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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1)


  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公元450年)

  春正月乙酉,魏主如洛陽。

  沈慶之自冬至春,屢破雍州蠻。因蠻所聚穀以充軍食,前後斬首三千級,虜二萬八千餘口,降者二萬五千餘戶。幸諸山大羊蠻憑險築城,守禦甚固。慶之擊之,命諸軍連營於山中,開門相通,各穿池于營內,朝夕不外汲。頃之,風甚,蠻潛兵夜來燒營。諸軍以池水沃火,多出弓弩夾射之,蠻兵散走。蠻所據險固,不可攻,慶之乃置六戍以守之。久之,蠻食盡,稍稍請降;悉遷于建康以為營戶。

  魏主將入寇。二月甲午,大獵于梁川。帝聞之,敕淮、泗諸郡:「若魏寇小至,則各堅守;大至,則拔民歸壽陽。」邊戍偵候不明,辛亥,魏主自將步騎十萬奄至。南頓太守鄭琨、潁川太守郭道隱並棄城走。

  是時,豫州刺史南平王鑠鎮壽陽,遣左軍行參軍陳憲行汝南郡事,守懸瓠,城中戰士不滿千人,魏主圍之。

  三月,以軍興,減內外百官俸三分之一。

  魏人晝夜攻懸瓠,多作高樓,臨城以射之,矢下如雨。城中負戶以汲,施大鉤于沖車之端以牽樓堞,壞其南城。陳憲內設女牆,外立木柵以拒之。魏人填塹,肉薄登城,憲督厲將士苦戰,積屍與城等。魏人乘屍上城。短兵相接,憲銳氣愈奮,戰士無不一當百,殺傷萬計,城中死者亦過半。

  魏主遣永昌王仁將步騎萬餘,驅所掠六郡生口北屯汝陽。時徐州刺史武陵王駿鎮彭城,帝遣間使命駿發騎,齎三日糧襲之。駿發百里內馬得千五百匹,分為五軍,遣參軍劉泰之帥安北騎兵行參軍垣謙之、田曹行參軍臧肇之、集曹行參軍尹定、武陵左常侍杜幼文、殿中將軍程天祚等將之,直趨汝陽。魏人唯虎救兵自壽陽來,不備彭城。丁酉,泰之等潛進擊之,殺三千餘人,燒其輜重,魏人奔散,諸生口悉得東走。魏人偵知泰之等兵無後繼,複引兵擊之。垣謙之先退,士卒驚亂,棄仗走。泰之為魏人所殺,肇之溺死,天祚為魏所擒,謙之、定、幼文及士卒免者九百餘人,馬還者四百匹。

  魏主攻懸瓠四十二日,帝遣南平內史臧質詣壽陽,與安蠻司馬劉康祖共將兵救懸瓠。魏主遣殿中尚書任城公乞地真逆拒之。質等擊斬乞地真。康祖,道錫之從兄也。

  夏四月,魏主引兵還。癸卯,至平城。

  壬子,安北將軍武陵王駿降號鎮軍將軍,垣謙之伏誅,尹定、杜幼文付尚方;以陳憲為龍驤將軍、汝南、新蔡二郡太守。

  魏主遺帝書曰:「前蓋吳反逆,扇動關、隴。彼複使人就而誘之,丈夫遺以弓矢,婦人遺以環釧;是曹正欲譎誑取賂,豈有遠相服從之理!為大丈夫,何不自來取之,而以貨誘我邊民?募往者複除七年,是賞奸也。我今來至此土所得多少,孰與彼前後得我民邪?

  「彼若欲存劉氏血食者,當割江以北輸之,攝守南渡。如此,當釋江南使彼居之。不然,可善敕方鎮、剌史、守宰嚴供帳之具,來秋當往取揚州。大勢已至,終不相縱。彼往日北通蠕蠕,西結赫連、沮渠、吐谷渾,東連馮私、高麗。凡此數國,我皆滅之。以此而觀,彼豈能獨立!

  「蠕蠕吳提、吐賀真皆已死,我今北征,先除有足之寇。彼若不從命,來秋當複往取之;以彼無足,故不先討耳。我往之日,彼作何計,為握塹自守,為築垣以自障也?我當顯然往取揚州,不若彼翳行竊步也。彼來偵諜,我已擒之,複縱還。其人目所盡見,委曲善問之。

  「彼前使裴方明取仇池,既得之,疾其勇功,已不能容;有臣如此尚殺之,烏得與我校邪!彼非我敵也。彼常欲與我一交戰,我亦不癡,複非苻堅,何時與彼交戰?晝則遣騎圍繞,夜則離彼百裡外宿;吳人正有斫營伎,彼募人以來,不過行五十裡,天已明矣。彼募人之首,豈得不為我有哉!

  「彼公時舊臣雖老,猶有智策,知今已殺盡,豈非天資我邪!取彼亦不須我兵刃,此有善咒婆羅門,當使鬼縛以來耳。」

  侍中、左衛將軍江湛遷吏部尚書。湛性公廉,與僕射徐湛之並為上所寵信,時稱「江徐」。

  魏司徒崔浩,自恃才略及魏主所寵任,專制朝權,嘗薦冀、定、相、幽、並五州之士數十人,皆起家為郡守。太守晃曰:「先征之人,亦州郡之選也;在職已久,勤勞未答,宜先補郡縣,以新征者代為郎吏。且守令治民,宜得更事者。」浩固爭而遣之。中書侍郎、領著作郎高允聞之,謂東宮博士管恬曰:「崔公其不免乎!苟遂其非而校勝於上,將何以堪之!」

  魏主以浩監秘書事,使與高允等共撰《國記》,曰:「務從實錄。」著作令史閔湛、郗標,性巧佞,為浩所寵信。浩嘗注《易》及《論語》、《詩》、《書》,湛、標上疏言:「馬、鄭、王、賈不如浩之精微,乞收境內諸書,班浩所注,令天下習業。並求敕浩注《禮傳》,令後生得觀正義。」浩亦薦湛、標有著述才。湛、標又勸浩刊所撰《國史》于石,以彰直筆。高允聞之,謂著作郎宗欽曰:「湛、標所營,分寸之間,恐為崔門萬世之禍,吾徒亦無噍類矣!」浩竟用湛、標議,刊石立於郊壇東,方百步,用功三百萬。浩書魏之先世,事皆詳實,列于衢路,往來見者鹹以為言。北人無不忿恚,相與譖浩於帝,以為暴揚國惡。帝大怒,使有司案浩及秘書郎吏等罪狀。

  初,遼東公翟黑子有寵於帝,奉使並州,受布千匹。事覺,黑子謀于高允曰:「主上問我,當以實告,為當諱之?」允曰:「公帷幄寵臣,有罪首實,庶或見原,不可重為欺罔也。」中書侍郎崔覽、公孫質曰:「若首實,罪不可測,不如諱之」黑子怨允曰:「君奈何誘人就死地!」入見帝,不以實對,帝怒,殺之。帝使允授太子經。及崔浩被收,太子召允至東宮,因留宿。明旦,與俱入朝,至宮門,謂允曰:「入見至尊,吾自導卿;脫至尊有問,但依吾語。」允曰:「為何等事也?」太子曰:「人自知之。」太子見帝言「高允小心真密旦微賤;制由崔浩,請赦其死。」帝召允,問曰:「《國書》皆浩所為乎?」對曰:「《太祖記》,前著作郎鄧淵所為;《先帝記》及《今記》,臣與浩共為之。然浩所領事多,總裁而已;至於著述,臣多於浩。」帝怒曰:「允罪甚於浩,何以得生!」太子懼,曰:「天威嚴重,允小臣,迷亂失次耳。臣向問,皆雲浩所為。」帝問允:「信如東官所言乎?」對曰:「臣罪當滅族,不敢虛妄。殿下以臣侍講日久,哀臣,欲匄其生耳,實不問臣,臣亦無此言,不敢迷亂。」帝顧謂太子曰:「直哉!此人情所難,而允能為之!臨死不易辭,信也:為臣不欺君,貞也。宜特除其罪以旌之。」遂赦之。

  於是召浩前,臨詰之。浩惶惑不能對。允事事申明,皆有條理。帝命允為詔,誅浩及僚屬宗欽、段承根等,下至僮吏,凡百二十八人,皆夷五族;允持疑不為。帝頻使催切,允乞更一見,然後為詔。帝引使前,允曰:「浩之所坐,若更有餘釁,非臣敢知;若直以觸犯,罪不至死。」帝怒,命武士執允。太子為之拜請,帝意解,乃曰:「無斯人,當更有數千口死矣。」

  六月己亥,詔誅清河崔氏與浩同宗者無遠近,及浩姻家范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並夷其族,餘皆止誅其身。執浩置檻內,送城南,衛士數十人溲其上,呼聲嗷嗷,聞于行路。宗欽臨刑歎曰:「高允其殆聖乎!」

  它日,太子讓允曰:「人亦當知機。吾欲為卿脫死,既聞端緒,而卿終不從,激怒帝如此。每念之,使人心悸。」允曰:「夫史者,所以記人主善惡,為將來勸戒,故人主有所畏忌,慎其舉措。崔浩孤負聖恩,以私欲沒其廉潔,愛憎蔽其公直,此浩之責也。至於書朝廷起居,言國家得失,此為史之大體,未為多違。臣與浩實同其事,死生榮辱,義無獨殊。誠荷殿下再造之慈,違心苟免,非臣所願也。」太子動容稱歎。允退,謂人曰:「我不奉東宮指導者,恐負翟黑子故也。」

  初,冀州刺史崔賾,武城男崔模,與浩同宗而別族;浩常輕侮之,由是不睦。及浩誅,二家獨得免。賾,逞之子也。

  辛醜,魏主北巡陰山。魏主既誅崔浩而悔之,會北部尚書宣城公李孝伯病篤,或傳已卒,魏主悼之曰:「李宣城可惜!」既而曰:「朕失言,崔司徒可惜,李宣城可哀!」孝伯,順之從父弟也,自浩之誅,軍國謀議皆出孝伯,寵眷亞於浩。

  初,車師大帥車伊洛世服于魏,魏拜伊洛平西將軍,封前部王。伊洛將入朝,沮渠無諱斷其路,伊洛屢與無諱戰,破之。無諱卒,弟安周奪其子乾壽兵,伊洛遣人說乾壽,乾壽遂帥其民五百餘家奔魏;伊洛又說李寶弟欽等五十餘人下之,皆送于魏。伊洛西擊焉耆,留其子歇守城。沮渠安周引柔然兵間道襲之,攻拔其城。歇走就伊洛,共收餘眾,保焉耆鎮,遣使上書于魏主,言:「為沮渠氏所攻,首尾八年,百姓饑窮,無以自存。臣今棄國出奔,得免者才三分之一,已至焉耆東境,乞垂賑救!」魏主詔開焉耆倉以賑之。

  吐谷渾王慕利延為魏所逼,上表求入保越巂,上許之;慕利延竟不至。

  上欲伐魏,丹楊尹徐湛之、吏部尚書江湛、彭城太守王玄謨等並勸之;左軍將軍劉康祖以為「歲月已晚,請待明年。」上曰:「北方苦虜虐政,義徒並起。頓兵一周,沮向義之心,不可。」

  太子步兵校尉沈慶之諫曰:「我步彼騎,其勢不敵。檀道濟再行無功,到彥之失利而返。今料王玄謨等,未逾兩將,六軍之盛,不過往時,恐重辱王師。」上曰:「王師再屈,別自有由,道濟美寇自資,彥之中塗疾動。虜所恃者唯馬;今夏水浩汗,河道流通,泛舟北下,碻磝必走,滑台小戍,易可覆拔。克此二城,館穀吊民,虎牢、洛陽,自然不固。比及冬初,城守相接,虜馬過河,即成擒也。」慶之又固陳不可。上使徐港之、江湛難之。慶之曰:「治國譬如治家,耕當問奴,織當訪婢。陛下今欲伐國,而與白面書生輩謀之,事何由濟!」上大笑。太子劭及護軍將軍蕭思話亦諫,上皆不從。

  魏主聞上將北伐,複與上書曰:「彼此和好日久,而彼志無厭,誘我邊民。今春南巡,聊省我民,驅之使還。今聞彼欲自來,設能至中山及桑幹川,隨意而行,來亦不迎,去亦不送。若厭其區宇者,可來平城居,我亦往揚州,相與易。彼年已五十,未嘗出戶,雖自力而來,如三歲嬰兒,與我鮮卑生長馬上者果如何哉!更無餘物可以相與,今送獵馬十二匹並氈、藥等物。彼來道遠,馬力不足,可乘;或不服水土,藥可自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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