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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則天神功元年


  武則天神功元年(公元697年)

  正月己亥朔,太后享通天宮。

  突厥默啜寇靈州,以許欽明自隨。欽明至城下大呼,求美醬、粱米及墨,意欲城中選良將,引精兵、夜襲虜營,而城中無諭其意者。

  箕州刺史劉思禮學相人于術士張憬藏,憬藏謂思禮當曆箕州,位至太師。思禮念太師人臣極貴,非佐命無以致之,乃與洛州錄事參軍綦連耀謀反,陰結朝士,托相術,許人富貴,俟其意悅,因說以「綦連耀有天命,公必因之以得富貴。」鳳閣舍人王勮兼天官侍郎事,用思禮為箕州刺史。

  明堂尉河南吉頊聞其謀,以告合宮尉來俊臣,使上變告之。太后使河內王武懿宗推之。懿宗令思禮廣引朝士,許免其死,凡小忤意者皆引之。於是思禮引鳳閣侍郎同平章事李元素、夏官侍郎同平章事孫元亨、知天官侍郎事石抱忠、劉奇、給事中周譒及王勃兄涇州刺史勔、弟監察禦史助等,凡三十六家,皆海內名士,窮楚毒以成其獄。壬戌,皆族誅之,親舊連坐流竄者千餘人。

  初,懿宗寬思禮於外,使誣引諸人。諸人既誅,然後收思禮,思禮悔之。懿宗自天授以來,太后數使之鞫獄,喜誣陷人,時人以為周、來之亞。

  來俊臣欲擅其功,複羅告吉頊;頊上變,得召見,僅免。俊臣由是複用,而頊亦以此得進。俊臣党人羅告司刑府史樊惎謀反,誅之。惎子訟冤於朝堂,無敢理者,乃援刀自刳其腹。秋官侍郎上邽劉如璿見之,竊歎而泣。俊臣奏如璿黨惡逆,下獄,處以絞刑;制流絞州。

  尚乘奉禦張易之,行成之族孫也,年少,美姿容,善音律。太平公主薦易之弟昌宗入侍禁中,昌宗複薦易之,兄弟皆得幸于太后,常傅朱粉,衣錦繡。昌宗累遷散騎常侍,易之為司衛少卿;拜其母韋氏、臧氏為太夫人,賞賜不可勝紀,仍敕鳳閣侍郎李迥秀為臧氏私夫。迥秀,大亮之族孫也。武承嗣、三思、懿宗、宗楚客、晉卿皆侯易之門庭,爭執鞭轡,謂易之為五郎,昌宗為六郎。

  癸亥,突厥默啜寇勝州,平狄軍副使安道買擊破之。

  甲子,以原州司馬婁師德守鳳閣侍郎、同平章事。

  春三月戊申,清邊道總管王孝傑、蘇宏暉等將兵十七萬與孫萬榮戰于東硤石谷,唐兵大敗,孝傑死之。

  孝傑遇契丹,帥精兵為前鋒,力戰。契丹引退,孝傑追之,行背懸崖,契丹回兵薄之,宏暉先遁,孝傑墜崖死,將士死亡殆盡。管記洛陽張說馳奏其事。太后贈孝傑官爵,遣使斬宏暉以徇;使者未至,宏暉以立功得免。

  武攸宜軍漁陽,聞孝傑等敗沒,軍中震恐,不敢進。契丹乘勝寇幽州,攻陷城邑,剽掠吏民,攸宜遣將擊之,不克。

  閻知微、田歸道同使突厥,冊默啜為可汗。知微中道遇默啜使者,輒與之緋袍、銀帶,且上言:「虜使至都,宜大為供張。」歸道上言:「突厥背誕積年,方今悔過,宜待聖恩寬宥。今知微擅與之袍帶,使朝廷無以復加;宜令反初服以俟朝恩。又,小虜使臣,不足大為供張。」太后然之。知微見默啜,舞蹈,吮其靴鼻;歸道長揖不拜。默啜囚歸道,將殺之,歸道辭色不撓,責其無厭,為陳禍福。阿波達幹元珍曰:「大國使者,不可殺也。」默啜怒稍解,但拘留不遣。

  初,鹹亨中,突厥有降者,皆處之豐、勝、靈、夏、朔、代六州,至是,默啜求六州降戶及單于都護府之地,並穀種、繒帛、農器、鐵,太后不許。默啜怒,言辭悖慢。姚璹、楊再思以契丹未平,請依默啜所求給之。麟台少監、知鳳閣侍郎贊皇李嶠曰:「戎狄貪而無信,此所謂『借寇兵資盜糧』也,不如治兵以備之。」璹、再思固請與之,乃悉驅六州降戶數千帳以與默啜,並給谷種四萬斛,雜彩五萬段,農器三千事,鐵數萬斤,並許其昏。默啜由是益強。

  田歸道始得還,與閻知微爭論于太后前。歸道以為默啜必負約,不可恃和親,宜為之備。知微以為和親必可保。

  夏四月,鑄九鼎成,徙置通天宮。豫州鼎高丈八尺,受千八百石;餘州高丈四尺,受千二百石;各圖山川物產於其上,共用銅五十六萬七百餘斤。太后欲以黃金千兩塗之,姚璹曰:「九鼎神器,貴于天質自然。且臣觀其五采煥炳相雜,不待金色以為炫耀。」太后從之。自玄武門曳入,令宰相、諸王帥南北牙宿衛兵十餘萬人並仗內大牛、白象共曳之。

  前益州長史王及善已致仕,會契丹作亂,山東不安,起為滑州刺史。太后召見,問以朝廷得失,及善陳治亂之要十餘條。太后曰:「外州末事,此為根本,卿不可出。」癸酉,留為內史。

  癸未,以右金吾衛大將軍武懿宗為神兵道行軍大總管,與右豹韜衛將軍何迦密將兵擊契丹。五月癸卯,又以婁師德為清邊道副大總管,右武威衛將軍沙吒忠義為前軍總管,將兵二十萬擊契丹。

  先是,有朱前疑者,上書雲:「臣夢陛下壽滿八百。」即拜拾遺。又自言「夢陛下發白再玄,齒落更生。」遷駕部郎中。出使還,上書雲:「聞嵩山呼萬歲。」賜以緋算袋,時未五品,於綠衫上佩之。會發兵討契丹,敕京官出馬一匹供軍,酬以五品。前疑買馬輸之,屢抗表求進階;太后惡其貪鄙,六月乙丑,敕還其馬,斥歸田裡。

  右司郎中馮翊喬知之有美妾曰碧玉,知之為之不昏。武承嗣藉以教諸姬,遂留不還。知之作《綠珠怨》詩以寄之,碧玉赴井死。承嗣得詩於裙帶,大怒,諷酷吏羅告,族之。

  司僕少卿來俊臣倚勢貪淫,士民妻妾有美者,百方取之;或使人羅告其罪,矯稱敕以取其妻,前後羅織誅人,不可勝計。自宰相以下,籍其姓名而取之。自言才比石勒。監察禦史李昭德素惡俊臣,又嘗庭辱秋官侍郎皇甫文備,二人共誣昭德謀反,下獄。

  俊臣欲羅告武氏諸王及太平公主,又欲誣皇嗣及廬陵王與南北牙同反,冀因此盜國權,河東人衛遂忠告之。諸武及太平公主恐懼,共發其罪,系獄,有司處以極刑。太后欲赦之,奏上三日,不出。王及善曰:「俊臣凶狡貪暴,國之元惡,不去之,必動搖朝廷。」太后游苑中,吉頊執轡,太后問以外事,對曰:「外人唯怪來俊臣奏不下。」太后曰:「俊臣有功于國,朕方思之。」頊曰:「于安遠告虺貞反,既而果反,今止為成州司馬。俊臣聚結不逞,誣構良善,贓賄如山,冤魂塞路,國之賊也,何足惜哉!」太后乃下其奏。

  丁卯,昭德、俊臣同棄市,時人無不痛昭德而快俊臣。仇家爭啖俊臣之肉,斯須而盡,抉眼剝面,披腹出心,騰蹋成泥。太后知天下惡之,乃下制數其罪惡,且曰:「宜加赤族之誅,以雪蒼生之憤,可准法籍沒其家。」士民皆相賀于路曰:「自今眠者背始帖席矣!」

  俊臣以告綦連耀功,賞奴婢十人。俊臣閱司農婢,無可者,以西突厥可汗斛瑟羅家有細婢,善歌舞,欲得以為賞口,乃使人誣告斛瑟羅反。諸酋長詣闕割耳剺面訟冤者數十人。會俊臣誅,乃得免。

  俊臣方用事,選司受其屬請不次除官者,每銓數百人。俊臣敗,侍郎皆自首。太后責之,對曰:「臣負陛下,死罪!臣亂國家法,罪止一身;違俊臣語,立見滅族。」太后乃赦之。

  上林令侯敏素諂事俊臣,其妻董氏諫之曰:「俊臣國賊,指日將敗,君宜遠之。」敏從之。俊臣怒,出為武龍令。敏欲不住,妻曰:「速去勿留!」俊臣敗,其黨皆流嶺南,敏獨得免。

  太后征于安遠為尚食奉禦,擢吉頊為右肅政中丞。

  以檢校夏官侍郎宗楚客同平章事。

  武懿宗軍至趙州,聞契丹將駱務整數千騎將至冀州,懿宗懼,欲南遁。或曰:「虜無輜重,以抄掠為資,若按兵拒守,勢必離散,從而擊之,可有大功。」懿宗不從,退據相州,委棄軍資器仗甚眾。契丹遂屠趙州。

  甲午,孫萬榮為奴所殺。

  萬榮之破王孝傑也,于柳城西北四百里依險築城,留其老弱婦女、所獲器仗資財,使妹夫乙冤羽守之,引精兵寇幽州。恐突厥默啜襲其後,遣五人至黑沙,語默啜曰:「我已破王孝傑百萬之人,唐人破膽,請與可汗乘勝共取幽州。」三人先至,默啜喜,賜以緋袍。二人後至,默啜怒其稽緩,將殺之,二人曰:「請一言而死。」默啜問其故,二人以契丹之情告。默啜乃殺前三人而賜二人緋,使為鄉導,發兵取契丹新城,殺所獲涼州都督許欽明以祭天;圍新城三日,克之,盡俘以歸。使乙冤羽馳報萬榮。

  時萬榮方與唐兵相持,軍中聞之,恟懼。奚人叛萬榮,神兵道總管楊玄基擊其前,奚兵擊其後,獲其將何阿小。萬榮軍大潰,帥輕騎數千東走。前軍總管張九節遣兵邀之于道,萬榮窮蹙,與其奴逃至潞水東,息于林下,歎曰:「今欲歸唐,罪已大。歸突厥亦死,歸新羅亦死。將安之乎!」奴斬其首以降,梟之四方館門。其餘眾及奚、霫皆降於突厥。

  戊子,特進武承嗣、春官尚書武三思並同鳳閣鸞台三品。

  辛卯,制以契丹初平,命河內王武懿宗、婁師德及魏州刺史狄仁傑分道安撫河北。懿宗所至殘酷,民有為契丹所脅從複來歸者,懿宗皆以為反,生刳取其膽。先是,何阿小嗜殺人,河北人為之語曰:「唯此兩何,殺人最多。」

  秋七月丁酉,昆明內附,置竇州。

  武承嗣、武三思並罷政事。

  庚午,武攸宜自幽州凱旋。武懿宗奏河北百姓從賊者請盡族之,左拾遺王求禮庭折之曰:「此屬素無武備,力不勝賊,苟從之以求生,豈有叛國之心!懿宗擁強兵數十萬,望風退走,賊徒滋蔓,又欲移罪於草野詿誤之人,為臣不忠,請先斬懿宗以謝河北!」懿宗不能對。司刑卿杜景儉亦奏:「此皆脅從之人,請悉原之。」太后從之。

  八月丙戌,納言姚璹坐事左遷益州長史,以太子宮尹豆盧欽望為文昌右相、鳳閣鸞台三品。

  九月壬辰,大享通天宮,赦天下,改元。

  庚戌,婁師德守納言。

  甲寅,太后謂侍臣曰:「頃者周興、來俊臣按獄,多連引朝臣,雲其謀反;國有常法,朕安敢違!中間疑其不實,使近臣就獄引問,得其手狀,皆自承服,朕不以為疑。自興、俊臣死,不復聞有反者,然則前死者不有冤邪?」夏官侍郎姚元崇對曰:「自垂拱以來坐謀反死者,率皆興等羅織,自以為功。陛下使近臣問之,近臣亦不自保,何敢動搖!所問者若有翻覆,懼遭慘毒,不若速死。賴天啟聖心,興等伏誅,臣以百口為陛下保,自今內外之臣無複反者;若微有實狀,臣請受知而不告之罪。」太后悅曰:「向時宰相皆順成其事,陷朕為淫刑之主;聞卿所言,深合朕心。」賜元崇錢千緡。

  時人多為魏元忠訟冤者,太后複召為肅政中丞。元忠前後坐棄市流竄者四。嘗侍宴,太后問曰:「卿往者數負謗,何也?」對曰:「臣猶鹿耳,羅織之徒欲得臣肉為羹,臣安所避之!」

  冬,閏十月甲寅,以幽州都督狄仁傑為鸞台侍郎,司刑卿杜景儉為鳳閣侍郎,並同平章事。

  仁傑上疏,以為:「天生四夷,皆在先王封略之外,故東拒滄海,西阻流沙,北橫大漠,南阻五嶺,此天所以限夷狄而隔中外也。自典籍所紀,聲教所及,三代不能至者,國家盡兼之矣。詩人矜薄伐於太原,美化行于江、漢,則三代之遠裔,皆國家之域中也。若乃用武荒外,邀功絕域,竭府庫之實以爭不毛之地,得其人不足增賦,獲其土不可耕織,苟求冠帶遠夷之稱,不務固本安人之術,此秦皇、漢武之所行,非五帝、三王之事業也。始皇窮兵極武,務求廣地,死者如麻,至天下潰叛。漢武征伐四夷,百姓困窮,盜賊蜂起;末年悔悟,息兵罷役,故能為天所祐。近者國家頻歲出師,所費滋廣,西戍西鎮,東戍安東,調發日加,百姓虛弊。今關東饑饉,蜀、漢逃亡,江、淮已南,徵求不息,人不復業,相率為盜,本根一搖,憂患不淺。其所以然者,皆以爭蠻貊不毛之地,乖子養蒼生之道也。昔漢元納賈捐之之謀而罷朱崖郡,宣帝用魏相之策而棄車師之田,豈不欲慕尚虛名,蓋憚勞人力也。近貞觀年中克平九姓,立李思摩為可汗,使統諸部者,蓋以夷狄叛則伐之,降則撫之,得推亡固存之義,無遠戍勞人之役,此近日之令典,經邊之故事也。竊謂宜立阿史那斛瑟羅為可汗,委之四鎮,繼高氏絕國,使守安東。省軍費于遠方,並甲兵於塞上,使夷狄無侵侮之患則可矣,何必窮其窟穴,與螻蟻校長短哉!但當敕邊兵,謹守備,遠斥侯,聚資糧,待其自致,然後擊之。以逸待勞則戰士力倍,以主禦客則我得其便,堅壁清野則寇無所得;自然賊深入則有顛躓之慮,淺入必無虜獲之益。如此數年,可使二虜不擊而服矣。」事雖不行,識者是之。

  鳳閣舍人李嶠知天官選事,始置員外官數千人。

  先是曆官以是月為正月,以臘月為閏。太后欲正月甲子朔冬至,乃下制以為:「去晦仍見月,有爽天經。可以今月為閏月,來月為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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