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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建德傳


  竇建德,貝州漳南人。世為農,自言漢景帝太后父安成侯充之苗裔。材力絕人,少重然許,喜俠節。鄉人喪親,貧無以葬,建德方耕,聞之太息,遽解牛與給喪事,鄉黨異之。盜夜劫其家,建德立戶下,盜入,擊三人死,餘不敢進。請其屍,建德曰:「可投繩系取之。」盜投繩,建德乃自縻,使盜曳出,躍起捉刀,複殺數人,繇是益知名。為裡長,犯法亡,會赦歸。久之,父卒,裡中送葬千餘人,所贈予皆讓不受。

  隋大業七年,募兵伐遼東,建德補隊長。方如軍,會邑人孫安祖盜羊,為縣令捕劾笞辱,安祖刺殺令,亡抵建德,建德陰舍之。時山東饑,群盜起,乃謀曰:「往文皇帝時,天下盛強,發百萬眾伐遼東,猶為所敗。今水潦為災,民力刓敝,主上不是恤,而親駕臨遼。且往歲西征,十不一返,今創夷未平,又重發兵,人情危駭,易以搖動。丈夫不死,常建功于世,渠為亡命虜乎!我聞高雞泊廣袤數百里,葭薍阻奧,可以違難;承間竊出,椎埋掠奪,足以自資。因得聚豪傑,且觀時變,以就大計。」安祖然之。建德為招亡兵及民無產者數百,使安祖率之,入高雞為盜,安祖號「摸羊公」。

  時鄃人張金稱亦結眾萬餘,依河渚間,蓚人高士達兵千餘屯清河鄙上。諸盜往來漳南者多剽殺人,焚鄉聚,獨不入建德閭,郡縣意建德與賊通,捕族其家。建德至河間,聞家屠滅,即率麾下二百人亡歸士達。士達自稱東海公,以建德為司兵。安祖為金稱所殺,其下數千人歸建德,眾益盛,至萬人,猶保高雞泊。然傾身接物,其執苦與士卒均,由是能致人死力。

  十二年,涿郡通守郭絢率兵萬人討士達,士達自以智略不及建德,乃推為軍司馬,以兵屬焉。建德既統眾,思用奇厭伏群盜,乃請士達守輜重,自以精兵七千迎絢,詐為亡狀。士達取所虜,陽言建德妻子,殺之。建德遺絢書約降,請前驅執賊自效。絢信之,引兵從建德至長河界,欲與盟,兵懈不設備。建德襲殺其軍數千人,獲馬千匹,絢以數十騎去,追斬于平原,獻首士達,威振山東。

  隋遣太僕卿楊義臣討破張金稱於清河,殘黨畏誅,複屯嘯歸建德。義臣乘勝欲遂入高雞泊,窮劃根穴。建德謂士達曰:「隋善將獨義臣耳,新破金稱,其鋒不可當。宜引兵避之,彼欲戰不得,軍老食乏,乘之可有功。」士達不納。留建德守壁,身將兵逆戰,置酒享士。建德聞,曰:「東海公未捷,遽自矜大,禍至不日矣。隋兵勝,必長驅而來,吾不能獨支。」乃留眾保壁,帥銳士據險待。後五日,義臣斬士達於陣,追北薄壘,守兵潰。建德不能軍,以百余騎走饒陽,饒陽無備,因取之。義臣已殺士達,謂餘黨不足憂,引去。故建德得還平原,收士達士死胔葬焉。為士達發喪,軍皆縞素。招潰卒,得數千人,軍複振,自稱將軍。初,他盜得隋官及士人必殺之,唯建德恩遇甚備,引故饒陽長宋正本為客,尊任之,參決軍議。隋郡縣吏多以地歸之,勢益張,兵至十余萬。上谷賊王須拔自號「漫天王」,以兵略幽州,戰死。其下魏刀兒號「曆山飛」,壁深澤,眾十萬。建德以計襲取之,並有其地。

  十三年正月,築壇場于河間樂壽,自立為長樂王。

  十四年五月,更號夏王,建元丁醜,署官屬,分治郡縣。

  七月,隋右翊衛將軍薛世雄督兵三萬討之,屯河間七裡井,建德以勁兵伏旁澤中,悉拔諸城偽遁。世雄以為畏,稍弛備,建德率敢死士千人襲之。會大霧晝冥,跬不可視,隋軍驚,遂潰,相騰藉,死者如丘,世雄引數百騎亡去。盡得其眾,獲河間丞王琮,勞遣之。琮複嬰城,建德進攻未下,而河間食盡,聞煬帝遇殺,琮率吏發喪,乘城大臨,建德遣使入吊,琮因請降。建德為退舍,飭饌具。琮率郡屬素服面縛軍門,建德親釋徽纆,與言隋之亡,琮伏哭極哀,建德亦為泣。麾下或言:「河間久拒守,多殺士,今力窮而下,請烹之。」建德曰:「琮,誼士也,吾方旌擢以勵事君者。且往為盜,可妄殺人,今將安百姓,定天下,而害忠臣乎?」即令其軍曰:「與琮隙者敢輒搖,罪三族!」乃授琮瀛州刺史。

  始都樂壽,號金城宮,備百官,准開皇故事。冬至,大會僚吏,有五大鳥集其宮,群鳥從之。又宗城人獻玄圭一,景城丞孔德紹曰:「昔天以是授禹,今瑞與之侔,國宜稱夏。」建德然之。改元五鳳,以德紹為內史侍郎。

  武德元年,宇文化及至魏縣,建德謂其納言宋正本及德紹曰:「吾,隋民也;隋,吾君也。今化及殺之,大逆不道,乃吾仇,欲為天下誅之,何如?」正本等曰:「大王奮布衣,起漳南,隋之列城莫不爭附者,以能杖順扶義、安四方也。化及為隋姻裡,倚之不疑,今戕君而移其國,仇不共天,請鼓行執其罪。」建德善之。即引兵討化及,連戰破之。化及保聊城,乃縱撞車機石,四面乘城,拔之。建德入,先謁蕭皇后,語稱臣。執宇文智及、楊士覽、元武達、許弘仁、孟景等,召隋文武官共臨斬之,梟首轅門;囚化及並其子,載以檻車,至大陸縣斬之。

  建德性約素,不喜食肉,飯脫粟加蔬具,妻曹未嘗衣紈綺。及為王,妾侍裁十數。每下城破敵,貲寶並散賚將士。至是,得隋宮人尚千數,悉放去;其文武、驍果尚萬餘,各聽所之。乃以誅化及報越王侗,侗封之夏王,遂號大夏。以隋黃門侍郎裴矩為尚書右僕射,兵部侍郎崔君肅為侍中,少府令何稠為工部尚書,余隨才署職,委以政事。有願往關中及東都者,恣聽不留,仍給道裡費,以兵護出於境。

  二年,陷邢、趙、滄三州。複陷冀州,執刺史曲棱,赦之,複以為刺史。八月,陷洺州,虜刺史袁子幹,遂遷都焉,更號萬春宮。使人如灌津祠先墓,置守塚三十家。又遣使朝侗,因與王世充結歡,北聘突厥,士馬益精雄。俄而世充廢侗,乃絕之。始建天子旌旗,出入警蹕,書稱詔。追諡隋煬帝為閔帝,以齊王暕子政道為鄖公。義成公主在突厥,遣使迎蕭後,建德自將千餘騎送之,並獻化及首。

  未幾,連突厥侵相州,刺史呂瑉死之。進攻衛州,執河北大使淮安王神通、同安長公主、黎陽守將李世勣,釋之。複使世勣守黎陽,館王、公主,饋以客禮。滑州刺史王軌為奴所殺,奴以首奔建德,建德曰:「奴殺主,大逆。納之不可不賞,賞逆則廢教,將焉用為?」命斬奴而返軌首,滑人德之,遂降,齊、濟二州亦降。兗賊徐圓朗聞風送款。

  三年,世勣自拔歸國,吏白建德誅其父,建德曰:「臣勣,唐臣,不忘其主,忠也。父何罪?」釋不問。高祖遣使修好,建德即以公主等歸京師。嘗執趙州刺史張志昂、邢州刺史陳君賓、大使張道源等,將殺之,國之祭酒淩敬諫曰:「夫犬吠非其主,彼悉力堅守,以窮就禽,伏節士也。今殺之,無以勸。」建德怒曰:「我傅其城,猶不下,勞費士旅,何可赦?」敬曰:「王之大將高士興抗羅藝于易南,兵未交,士興即降,王以為可乎?」建德悟,即釋之。然其大將王伏寶數持兵,功略在諸帥上,或讒其反,建德殺之。伏寶臨死呼曰:「我無罪,王何信讒,自刈左右手乎?」後戰數不利。

  九月,建德自帥師圍幽州,為羅藝所敗,藝乘勝襲其營,建德陣營中,填塹而出,敗藝眾,進薄其城,不能拔,乃還。濟陰賊孟海公兵三萬,據周橋城以掠河南,建德自擊之。會秦王伐東都,其中書舍人劉斌獻說曰:「唐據關內,鄭王河南,夏有冀方,此鼎足相持勢也。今唐悉兵臨鄭,出入二年,鄭人日蹙。二國兵不解,唐強鄭弱,勢必舉鄭,鄭滅則大夏有齒寒之憂。為大王計,莫若援鄭,使鄭抗其內,我攻其外,唐之兵必卻,唐卻而鄭完,然後徐觀其變。鄭若可圖,因而取之,並二國兵,乘唐師老,長驅而西,關中可遂有也。」建德曰:「善。」乃遣使聘世充,與連和,會世充亦自乞師,即令其臣李大師、魏處繪來朝,請解鄭圍,秦王留之不答。

  四年,建德克周橋,虜海公,留其將範願戍之。悉發海公、徐圓朗之眾,並兵號三十萬救世充,至滑州,世充行台僕射韓弘開城納之。建德進逼元、梁、管三州,皆陷,遂屯滎陽。運糧溯河西上,舟相屬不絕。壁成皋東原,築營板渚。遣使與世充約期,又遺秦王以書。

  三月,王進據虎牢。翌日,以騎五百覘建德營,設伏道側,獨以數騎去賊營三裡,覺,賊出騎追之,王漸卻,誘至伏所,卒起奮擊。賊騎驚,引去,追斬三百級,獲其將殷秋、石瓚,乃報建德以書。建德失二將,又聞唐兵精,得書猶豫,頓六十日不敢西。

  時世充弟世辯為徐州行台,亦遣將郭士衡、兵數千人從建德,王遣王君廓以輕騎抄其饟,執賊大將張清特。建德懼,人情攜駭,其諸將又新破海公,掠獲盈給,日夜思歸。淩敬說建德曰:「今唐以重兵圍東都,守虎牢,我若悉兵濟河,取懷州河陽,以重將戍之,然後鳴鼓建旗,逾太行,入上黨,傳檄旁郡,進壺口以駭蒲津,收河東地,此上策也。且有三利:乘虛搗境,師有萬全,一也;拓土得眾,二也;鄭圍自解,三也。」建德將從之,而王琬、長孫安世日請兵西,每言必流涕,又陰齎金玉啗諸將,以撓其謀。眾乃曰:「淩敬書生,豈知戰?」建德乃謝曰:「今士心銳,天贊我也,師將大捷。方用眾議,不得如公言。」敬固爭,建德怒,命扶出。其妻諫曰:「祭酒計甚善,王盍用之?夫自滏口道乘唐之虛,連營漸進以取山北,因招突厥西抄關中,唐必還師自救,鄭難紓矣。今頓兵虎牢下,徒自苦,恐無功。」建德曰:「此非女子所知。且鄭朝暮待吾來,既許之,豈可見難而退,且示天下不信。」

  五月,建德自板渚出為陣,西薄汜南,屬鵲山,亙二十裡,鼓而前。郭士衡為遊兵。秦王登虎牢城望其軍,按甲不戰,曰:「賊起山東,未嘗見大敵,今度險士囂,令不肅也;逼城而陣,有輕我心。待其饑,破之果矣。」日中,建德士皆坐列,渴爭飲,意益怠。王麾軍先登,騎怒,塵大漲,乃率史大奈、秦叔寶纏麾幟,弛出賊陣後,建德軍顧而驚,遂大潰。建德被重創,竄牛口穀。車騎將軍白士讓、楊武威獲之,傳而西,斬長安市,年四十九。初,其軍有謠曰:「豆入牛口,勢不得久。」至是果敗。

  建德妻與其左僕射齊善行以騎數百遁還洺州。餘黨欲立其養子為主,善行曰:「夏王奄定河朔,號為威強,今一出不復,非天命有歸哉?不如委心請命,無為塗炭生民也!」遂分府庫散給將士,令各解去。善行乃與右僕射裴矩、行台曹旦率官屬及建德妻奉山東地並傳國八璽來降。建德起兵至滅凡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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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贊曰:煬帝失德,天醜其為,生人〈侖頁〉辜,群盜乘之,如蝟毛而奮。其劇者,若李密因黎陽,蕭銑始江陵,竇建德連河北,王世充舉東都,皆磨牙搖毒以相噬螫。其間亦假仁義,禮賢才,因之擅王僣帝,所謂盜亦有道者。本夫孽氣腥焰,所以亡隋,觸唐明德,折北不支,禍極凶殫,乃就殲夷,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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