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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君臣論治(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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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春正月戊辰,鄭文貞公魏徵薨。上思征不已,謂侍臣曰:「人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魏徵沒,朕亡一鏡矣。」 二月壬午,上問諫議大夫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諫者十餘人。此何足諫。」對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將以金玉為之。忠臣愛君,必防其漸,若禍亂已成,無所複諫矣。」上曰:「然。朕有過,卿亦當諫其漸。朕見前世帝王拒諫者,多雲業已為之,或雲業已許之,終不為改。如此欲無危亡,得乎。」 時皇子為都督、刺史者多幼稚,遂良上疏,以為「漢宣帝雲:與我共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今皇子幼稚,未知從政,不若或留京師,教以經術,俟其長而遣之。」上以為然。 丁未,上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眾。或以勇力,或以辯口,或以諂諛,或以奸詐,或以嗜欲。輻湊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寵祿。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則危亡隨之,此其所以難也。」 初,上謂監修國史房玄齡曰:「前世史官所記,皆不令人主見之,何也。」對曰:「史官不虛美,不隱惡,若人主見之,必怒,故不敢獻也。」上曰:「朕之為心,異於前世帝王。欲自觀國史,知前日之惡,為後來之戒,公可撰次以聞。」諫議大夫朱子奢上言:「陛下聖德在躬,舉無過事,史官所述,義歸盡善。陛下獨覽《起居》,於事無失,若以此法傳示子孫,竊恐曾玄之後,或非上智,飾非護短,史官必不免刑誅。如此,則莫不希風順旨,全身遠害,悠悠千載,何所信乎。所以前代不觀,蓋謂此也。」上不從,玄齡乃與給事中許敬宗等刪為高祖、今《上實錄》。癸巳,書成,上之。上見書六月四日事,語多微隱,謂玄齡曰:「昔周公誅管、蔡以安周,季友鴆叔牙以存魯,朕之所為,亦類是耳,史官何諱焉。」即命削去浮辭,直書其事。 十八年夏四月,上謂侍臣曰:「人臣順旨者多,犯顏則少。今朕欲自聞其失,諸公其直言無隱。」長孫無忌等皆曰:「陛下無失。」劉洎曰:「頃有上書不稱旨者,陛下皆面加窮詰,無不慚懼而退,恐非所以廣言路。」馬周曰:「陛下比來賞罰,微以喜怒有所高下,此外不見其失。」上皆納之。 上好文學而辯敏,群臣言事者,上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對。劉洎上書諫曰:「帝王之與凡庶,聖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擬倫斯絕。是知以至愚而對至聖,以極卑而對至尊,徒思自強,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顏,凝旒以聽其言,虛襟以納其說,猶恐群下未敢對敡。況動神機,縱天辯,飾辭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議,欲令凡庶何階應答。且多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心氣內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為累。須為社稷自愛,豈為性好自傷乎。至如秦政強辯,失人心於自矜。魏文宏才,虧眾望於虛說。此才辯之累,較然可知矣。」上飛白答之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至煩多。輕物驕人,恐由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為勞。今聞讜言,虛懷以改。」 秋八月壬子,上謂司徒無忌等曰:「人苦不自知其過,卿可為朕明言之。」對曰:「陛下武功文德,臣等順之不暇,又何過之可言。」上曰:「朕問公以己過,公等乃曲相諛悅。朕欲面舉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何如?」皆拜謝。上曰:「長孫無忌善避嫌疑,應物敏速,決斷事理,古人不過,而總兵攻戰,非其所長。高士廉涉獵古今,心術明達,臨難不改節,當官無朋黨,所乏者骨鯁規諫耳。唐儉言辭辯捷,善和解人,事朕三十年,遂無言及於獻替。楊師道性行純和,自無愆違,而情實怯懦,緩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質敦厚,文章華贍,而持論恒據經遠,自當不負於物。劉洎性最堅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諾,私于朋友。馬周見事敏速,性甚貞正,論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稱意。褚遂良學問稍長,性亦堅正,每寫忠誠,親附於朕,譬如飛鳥依人,人自憐之。」 九月,以諫議大夫褚遂良為黃門侍郎,參預朝政。 二十年秋九月,特進同中書門下三品宋公蕭瑀,性狷介,與同僚多不合。嘗言於上曰:「房玄齡與中書門下眾臣,朋黨不忠,執權膠固,陛下不詳知,但未反耳。」上曰:「卿言得無太甚。人君選賢才以為股肱心膂,當推誠任之人。不可以求備,必舍其所短,取其所長。朕雖不能聰明,何至頓迷臧否乃至於是。」瑀內不自得,既數忤旨,上亦銜之,但以其忠言居多,未忍廢也。 上嘗謂張亮曰:「卿既事佛,何不出家。」瑀因自請出家。上曰:「亦知公雅好桑門,今不違公意。」瑀須臾複進曰:「臣適思之,不能出家。」上以瑀對群臣發言反復,尤不能平,會稱足疾不朝,或至朝堂而不入見。上知瑀意終怏怏,冬十月,手詔數其罪曰:「朕於佛教,非意所遵。求其道者未驗福于將來,修其教者翻受辜於既往。至若梁武窮心於釋氏,簡文銳意於法門,傾帑藏以給僧祇,殫人力以供塔廟。及乎三淮沸浪,五嶺騰煙,假餘息于熊蹯,引殘魂於雀鷇,子孫覆亡而不暇,社稷俄頃而為墟,報施之征,何其謬也。瑀踐覆車之餘軌,襲亡國之遺風,棄公就私,未明隱顯之際,身俗口道,莫辯邪正之心。修累葉之殃源,祈一躬之福本,上以違忤君主,下則扇習浮華。自請出家,尋複違異。一回一惑,在於瞬息之間。自可自否,變於帷扆之所。乖棟樑之體,豈具瞻之量乎。朕隱忍至今,瑀全無悛改。可商州刺史,仍除其封。」 冬十二月,房玄齡嘗以微譴歸第,褚遂良上疏,以為「玄齡自義旗之始,翼贊聖功,武德之季,冒死決策,貞觀之初,選賢立政,人臣之勤,玄齡為最。自非有罪在不赦,搢紳同尤,不可遐棄。陛下若以其衰老,亦當諷諭使之致仕,退之以禮。不可以淺鮮之過,棄數十年之勳舊。」上遽召出之。頃之,玄齡複避位還家。久之,上幸芙蓉園,玄齡敕子弟汛掃門庭,曰:「乘輿且至。」有頃,上果幸其第,因載玄齡還宮。 二十一年夏五月庚辰,上禦翠微殿,問侍臣曰:「自古帝王雖平定中夏,不能服戎狄。朕才不逮古人,而成功過之,自不諭其故,諸公各帥意以實言之。」群臣皆稱「陛下功德如天地,萬物不得而名言。」上曰:「不然。朕所以能及此者,止由五事耳。自古帝王多疾勝己者,朕見人之善若已有之。人之行能不能兼備,朕常棄其所短,取其所長。人主往往進賢則欲寘諸懷,退不肖則欲推諸壑,朕見賢者則敬之,不肖者則憐之,賢不肖各得其所。人主多惡正直,陰誅顯戮,無代無之。朕踐祚以來,正直之士,比肩於朝,未嘗黜責一人。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此五者,朕所以成今日之功也。」顧謂褚遂良曰:「公嘗為史官,如朕言,得其實乎。」對曰:「陛下盛德不可勝載,獨以此五者自與,蓋謙謙之志耳。」 秋八月己醜,齊州人段志沖上封事,請上致政于皇太子。太子聞之,憂形於色,發言流涕。長孫無忌等請誅志沖,上手詔曰:「五嶽陵霄,四海亙地,納汙藏疾,無損高深。志沖欲以匹夫解位天子,朕若有罪,是其直也。若其無罪,是其狂也。譬如尺霧障天,不虧於大,寸雲點日,何損於明。」 二十二年春正月己醜,上作《帝範》十二篇以賜太子,曰《君體》、《建親》、《求賢》、《審官》、《納諫》、《去讒》、《戒盈》、《崇儉》、《賞罰》、《務農》、《閱武》、《崇文》。且曰:「修身治國,備在其中。一旦不諱,更無所言矣。」又曰:「汝當更求古之哲王以為師,如吾,不足法也。夫取法於上,僅得其中。取法於中,不免為下。吾居位以來,不善多矣。錦繡珠玉不絕於前,宮室台榭屢有興作,犬馬鷹隼無遠不致,行游四方,供頓煩勞,此皆吾之深過,勿以為是而法之。顧我弘濟蒼生,其益多。肇造區夏,其功大。益多損少,故人不怨,功大過微,故業不墮。然比之盡美盡善,固多愧矣。汝無我之功勤,而承我之富貴,竭力為善,則國家僅安。驕惰奢縱,則一身不保。且成遲敗速者,國也。失易得難者,位也,可不惜哉。可不慎哉。」 秋七月,司空梁文昭公房玄齡留守京師,疾篤,上征赴玉華宮,肩輿入殿,至御座側乃下,相對流涕,因留宮下。聞其小愈則喜形於色,加劇則憂悴。玄齡謂諸子曰:「吾受主上厚恩,今天下無事,惟東征未已,群臣莫敢諫,吾知而不言,死有餘責。」乃上表諫。語見《唐平遼東》。玄齡子遺愛尚上女高陽公主,上謂公主曰:「彼病篤如此,尚能憂我國家。」上自臨視,握手與訣,悲不自勝。癸卯,薨。 柳芳曰:玄齡佐太宗定天下,及終相位,凡三十二年,天下號為賢相,然無跡可尋,德亦至矣。故太宗定禍亂而房、杜不言功,王、魏善諫諍而房、杜讓其賢,英、衛善將兵而房、杜行其道,理致太平,善歸人主,為唐宗臣,宜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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