定。即日,以軍、州事牒節度推官韋儼權知,具以狀聞。庚子,詔以樞密使孔循知汴州,收為亂者三千家,悉誅之。彥饒,彥超之弟也。

  蜀百官至洛陽,永平節度使兼侍中馬全曰:「國亡至此,生不如死!」不食而卒。以平章事王鍇等為諸州府刺史、少尹、判官、司馬,亦有複歸蜀者。

  辛醜,滑州都指揮使于可洪等縱火作亂,攻魏博戍兵三指揮,逐出之。

  乙巳,敕:「朕二名,但不連稱,皆無所避。」

  戊申,加西川節度使孟知祥兼侍中。

  李繼曮至華州,聞洛中亂,複歸鳳翔;帝為之誅柴重厚。

  高季興表求夔、忠、萬三州為屬郡,詔許之。

  安重誨恃恩驕橫,殿直馬延誤沖前導,斬之于馬前,御史大夫李琪以聞。秋七月,重誨白帝下詔,稱延陵突重臣,戒諭中外。

  于可洪與魏博戍將互相奏雲作亂,帝遣使按驗得實,辛酉,斬可洪於都市,其首謀滑州左崇牙全營族誅,助亂者右崇牙兩長劍建平將校百人亦族誅。

  壬申,初令百官每五日起居,轉對奏事。

  契丹主攻勃海,拔其夫餘城,更命曰東丹國。命其長子突欲鎮東丹,號人皇王,以次子德光守西樓,號元帥太子。帝遣供奉官姚坤告哀於契丹。契丹主聞莊宗為亂兵所害,慟哭曰:「我朝定兒也。吾方欲救之,以勃海未下,不果往,致吾兒及此。」哭不已。虜言「朝定」,猶華言朋友也。又謂坤曰:「今天子聞洛陽有急,何不救?」對曰:「地遠不能及。」曰:「何故自立?」坤為言帝所以即位之由,契丹主曰:「漢兒喜飾說,毋多談!」突欲侍側,曰:「牽牛以蹊人之田,而奪之牛,可乎?」坤曰:「中國無主,唐天子不得已而立;亦由天皇王初有國,豈強取之乎!」契丹主曰:「理當然。」

  又曰:「聞吾兒專好聲色遊畋,不恤軍民,宜其及此。我自聞之,舉家不飲酒,散遣伶人,解縱鷹犬。若亦效吾兒所為,行自亡矣。」

  又曰:「吾兒與我雖世舊,然屢與我戰急,於今天子則無怨,足以修好。若與我大河之北,吾不復南侵矣。」坤曰:「此非使臣之所得專也。」契丹主怒,囚之,旬餘,複召之,曰:「河北恐難得,得鎮、定、幽州亦可也。」給紙筆趣令為狀,坤不可,欲殺之,韓延徽諫,乃複囚之。

  丙子,葬光聖神閔孝皇帝于雍陵,廟號莊宗。

  丁醜,鎮州留後王建立奏涿州剌史劉殷肇不受代,謀作亂,已討擒之。

  己卯,置彰國軍于應州。

  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豆盧革、韋說奏事帝前,或時禮貌不盡恭;百官俸錢皆折估,而革父子獨受實錢;百官自五月給,而革父子自正月給;由是眾論沸騰。說以孫為子,奏官;受選人王傪賂,除近官。中旨以庫部郎中蕭希甫為諫議大夫,革、說覆奏。希甫恨之,上疏言「革、說不忠前朝,阿庚取容」;因誣「革強奪民田,縱田客殺人;說奪鄰家井,取宿藏物。」制貶革辰州刺史,說漵州剌史。庚辰,賜希甫金帛,擢為散騎常侍。

  辛巳,契丹主阿保機卒於夫餘城,述律後召諸將及酋長難制者之妻,謂曰:「我今寡居,汝不可不效我。」又集其夫泣問曰:「汝思先帝乎?」對曰:「受先帝恩,豈得不思!」曰:「果思之,宜往見之。」遂殺之。

  癸未,再貶豆盧革費州司戶,韋說夷州司戶。甲申,革流陵州,說流合州。

  孟知祥陰有據蜀之志,閱庫中,得鎧甲二十萬,置左右牙等兵十六營,凡萬六千人,營於牙城內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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