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籍 > 新唐書 | 上頁 下頁 |
陸贄傳(3) |
|
當是時,賈耽、盧邁、趙憬同輔政,凡有司關白,三人者更相顧不肯判。贄又請如故事,旬一人秉筆,所諮輒判。 又以西北邊歲調河南、江淮兵,謂之「防秋」,士不素練,戰數敗,將統制不一,亡以應敵。乃上陳其弊曰: 自祿山構亂,肅宗始撤邊備,以靖中邦,借外威,寧內難,於是吐蕃乘釁,回紇矜功,中國不振,四十餘年。率傷耗之民,竭力以事,西輸賄繒,北償馬資,尚不足滿其意。於是調斂四方,以屯疆陲,又不能遏其侵。故小入則驅略,深入則戒嚴。于時議安邊者,皆務所難,忽所易,勉所短,略所長,行之而要不精,圖之而功靡就。 夫勢有難易,事有先後。力大而敵脆,則先所難,是謂奪人之心也;力寡而敵堅,則先所易,是謂觀釁而動也。今財匱於中,人勞未瘳,而欲發師徒以犯獵寇境,複其侵疆,攻其堅城,前有勝負未必之虞,後有饋運不繼之患。萬一橈敗,適所以啟戎心,挫國威也。以此安邊,可謂不量勢而務所難矣。天之授有分,地之產有宜,是以五方之俗,長短各殊。勉所短而敵長者殆,用所長而乘短者強。且以水草為居,討獵為生,便於馳突,不恥敗亡,此戎狄所長,中國之短也。而欲益兵搜乘,爭驅角力,交鋒原野之上,決命尋常之間,以此禦寇,可謂勉所短而校其長矣。務所難,勉所短,勞費百倍,終無成功,雖果成之,不挫則廢。誠以越天授,違地產,虧時勢,以反物宜者也。胡不守所易,用所長乎? 若乃擇將吏,脩紀律,訓齊師徒;耀德以佐威,能邇以示遐;禁侵暴以彰吾信,抑攻取以昭吾仁;彼求和則善之而勿與盟,彼為寇則備之而不報復。此當今所易也。賤力貴智,好生惡殺;輕利重人,忍小全大;安其居而動,俟其時後行。脩封疆,守要害,蹊塹隧,列屯營,謹禁防,明斥候,務農足食,非萬全不謀,非百克不鬥;寇小至則遏其入,寇大至則邀其歸,據險以乘之,多方以誤之,使其勇無所加,眾無所用,掠則靡獲,攻則不能,進有腹背支敵之虞,退有首尾不相救之患。是謂乘其弊,不戰而屈人兵。此中國之長也。我之所長,戎狄之短也;我之所易,戎狄之難也。以長制短,則用力寡而見功多;以易敵難,則財不匱而事速成。舍此不務而反為所乘,斯謂倒持戈矛,以鐏授寇者也。今皆務之矣,尚且守封未固,寇戎未懲者何邪?病在謀無定用,眾無適從;任者不必才,才者不必任;聞不必實,實不必聞;所信不必誠,所誠不必信;行不必當,當不必行。 又有六失焉。夫兵有攻討,有鎮守。權以紓難,暫以應機,事有便宜,謀有奇詭,不恤常制,不徇眾情,死生進退,唯將所命,攻討之兵也。人情者,利焉則勸,習焉則安,保親戚而後樂生,顧家業而後忘死,可以治術馭,不可以法制驅,鎮守之兵也。王者欲備封疆,禦戎狄,則選鎮守之兵以置之。古之善選置者,必辨其土宜,察其技能,知其好惡。用其力,不違其性;齊其俗,不易其宜;引其善,不責其所不能;禁其非,不處其所不欲。類其部伍,安其家室,然後能使之樂其居,定其志。以惠則感而不驕,以威則肅而不怨。靡督課而自用,馳禁防而不攜。故守則固,戰則強。其術無它,便於人而已。今遠調屯士,以戍邊陲,邀所不能,強所不欲,廣其數不考於用,責其力不察其情,斯可為羽衛之儀,而無益備禦之實也。何者?窮邊之地,千里蕭條,寒風裂膚,豺狼為鄰,晝則荷戈以耕,夜則倚烽以覘,有剽害之慮,無休暇之娛,非生其域、習其風,幼而視焉,長而安焉,則不能甯居而狎其敵也。關東百物阜殷,士忲溫飽,比諸邊隅,不翅天地。聞絕塞荒陬,則辛酸動容;聆強蕃勁虜,則懾駭褫情。又使去親族,舍園廬,甘所辛酸,抗所懾駭,將冀為用,不亦疏乎?又有休代之期,無統制之善,資奉姑息,譬如驕子,進不邀以成功,退不處以嚴憲,屈指計歸,張頤待飼,師一挫傷,則乘其危橈,布路東潰。平居殫資儲以奉浮冗,臨難棄城鎮以搖疆場。其弊豈特無益哉?謫徙之人,本以增戶實邊,立功自贖。既無良之人,而思亂幸災又甚於戍卒,適有防衛之煩,而無立功之益。雖前代行之,固非可遵者也。帥臣身不臨邊,而以偏師戍守。大抵士之犀銳,悉選以自奉,委疲羸者以守要衝,寇至而不支,則劫執芟蹂,恣所欲得,比都府聞之,虜已旋返。治兵若此,斯可謂措置乖方。一失也。 賞以存勸,罰以示懲,以懋有庸,以威不恪。故賞罰之於馭眾,譬輗軏所以行車,銜勒所以服馬也。今將之號令不能行之軍,國之典刑不能施之將,上下遵養,以苟歲時。欲褒一有功,慮無功者怨,嫌疑而不賞;欲責一有罪,畏同惡者竦,隱忍而不誅。故忘身效節者抵噪於眾,僨軍緩救者畜奸不畏,褒貶稱毀,紛然相亂。公者直己不求諸人,則罹困厄;奸者行私苟媚於眾,則取優崇。此義士勇夫所以痛心解體也。又如遇敵而守不固,陳謀而功不成。責將帥,將帥曰資糧不足;責有司,有司曰須給無乏;更相為解,而朝廷含糊,未嘗究詰。故抱直者吞聲,罔上者不慚。馭眾若此,可謂課責虧度。二失也。 以課責之虧,措置之乖,將不得竭其才,卒不得盡其力,屯集雖眾,無施戰陣,虜常橫行,以謂境無人焉。吏習其常,惟曰兵少不敵,朝廷莫之省,則又調發益師,無裨於備禦,而有弊於供億。閭井日耗,斂求日繁,傾家析產,榷鹽稅酒,無慮所入半以事邊。制用若此,可謂財匱於兵眾矣。三失也。 今四夷最強盛者,莫如吐蕃。舉吐蕃眾,未當中國十數大郡,而內虞外備與中國不殊,所以能寇邊者無幾。又器不犀利,甲不精完,材不趨敏。動則中國慹其眾不敢抗,靜則憚其強不敢侵,何哉?良以我之節制多,而彼之統帥一也。且節制多,則人心不一;人心不一,則號令不行;號令不行,則進退難必;進退難必,則疾徐失宜;疾徐失宜,則機會不及;機會不及,則氣勢自衰。斯乃勇廢為尫,眾失為弱。開元、天寶時,制西北二蕃,則朔方、河西、隴右三節度而已,尚慮權分,或詔兼領之。中興未遑外討,則僑四鎮隸安定,以隴右附扶風,所當二蕃,則朔方、涇原、隴右、河東四節度而已,以關東戍卒屬之。雖任未得人,而措置之法存焉。自賊泚亂以誘涇原,懷光反以汙朔方,則分朔方為三節度,其鎮軍且四十,皆特詔任之,各有中人監軍,鹹得相抗。既無軍法臨下,莫能稟屬,邊書告急,方使關白用兵,是謂從容拯溺,揖讓救焚矣。兵以氣若勢為用者也,氣聚則盛,散則消;勢合則威,析則弱。今之邊戍,勢弱氣消。建軍若此,可謂力分於將多矣。四失也。 治戎之要,在均齊而已。故軍法無貴賤之差、多少之異,所以同其志、盡其力也。被邊長鎮之兵,皆百戰傷夷,角所能則習,度所處則危,考服役則勞,察臨敵則勇,然衣稟止於當身,又為家室所分,居常凍餒。而關東戍士,歲月更代,怯于應敵,懈于服勞,然衣稟優厚,繼以茶藥,資以蔬醬。豐寡相縣,勢則遠甚。又有以邊軍詭為奏請遙隸神策者,稟賜之饒,有三倍之益。此士類所以忿恨,經費所以褊匱。夫事業未異,給養頓殊,人情所不甘也。不為戎首,已可嘉者,況使協力同心,以攘寇難,臣知有所不能焉。養士若此,可謂怨生於不均矣。五失也。 凡任將帥,必先考察行能,然後指所授之方、所委之要,令自揣可否,以見要領。須某甲兵,藉某參屬,用若干步騎,計若干資糧,何所列屯,何時成功,觀其言,校其實。若曰不足取,當艱之于初,不宜詒悔於後也;若曰可任,則當要之於終,不宜掣肘於內也。故疑者不使,使者不疑。勞神於拔選,端拱於委任,然後核否臧,信賞罰,受賞者不為濫,當罰者不敢辭,付授專則苟且之心息矣。是以古之遣將者,君推轂而命之,又賜鈇鉞,故軍容不入國,國容不入軍,機宜不以遠決,號令不以兩從。今陛下命帥,先求易制者,多其部使力分,輕其任使心弱。由是分閫責成之義廢,死綏任咎之志衰。一則聽命,二則聽命,止取承順可矣,若有意乎靖難則不可。兩疆相接,兩軍相持,事機所急,罅不留息,況千里之遠,九重之深,陳述之難明,聽覽之不專,欲事無遺策,雖聖亦有所不能焉。守戍者以寡不敢抗,分鎮者以無詔不敢救,逗留之頃,寇已奔逼。牧馬屯牛,鞠椎剽矣;嗇夫樵婦,罄俘囚矣。假令詔至發兵,更相顧望,莫敢遮礙,敗者減百為一,獲者衍百為千。帥守以總制在朝,不恤於罪;陛下以權出己,不究厥情。用帥若此,可謂機失於遙制矣。六失也。 臣愚謂宜罷四方之防秋者,以其數析而三之:其一,責本道節度,募壯士願屯邊者徙焉;其一,則第以本道衣稟,責關內、河東募用蕃、夏子弟願傅軍者給焉;其一,以所輸資糧給應募者,以安其業。詔度支市牛,召工就諸屯繕完器具。至者家給牛一,耕耨水火之器畢具,一歲給二口糧,賜種子,勸之播蒔。須一年,則使自給,有餘粟者,縣官倍價以售。既息調發之煩,又無倖免之弊,出則人自為戰,處則家自為耕。與夫暫屯遽罷,豈同日論哉!然後建文武大臣一人為隴右元帥,自涇、隴、鳳翔薄長武城,盡山南西道,凡節度府之兵皆屬焉。又詔一人為朔方元帥,由鄜坊、邠甯揵靈夏,凡節度府之兵屬焉。又詔一人為河東元帥,舉河東,極振武,節度府之兵屬焉。各以臨邊要州為治所,所部州若府,遴柬良吏為刺史,外奉軍興,內課農桑,慎守中國所長,謹行當今所易,則八利可致,六失可去矣。 帝愛重其言,不從也。 班宏判度支,卒官,贄薦李巽,帝漫許之,而自用裴延齡。贄言:「延齡僻戾躁妄,不可用。」不聽。俄而延齡奸佞得君,天下仇惡,無敢言。贄上書苦諫,帝不懌,竟以太子賓客罷。贄本畏慎,未嘗通賓客。延齡揣帝意薄,讒短百緒,帝遂發怒,欲誅贄,賴陽城等交章論辨,乃貶忠州別駕。後稍思之,會薛延為刺史,諭旨慰勞。韋皋數上表請贄代領劍南,帝猶銜之,不肯與。順宗立,召還。詔未至,卒,年五十二。贈兵部尚書,諡曰宣。 始,贄入翰林,年尚少,以材幸,天子常以輩行呼而不名。在奉天,朝夕進見,然小心精潔,未嘗有過,由是帝親倚,至解衣衣之,同類莫敢望。雖外有宰相主大議,而贄常居中參裁可否,時號「內相」。嘗為帝言:「今盜遍天下,宜痛自咎悔,以感人心。昔成湯罪己以興,楚昭王出奔,以一言善複國。陛下誠不吝改過,以言謝天下,使臣持筆亡所忌,庶叛者革心。」帝從之。故奉天所下制書,雖武人悍卒無不感動流涕。後李抱真入朝,為帝言:「陛下在奉天、山南時,赦令至山東,士卒聞者皆感泣思奮。臣是時知賊不足平。」議者謂興元戡難功,雖爪牙宣力,蓋贄有助焉。狩山南也,道險澀,與從官相失,夜召贄不得,帝驚且泣,詔軍中得贄者賞千金。久之,上謁,帝喜見顏間,自太子以下皆賀。及輔政,不敢自顧重,事有可否必言之,所言皆剴拂帝短,懇到深切。或規其太過者,對曰:「吾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皇它恤乎?」既放荒遠,常闔戶,人不識其面。又避謗不著書,地苦瘴癘,只為《今古集驗方》五十篇示鄉人雲。 *** 贊曰:德宗之不亡,顧不幸哉!在危難時聽贄謀,及已平,追仇盡言,怫然以讒幸逐,猶棄梗。至延齡輩,則寵任磐桓,不移如山,昏佞之相濟也。世言贄白罷翰林,以為與吳通玄兄弟爭寵,竇參之死,贄漏其言,非也。夫君子小人不兩進,邪諂得君則正士危,何可訾耶?觀贄論諫數十百篇,譏陳時病,皆本仁義,可為後世法,炳炳如丹,帝所用才十一。唐祚不競,惜哉!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