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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浩傳(4)


  於是尚書古弼、李順之徒皆曰:「自溫圉河以西,至於姑臧城南,天梯山上冬有積雪,深一丈餘,至春夏消液,下流成川,引以溉灌。彼聞軍至,決此渠口,水不通流,則致渴乏。去城百里之內,赤地無草,又不任久停軍馬,斤等議是也。」

  世祖乃命浩以其前言與斤共相難抑。諸人不復餘言,唯曰:「彼無水草」。浩曰:「漢書地理志稱:『涼州之畜,為天下饒。』若無水草,何以畜牧?又漢人為居,終不於水草之地築城郭,立郡縣也。又雪之消液,絕不斂塵,何得通渠引曹,溉灌數百萬頃乎?此言大抵誣於人矣。」

  李順等複曰:「耳聞不如目見,吾曹目見,何可共辨!」

  浩曰:「汝曹受人金錢,欲為之辭,謂我目不見便可欺也!」

  世祖隱聽,聞之乃出,親見斤等,辭旨嚴厲,形於神色。群臣乃不敢複言,唯唯而已。於是遂討涼州而平之。多饒水草,如浩所言。

  乃詔浩曰:「昔皇祚之興,世隆北土,積德累仁,多歷年載,澤流蒼生,義聞四海。我太祖道武皇帝,協順天人,以征不服,應期撥亂,奄有區夏。太宗承統,光隆前緒,厘正刑典,大業惟新。然荒域之外,猶未賓服。此祖宗之遺志,而貽功於後也。朕以眇身,獲奉宗廟,戰戰兢兢,如臨淵海,懼不能負荷至重,繼名丕烈。故即位之初,不遑寧處,揚威朔裔,掃定赫連。逮於神麚,始命史職注集前功,以成一代之典。自爾已來,戎旗仍舉,秦隴克定,徐兗無塵,平逋寇于龍川,討孽豎於涼域。豈朕一人獲濟于此,賴宗廟之靈,群公卿士宣力之效也。而史闕其職,篇籍不著,每懼斯事之墜焉。公德冠朝列,言為世範,小大之任,望君存之。命公留台,綜理史務,述成此書,務眾實錄。」

  浩於是監秘書事,以中書侍郎高允、散騎侍郎張偉參著作,續成前紀。至於損益褒貶,折中潤色,浩所總焉。

  及恭宗始總百揆,浩複與宜都王穆壽輔政事。時又將討蠕蠕,劉潔複致異議。世祖逾欲討之,乃召問浩。浩對曰:「往擊蠕蠕,師不多日,潔等各欲回還。後獲其生口,雲軍還之時,去賊三十裡。是潔等之計過矣。夫北土多積雪,至冬時常避寒南徙。若因其時,潛軍而出,必與之遇,則可擒獲。」

  世祖以為然。乃分軍為四道,詔諸將俱會鹿渾海。期日有定,而潔恨計不用,沮誤諸將,無功而還。事在《潔傳》。

  世祖西巡,詔浩與尚書、順陽公蘭延都督行台中外諸軍事。世祖至東雍,親臨汾曲,觀叛賊薛永宗壘,進軍圍之。永宗出兵欲戰,世祖問浩曰:「今日可擊不?」

  浩曰:「永宗未知陛下自來,人心安閒,北風迅疾,宜急擊之,須臾必碎。若待明日,恐其見官軍盛大,必夜遁走。」

  世祖從之。永宗潰滅。車駕濟河,前驅告賊在渭北。世祖至洛水橋,賊已夜遁。詔問浩曰:「蓋吳在長安北九十裡。渭北地空,穀草不備。欲渡渭南西行,何如?」

  浩對曰:「蓋吳營去此六十裡,賊魁所在。擊蛇之法,當須破頭,頭破則尾豈能複動?宜乘勢先擊吳。今軍往,一日便到。平吳之後,回向長安,亦一日而至。一日之內,未便損傷。愚謂宜從北道。若從南道,則蓋吳徐入北山,卒未可平。」

  世祖不從,乃渡渭南。吳聞世祖至,盡散入北山,果如浩言,軍無所克。世祖悔之。後以浩輔東宮之勤,賜繒絮布帛各千段。

  著作令史太原閔湛、趙郡郤標素諂事浩,乃請立石銘,刊載《國書》,並勒所注《五經》。浩贊成之。恭宗善焉,遂營於天郊東三裡,方百三十步,用功三百萬乃訖。

  世祖搜於河西,詔浩詣行在所議軍事。浩表曰:「昔漢武帝患匈奴強盛,故開涼州五郡,通西域,勸農積穀,為滅賊之資,東西迭擊。故漢未疲,而匈奴已弊,後遂入朝。昔平涼州,臣愚以為北賊未平,征役不息,可不徙其民,案前世故事,計之長者。若遷民人,則土地空虛,雖有鎮戍,適可禦邊而已,至於大舉,軍資必乏。陛下以此事闊遠,竟不施用。如臣愚意,猶如前議,募徙豪強大家,充實涼土,軍舉之日,東西齊勢,此計之得者。」

  浩又上《五寅元曆》,表曰:「太宗即位元年,敕臣解《急就章》、《孝經》、《論語》、《詩》、《尚書》、《春秋》、《禮記》、《周易》。三年成訖。複詔臣學天文、星曆、易式、九宮,無不盡看。至今三十九年,晝夜無廢。臣稟性弱劣,力不及健婦人,更無餘能,是以專心思書,忘寢與食,至乃夢共鬼爭義。遂得周公、孔子之要術,始知古人有虛有實,妄語者多,真正者少。自秦始皇燒書之後,經典絕滅。漢高祖以來,世人妄造曆術者有十餘家,皆不得天道之正,大誤四千,小誤甚多,不可言盡。臣湣其如此。今遭陛下太平之世,除偽從真,宜改誤曆,以從天道。是以臣前奏造曆,今始成訖。謹以奏呈。唯恩省察,以臣曆術宣示中書博士,然後施用。非但時人,天地鬼神知臣得正,可以益國家萬世之名,過於三皇、五帝矣。」

  事在《律曆志》。

  真君十一年六月誅浩,清河崔氏無遠近,范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皆浩之姻親,盡夷其族。初,郤標等立石銘刊《國記》,浩盡述國事,備而不典。而石銘顯在衢路,往來行者咸以為言,事遂聞發。有司按驗浩,取秘書郎吏及長曆生數百人意狀。浩伏受賕,其秘書郎吏已下盡死。

  浩始弱冠,太原郭逸以女妻之。浩晚成,不曜華采,故時人未知。逸妻王氏,劉義隆鎮北將軍王種德姊也,每奇浩才能,自以為得婿。俄而女亡,王深以傷恨,複以少女繼婚。逸及親屬以為不可,王固執與之,逸不能違,遂重結好。浩非毀佛法,而妻郭氏敬好釋典,時時讀誦。浩怒,取而焚之,捐灰於廁中。及浩幽執,置之檻內,送于城南,使衛士數十人溲其上,呼聲嗷嗷,聞于行路。自宰司之被戮辱,未有如浩者,世皆以為報應之驗也。初浩構害李順,基萌已成,夜夢秉火爇順寢室,火作而順死,浩與室家群立而觀之。俄而順弟息號哭而出,曰:「此輩,吾賊也!」

  以戈擊之,悉投於河。寤而惡之,以告館客馮景仁。景仁曰:「此真不善也,非複虛事。夫以火爇人,暴之極也。階亂兆禍,複己招也。《商書》曰:『惡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向邇,其猶可撲滅乎?』且兆始惡者有終殃,積不善者無餘慶。厲階成矣,公其圖之。」

  浩曰:「吾方思之」。而不能悛,至是而族。浩既工書,人多托寫急就章。從少至老,初不憚勞,所書蓋以百數,必稱「馮代強」,以示不敢犯國,其謹也如此。浩書體勢及其先人,而妙巧不如也。世寶其跡,多裁割綴連以為模楷。

  浩母盧氏,諶孫女也。浩著《食經敘》曰:「餘自少及長,耳目聞見,諸母諸姑所修婦功,無不溫習酒食。朝夕養舅姑,四時祭祀,雖有功力,不任僮使,常手自親焉。昔遭喪亂,饑饉仍臻,饘蔬糊口,不能具其物用,十餘年間不復備設。先妣慮久廢忘,後生無知見,而少不習業書,乃占授為九篇,文辭約舉,婉而成章,聰辯強記,皆此類也。親沒之後,值國龍興之會,平暴除亂,拓定四方。餘備位台鉉,與參大謀,賞獲豐厚,牛羊蓋澤,貲累巨萬。衣則重錦,食則梁肉。遠惟平生,思季路負米之時,不可複得,故序遺文,垂示來世。」

  始浩與冀州刺史頤、榮陽太守模等年皆相次,浩為長,次模,次頤。三人別祖,而模、頤為親。浩恃其家世魏晉公卿,常侮模、頤。模謂人曰:「桃簡正可欺我,何合輕我家周兒也?」

  浩小名桃簡,頤小名周兒。世祖頗聞之,故誅浩時,二家獲免。浩既不信佛、道,模深所歸向,每雖糞土之中,禮拜形象。浩大笑之,雲:「持此頭顱不淨處跪是胡神也。」

  ***

  史臣曰:崔浩才藝通博,究覽天人,政事籌策,時莫之二,此其所以自比於子房也。屬太宗為政之秋,值世祖經營之日,言聽計從,甯廓區夏。遇既隆也,勤亦茂哉。謀雖蓋世,威未震主,末途邂逅,遂不自全。豈鳥盡弓藏,民惡其上?將器盈必概,陰害貽禍?何斯人而遭斯酷,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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