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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昂傳(2)


  于時,吐蕃、九姓叛,詔田揚名發金山道十姓兵討之。十姓君長以三萬騎戰,有功,遂請入朝。後責其嘗不奉命擅破回紇,不聽。子昂上疏曰:

  國家能制十姓者,繇九姓強大,臣服中國,故勢微弱,委命下吏。今九姓叛亡,北蕃喪亂,君長無主,回紇殘破,磧北諸姓已非國有,欲犄角亡叛,唯金山諸蕃共為形勢。有司乃以揚名擅破回紇,歸十姓之罪,拒而遣還,不使入朝,恐非羈戎之長策也。夫戎有鳥獸心,親之則順,疑之則亂,今阻其善意,則十姓內無國家親信之恩,外有回紇報仇之患,懷不自安,鳥駭狼顧,則河西諸蕃自此拒命矣。且夷狄相攻,中國之福。今回紇已破,既無可言;十姓非罪,又不當絕。罪止揚名,足以慰其酋領矣。

  近詔同城權置安北府,其地當磧南口,制匈奴之沖,常為劇鎮。臣頃聞磧北突厥之歸者已千餘帳,來者未止,甘州降戶四千帳,亦置同城。今磧北喪亂、荒饉之餘,無所存仰,陛下開府招納,誠覆全戎狄之仁也。然同城本無儲峙,而降附蕃落不免寒饑,更相劫掠。今安北有官牛羊六千,粟麥萬斛,城孤兵少,降者日眾,不加救恤,盜劫日多。夫人情以求生為急,今有粟麥牛羊為之餌,而不救其死,安得不為盜乎?盜興則安北不全,甘、涼以往,蹺以待陷,後為邊患,禍未可量。是則誘使亂,誨之盜也。且夷狄代有雄傑,與中國抗,有如勃起,招合遺散,眾將系興,此國家大機,不可失也。

  又謂:

  河西諸州,軍興以來,公私儲蓄,尤可嗟痛。涼州歲食六萬斛,屯田所收不能償墾。陛下欲制河西,定亂戎,此州空虛,未可動也。甘州所積四十萬斛,觀其山川,誠河西喉咽地,北當九姓,南逼吐蕃,奸回不測,伺我邊罅。故甘州地廣粟多,左右受敵,但戶止三千,勝兵者少,屯田廣夷,倉庾豐衍,瓜、肅以西,皆仰其餫,一旬不往,士已枵饑。是河西之命系于甘州矣。且其四十余屯,水泉良沃,不待天時,歲取二十萬斛,但人力寡乏,未盡墾發。異時吐番不敢東侵者,繇甘、涼士馬強盛,以振其入。今甘州積粟萬計,兵少不足以制賊,若吐蕃敢大入,燔蓄谷,蹂諸屯,則河西諸州,我何以守?宜益屯兵,外得以防盜,內得以營農,取數年之收,可飽士百萬,則天兵所臨,何求不得哉?

  其後吐蕃果入寇,終後世為邊患最甚。

  後方謀開蜀山,由雅州道翦生羌,因以襲吐蕃。子昂上書以七驗諫止之,曰:

  臣聞亂生必由於怨。雅州羌未嘗一日為盜,今無罪蒙戮,怨必甚,怨甚則蜂駭且亡,而邊邑連兵,守備不解,蜀之禍構矣。東漢喪敗,亂始諸羌,一驗也。吐蕃黠獪,抗天誅者二十餘年。前日薛仁貴、郭待封以十萬眾敗大非川,一甲不返;李敬玄、劉審禮舉十八萬眾困青海,身執賊廷,關、隴為空。今乃欲建李處一為上將,驅疲兵襲不可幸之吐蕃,舉為賊笑,二驗也。夫事有求利而得害者。昔蜀與中國不通,秦以金牛、美女啖蜀侯,侯使五丁力士棧褒斜,鑿通谷,迎秦之饋。秦隨以兵,而地入中州,三驗也。吐蕃愛蜀富,思盜之矣,徒以障隊隘絕,頓餓喙不得噬。今撤山羌,開阪險,使賊得收奔亡以攻邊,是除道待賊,舉蜀以遺之,四驗也。蜀為西南一都會,國之寶府,又人富粟多,浮江而下,可濟中國。今圖僥倖之利,以事西羌,得羌地不足耕,得羌財不足富。是過殺無辜之眾,以傷陛下之仁,五驗也。蜀所恃,有險也;蜀所安,無役也。今開蜀險,役蜀人,險開則便寇,人役則傷財。臣恐未及見羌,而奸盜在其中矣。異時益州長史李崇真托言吐蕃寇松州,天子為盛軍師,趣轉餉以備之。不三年,巴、蜀大困,不見一賊,而崇真奸贓已钜萬。今得非有奸臣圖利,複以生羌為資?六驗也。蜀士尫孱不知兵,一虜持矛,百人不敢當。若西戎不即破滅,臣見蜀之邊垂且不守,而為羌夷所暴,七驗也。國家近廢安北,拔單于,棄龜茲、疏勒,天下以為務仁不務廣,務養不務殺,行太古三皇事。今徇貪夫之議,誅無罪之羌,遺全蜀患,此臣所未諭。方山東饑,關隴弊,生人流亡,誠陛下寧靜思和天人之時,安可動甲兵、興大役,以自生亂?又西軍失守,北屯不利,邊人駭情,今複舉輿師投不測,小人徒知議夷狄之利,非帝王至德也。善為天下者,計大而不計小,務德而不務刑,據安念危,值利思害。願陛下審計之。

  後複召見,使論為政之要,適時不便者,毋援上古,角空言。子昂乃奏八科:一措刑,二官人,三知賢,四去疑,五招諫,六勸賞,七息兵,八安宗子。其大榷謂:

  今百度已備,但刑急罔密,非為政之要。凡大人初制天下,必有凶亂叛逆之人為我驅除,以明天誅。凶叛已滅,則順人情,赦過宥罪。蓋刑以禁亂,亂靜而刑息,不為承平設也。太平之人,樂德而惡刑,刑之所加,人必慘怛,故聖人貴措刑也。比大赦,澡蕩群罪,天下蒙慶,咸得自新。近日詔獄稍滋,鉤捕支黨,株蔓推窮,蓋獄吏不識天意,以抵慘刻。誠宜廣愷悌之道,敕法慎罰,省白誣冤,此太平安人之務也。

  官人惟賢,政所以治也。然君子小人各尚其類。若陛下好賢而不任,任而不能信,信而不能終,終而不賞,雖有賢人,終不肯至,又不肯勸。反是,則天下之賢集矣。

  議者乃雲「賢不可知,人不易識」。臣以為固易知,固易識。夫尚德行者無兇險,務公正者無邪朋,廉者憎貪,信者疾偽,智不為愚者謀,勇不為怯者死,猶鸞隼不接翼,薰蕕不共氣,其理自然。何者?以德並凶,勢不相入;以正攻佞,勢不相利;以廉勸貪,勢不相售;以信質偽,勢不相和。智者尚謀,愚者所不聽;勇者徇死,怯者所不從。此趣向之反也。賢人未嘗不思效用,顧無其類則難進,是以湮汩于時。誠能信任俊良,知左右有灼然賢行者,賜之尊爵厚祿,使以類相舉,則天下之理得矣。

  陛下知得賢須任,今未能者,蓋以常信任者不效。如裴炎、劉禕之、周思茂、騫味道固蒙用矣,皆孤恩前死,以是陛下疑于信賢。臣固不然。昔人有以噎得病,乃欲絕食,不知食絕而身殞。賢人于國,猶食在人,人不可以一噎而止餐,國不可以謬一賢而遠正士,此神鑒所知也。

  聖人大德,在能納諫,太宗德參三王,而能容魏徵之直。今誠有敢諫骨鯁之臣,陛下廣延順納,以新盛德,則萬世有述。

  臣聞勞臣不賞,不可勸功;死士不賞,不可勸勇。今或勤勞死難,名爵不及;偷榮屍祿,寵秩妄加,非所以表庸勵行者也。願表顯徇節,勵勉百僚。古之賞一人,千萬人悅者,蓋雲當也。

  今事之最大者,患兵甲歲興,賦役不省,興師十萬,則百萬之家不得安業。自有事北狄,於今十年,不聞中國之勝。以庸將禦冗兵,徭役日廣,兵甲日敝。願審量損益,計利害,勢有不可,毋虛出兵,則人安矣。

  虺賊干紀,自取屠滅,罪止魁逆,無複緣坐,宗室子弟,皆得更生。然臣願陛下重曉慰之,使明知天子慈仁,下得自安。臣聞人情不能自明則疑,疑則懼,懼則罪生。惟賜愷悌之德,使居無過之地。

  俄遷右衛胄曹參軍。

  後既稱皇帝,改號周,子昂上《周受命頌》以媚悅後。雖數召見問政事,論亦詳切,故奏聞輒罷。以母喪去官,服終,擢右拾遺。

  子昂多病,居職不樂。會武攸宜討契丹,高置幕府,表子昂參謀。次漁陽,前軍敗,舉軍震恐,攸宜輕易無將略,子昂諫曰:「陛下發天下兵以屬大王,安危成敗在此舉,安可忽哉?今大王法制不立,如小兒戲。願審智愚,量勇怯,度眾寡,以長攻短,此刷恥之道也。夫按軍尚威嚴,擇親信以虞不測。大王提重兵精甲,屯之境上,朱亥竊發之變,良可懼也。王能聽愚計,分麾下萬人為前驅,契丹小丑,指日可擒。」攸宜以其儒者,謝不納。居數日,複進計,攸宜怒,徙署軍曹。子昂知不合,不復言。

  聖曆初,以父老,表解官歸侍,詔以官供養。會父喪,廬塚次,每哀慟,聞者為涕。縣令段簡貪暴,聞其富,欲害子昂,家人納錢二十萬緡,簡薄其賂,捕送獄中。子昂之見捕,自筮,卦成,驚曰:「天命不祐,吾殆死乎!」果死獄中,年四十三。

  子昂資褊躁,然輕財好施,篤朋友,與陸余慶、王無競、房融、崔泰之、盧藏用、趙元最厚。

  唐興,文章承徐、庾餘風,天下祖尚,子昂始變雅正。初,為《感遇詩》三十八章,王適曰:「是必為海內文宗。」乃請交。子昂所論著,當世以為法。大曆中,東川節度使李叔明為立旌德碑於梓州,而學堂至今猶存。

  子光,複與趙元子少微相善,俱以文稱。光終商州刺史。子易甫、簡甫,皆位禦史。

  王無競者,字仲烈,世徙東萊,宋太尉弘之遠裔。家足於財,頗負氣豪縱。擢下筆成章科,調欒城尉,三遷監察禦史,改殿中。會朝,宰相宗楚客、楊再思離立偶語,無競揚笏曰:「朝禮上敬,公等大臣,不宜慢常典。」楚客怒,徙無競太子舍人。

  神龍初,詆權幸,出為蘇州司馬。張易之等誅,坐嘗交往,貶廣州,仇家矯制搒殺之。

  趙元者,字貞固,河間人。祖掞,號通儒,在隋,與同郡劉焯俱召至京師,補黎陽長,徙居汲。

  元少負志略,好論辯。來游雒陽,士爭慕向,所以造謝皆縉紳選。武后方稱制,懼不容其高,調宜祿尉。到職,非公事不言,彈琴蒔藥,如隱者之操。自傷位不配才,卒年四十九。其友魏元忠、孟詵、宋之問、崔璩等共諡昭夷先生。

  ***

  贊曰:子昂說武后興明堂太學,其言甚高,殊可怪笑。後竊威柄,誅大臣、宗室,肋逼長君而奪之權。子昂乃以王者之術勉之,卒為婦人訕侮不用,可謂薦圭璧于房闥,以脂澤汙漫之也。瞽者不見泰山,聾者不聞震霆,子昂之於言,其聾瞽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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