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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討高麗


  隋文帝開皇十七年。高麗王湯聞陳亡,大懼,治兵積穀,為拒守之策。是歲,上賜湯璽書,責以「雖稱藩附,誠節未盡」。且曰:「彼之一方,雖地狹人少,今若黜王,不可虛置,終須更選官屬,就彼安撫。王若灑心易行,率由憲章,即是朕之良臣,何勞別遣才彥。王謂遼水之廣,何如長江。高麗之人,多少陳國。朕若不存含育,責王前愆,命一將軍,何待多力。殷勤曉示,許王自新耳。」湯得書惶恐,將奉表陳謝,會病卒。子元嗣立,上使使拜元為上開府儀同三司,襲爵遼東公。元奉表謝恩,因請封王,上許之。

  十八年春二月,高麗王元帥靺鞨之眾萬餘寇遼西,營州總管韋衝擊走之。上聞而大怒,乙巳,以漢王諒、王世積並為行軍元帥,將水陸三十萬伐高麗。以尚書左僕射高熲為漢王長史,周羅睺為水軍總管。夏六月丙寅,下詔黜高麗王元官爵。漢王諒軍出臨渝關,值水潦,饋運不繼,軍中乏食,複遇疾疫。周羅睺自東萊泛海趣平壤城,亦遭風,船多飄沒。秋九月己醜,師還,死者什八九。高麗王元亦惶懼,遣使謝罪,上表稱「遼東糞土臣元」,上於是罷兵,待之如初。

  百濟王昌遣使奉表請為軍導,帝下詔,諭以「高麗服罪,朕已赦之,不可致伐」。厚其使而遣之。高麗頗知其事,以兵侵掠其境。

  煬帝大業六年。帝之幸啟民帳也,高麗使者在啟民所,啟民不敢隱,與之見帝。黃門侍郎裴矩說帝曰:「高麗本箕子所封之地,漢、晉皆為郡縣,今乃不臣,別為異域。先帝欲征之久矣,但楊諒不肖,師出無功。當陛下之時,安可不取,使冠帶之境,遂為蠻貊之鄉乎。今其使者親見啟民舉國從化,可因其恐懼,脅使入朝。」帝從之,敕牛弘宣旨曰:「朕以啟民誠心奉國,故親至其帳。明年當往涿郡,爾還日語高麗王,宜早來朝,勿自疑懼。存育之禮,當如啟民。苟或不朝,將帥啟民往巡彼土。」高麗王元懼藩禮頗闕,帝將討之,課天下富人買武馬,匹至十萬錢,簡閱器仗,務令精新,或有濫惡,則使者立斬。

  七年春二月乙亥,帝自江都行幸涿郡。壬午,下詔討高麗。敕幽州總管元弘嗣往東萊海口造船三百艘。官吏督役,晝夜立水中,略不敢息,自腰以下皆生蛆,死者什三四。夏四月庚午,車駕至涿郡之臨朔宮,文武從官九品以上,並令給宅安置。先是,詔總征天下之兵,無問遠近,俱會於涿。又發江、淮以南水手一萬人,弩手三萬人,嶺南排鑹手三萬人,於是四遠奔赴如流。五月,敕河南、淮南、江南造戎車五萬乘送高陽,供載衣甲幔幕,令兵士自挽之,發河南、北民夫以供軍須。秋七月,發江、淮以南民夫及船,運黎陽及洛口諸倉米至涿郡。舳艫相次千餘裡,載兵甲及攻取之具,往還在道,常數十萬人,填咽於道,晝夜不絕,死者相枕,臭穢盈路,天下騷動。

  八年春正月,四方兵皆集涿郡。帝征合水令庾質問曰:「高麗之眾不能當我一郡,今朕以此眾伐之,卿以為克不。」對曰:「伐之可克。然臣竊有愚見,不願陛下親行。」帝作色曰:「朕今總兵至此,豈可未見賊而先自退邪。」對曰:「戰而未克,懼損威靈。若車駕留此,命猛將勁卒,指授方略,倍道兼行,出其不意,克之必矣。事機在速,緩則無功。」帝不悅曰:「汝既憚行,自可留此。」右尚方署監事耿詢上書切諫,帝大怒,命左右斬之,何稠苦救得免。

  壬午,詔左十二軍出鏤方、長岑、溟海、蓋馬、建安、南蘇、遼東、玄菟、扶餘、朝鮮、沃沮、樂浪等道,右十二軍出黏蟬、含資,渾彌、臨屯、候城、提奚、蹋頓、肅慎、碣石、東暆、帶方、襄平等道,絡繹引途,總集平壤,凡一百一十三萬三千八百人,號二百萬,其饋運者倍之。宜社于南桑幹水上,類上帝于臨朔宮南,祭馬祖於薊城北。帝親授節度,每軍大將、亞將各一人,騎兵四十隊,隊百人,十隊為團,步卒八十隊,分為四團,團各有偏將一人。其鎧胄、纓拂、旗幡,每團異色。受降使者一人,承詔慰撫,不受大將節制。其輜重散兵等亦為四團,使步卒挾之而行,進止立營,皆有次敘儀法。癸未,第一軍發。日遣一軍,相去四十裡,連營漸進。終四十日發乃盡,首尾相繼,鼓角相聞,旌旗亙九百六十裡。禦營內合十二衛,三台、五省、九寺分隸內、外、前、後、左、右六軍,次後發,又亙八十裡。近古出師之盛,未之有也。

  二月,以段文振為左候衛大將軍,出南蘇道。文振於道中疾篤,上表曰:「竊見遼東小丑,未服嚴刑,遠降六師,親勞萬乘。但夷狄多詐,深須防擬,口陳降款,毋宜遽受。水潦方降,不可淹遲。唯願嚴勒諸軍,星馳速發,水陸俱前,出其不意,則平壤孤城,勢可拔也。若傾其本根,餘城自克。如不時定,脫遇秋霖,深為艱阻,兵糧既竭,強敵在前,靺鞨出後,遲疑不決,非上策也。」三月辛卯,文振卒,帝甚惜之。

  癸巳,上始禦師,進至遼水。眾軍總會,臨水為大陳。高麗兵阻水拒守,隋兵不得濟。左屯衛大將軍麥鐵杖謂人曰:「丈夫性命自有所在,豈能然艾灸頞,瓜蒂歕鼻,治黃不差,而臥死兒女手中乎。」乃自請為前鋒,謂其三子曰:「吾荷國恩,今為死日。我得良殺,汝當富貴。」帝命工部尚書宇文愷造浮橋三道于遼水西岸,既成,引橋趣東岸,橋短不及岸丈餘。高麗兵大至,隋兵驍勇者爭赴水接戰,高麗兵乘高擊之,隋兵不得登岸,死者甚眾。麥鐵杖躍登岸,與虎賁郎將錢士雄、孟叉等皆戰死。乃斂兵,引橋複就西岸。詔贈鐵杖宿公,使其子孟才襲爵,次子仲才、季才並拜正議大夫。更命少府監何稠接橋,二日而成。諸軍相次繼進,大戰於東岸,高麗兵大敗,死者萬計。諸軍乘勝進圍遼東城,即漢之襄平城也。車駕度遼,引曷薩那可汗及高昌王伯雅觀戰處以攝憚之。因下詔赦天下。命刑部尚書衛文升、尚書右丞劉士龍撫遼左之民,給複十年,建置郡縣,以相統攝。

  諸將之東下也,帝親戒之曰:「今者弔民伐罪,非為功名。諸將或不識朕旨,欲輕兵掩襲,孤軍獨鬥,立一身之名以邀勳賞,非大軍行法。公等進軍,當分為三道,有所攻擊,必三道相知,毋得輕軍獨進,以致失亡。又凡軍事進止,皆須奏聞待報,毋得專擅。」遼東數出戰不利,乃嬰城固守,帝命諸軍攻之。又敕諸將「高麗若降,即宜撫納,不得縱兵。」遼東城將陷,城中人輒言請降,諸將奉旨,不敢赴機,先令馳奏。比報至,城中守禦亦備,隨出拒戰。如此再三,帝終不悟。既而城久不下。六月己未,帝幸遼東城南,觀其城池形勢,因召諸將詰責之曰:「公等自以官高,又恃家世,欲以暗懦待我邪。在都之日,公等皆不願我來,恐見病敗耳。我今來此,正欲觀公等所為,斬公輩耳。公今畏死,莫肯盡力,謂我不能殺公邪。」諸將咸戰懼失色。帝因留止城西數裡,禦六合城。高麗諸城各堅守不下。

  右翊衛大將軍來護兒帥江、淮水軍,舳艫數百里,浮海先進,入自浿水,去平壤六十裡,與高麗相遇,進擊,大破之。護兒欲乘勝趣其城,副總管周法尚止之,請俟諸軍至俱進。護兒不聽,簡精甲四萬直造城下。高麗伏兵于羅郭內空寺中,出兵與護兒戰而偽敗,護兒逐之入城,縱兵俘掠,無複部伍。伏兵發,護兒大敗,僅而獲免,士卒還者不過數千人。高麗追至船所,周法尚整陳待之,高麗乃退。護兒引兵還屯海浦,不敢複留應接諸軍。

  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出扶餘道,右翊衛大將軍于仲文出樂浪道,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恒出遼東道,右翊衛將軍薛世雄出沃沮道,右屯衛將軍辛世雄出玄菟道,右禦衛將軍張瑾出襄平道,右武候將軍趙孝才出碣石道,涿郡太守檢校左武衛將軍崔弘升出遂城道,檢校右禦衛虎賁郎將衛文升出增地道,皆會于鴨綠水西。述等兵自瀘河、懷遠二鎮,人馬皆給百日糧,又給排甲、槍槊並衣資、戎具、火幕,人別三石已上,重莫能勝致。下令軍中「遺棄米粟者斬」,士卒皆於幕下掘坑埋之,才行及中路,糧已將盡。

  高麗遣大臣乙支文德詣其營詐降,實欲觀虛實。于仲文先奉密旨「若遇高元及文德來者,必擒之。」仲文將執之,尚書右丞劉士龍為慰撫使,固止之。仲文遂聽文德還。既而悔之,遣人紿文德曰:「更欲有言,可複來。」文德不顧,濟鴨綠水而去。仲文與述等既失文德,內不自安。述以糧盡,欲還。仲文議以精銳追文德,可以有功。述固止之,仲文怒曰:「將軍仗十萬之眾,不能破小賊,何顏以見帝。且仲文此行,固知無功。何則。古之良將能成功者,軍中之事,決在一人。今人各有心,何以勝敵。」時帝以仲文有訃畫,令諸軍諮稟節度,故有此言。由是述等不得已而從之,與諸將渡水追文德。文德見述軍士有饑色,故欲疲之,每戰輒走。述一日之中,七戰皆捷,既恃驟勝,又逼群議,於是遂進,東濟薩水,去平壤城三十裡,因山為營。文德複遣使詐降,請於述曰:「若旋師者,當奉高元朝行在所。」述見士卒疲弊,不可複戰,又平壤城險固,度難捽拔,遂因其詐而還。述等為方陳而行,高麗四面鈔擊,述等且戰且行。秋七月壬寅,至薩水,軍半濟,高麗自後擊其後軍,右屯衛將軍辛世雄戰死。於是諸軍俱潰,不可禁止,將士奔還,一日一夜至鴨綠水,行四百五十裡。將軍天水王仁恭為殿,擊高麗,卻之。來護兒聞述等敗,亦引還。唯衛文升一軍獨全。

  初,九軍度遼凡三十萬五千,及還至遼東城,唯二千七百人,資儲、器械巨萬計,失亡蕩盡。帝大怒,鎖系述等。癸卯,引還。

  初,百濟王璋遣使請討高麗,帝使之覘高麗動靜,璋內與高麗潛通。隋軍將出,璋使其臣國智牟來請師期,帝大悅,厚加賞賜,遣尚書起部郎席律詣百濟,告以期會。及隋軍渡遼,百濟亦嚴兵境上,聲言助隋,實持兩端。

  是行也,唯于遼水西拔高麗武厲邏,置遼東郡及通定鎮而已。八月,敕運黎陽、洛口、太原等倉谷向望海頓,使民部尚書廬江樊子蓋留守涿郡。九月庚寅,車駕至東都。

  宇文述素有寵於帝,且其子士及尚帝女南陽公主,故帝不忍誅。甲申,與于仲文等皆除名為民。斬劉士龍,以謝天下。薩水之敗,高麗追圍薛世雄于白石山,世雄奮擊,破之,由是獨得免官。以衛文升為金紫光祿大夫。諸將皆委罪于于仲文,帝既釋諸將,獨系仲文。仲文憂恚,發病困篤,乃出之,卒於家。

  九年春正月丁醜,詔征天下兵集涿郡。始募民為驍果,修遼東古城以貯軍糧。二月壬午,詔「宇文述以兵糧不繼,遂陷王師。乃軍吏失于支料,非述之罪,宜複其官爵。」尋又加開府儀同三司。帝謂侍臣曰:「高麗小虜,侮慢上國。今拔海移山,猶望克果,況此虜乎。」乃覆議伐高麗。左光祿大夫郭榮諫曰:「戎狄失禮,臣下之事。千鈞之弩,不為鼷鼠發機,奈何親辱萬乘,以敵小寇乎。」帝不聽。

  夏四月庚午,車駕度遼。壬申,遣宇文述與上大將軍楊義臣趣平壤,左光祿大夫王仁恭出扶餘道。仁恭進軍至新城,高麗兵數萬拒戰,仁恭帥勁騎一千擊破之,高麗嬰城固守。帝命諸將攻遼東,聽以便意從事。飛樓、撞、雲梯、地道四面俱進,晝夜不息,而高麗應變拒之,二十餘日不拔,主客死者甚眾。沖梯竿長十五丈,驍果吳興沈光升其端,臨城與高麗戰,短兵接,殺十數人。高麗競擊之而墜,未及地,適遇竿有垂緪,光接而覆上。帝望見,壯之,即拜朝散大夫,恒置左右。

  遼東城久不拔,帝遣造布囊百餘萬口,滿貯土欲積為魚梁大道,闊三十步,高與城齊,使戰士登而攻之。又作八輪樓車,高出於城,夾魚梁道,欲俯射城內。指期將攻,城內危蹙。會楊玄感反書至,帝大懼。兵部侍郎斛斯政素與玄感善,玄感之反,政與之通謀。玄縱兄弟亡歸,政潛遣之。帝將窮治玄縱等黨與,政內不自安,六月戊辰,亡奔高麗。庚午夜二更,帝密召諸將,使引軍還,軍資、器械、攻具,積如丘山,營壘、帳幕,案堵不動,皆棄之而去。眾心忷懼,無複部分,諸道分散。高麗實時覺之,然不敢出,但於城內鼓噪。至來日午時,方漸出外,四遠覘偵,猶疑隋軍詐之。經二日,乃出數千兵追躡,畏隋軍之眾,不敢逼,常相去八九十裡。將至遼水,知禦營畢渡,乃敢逼後軍。時後軍猶數萬人,高麗隨而抄擊,最後羸弱數千人為所殺略。

  初,帝再征高麗,複問太史令庾質曰:「今段何如?」對曰:「臣實愚迷,猶執前見。陛下若親動萬乘,勞費實多。」帝怒曰:「我自行猶不克,直遣人去,安得有功。」及還,謂質曰:「卿前不欲我行,當為此耳。」

  十年春二月辛未,詔百僚議伐高麗,數日,無敢言者。戊子,詔複征天下兵,百道俱進。三月壬子,帝行幸涿郡,士卒在道,亡者相繼。癸亥,至臨渝宮,祃祭黃帝,斬叛軍者以釁鼓,亡者亦不止。夏四月甲午,車駕至北平。

  秋七月癸醜,車駕次懷遠鎮。時天下已亂,所徵兵多失期不至,高麗亦困弊。來護兒至卑奢城,高麗舉兵逆戰,護兒擊破之。將趣平壤,高麗王元懼,甲子,遣使乞降,囚送斛斯政。帝大悅,遣使持節召護兒還。護兒集眾曰:「大軍三出,未能平賊,此還不可複來,勞而無功,吾竊恥之。今高麗實困,以此眾擊之,不日可克。吾欲進兵徑圍平壤,取高元獻捷而歸,不亦善乎。」答表請行,不肯奉詔。長史崔君肅固爭,護兒不可,曰:「賊勢破矣,獨以相任,自足辦矣。吾在閫外,事當專決,甯得高元,還而獲譴,舍此成功,所不能矣。」君肅告眾曰:「若從元帥違拒詔書,必當聞奏,皆應獲罪。」諸將懼,俱請還,乃始奉詔。

  八月己巳,帝自懷遠鎮班師。邯鄲賊帥楊公卿帥其黨八千人抄駕後第八隊,得飛黃上廄馬四十二匹而去。冬十月丁卯,上至東都。己醜,還西京。以高麗使者及斛斯政告太廟。仍征高麗王元入朝,元竟不至。敕將帥嚴裝,更圖後舉,竟不果行。

  初,開皇之末,國家殷盛,朝野皆以高麗為意,劉炫獨以為不可,作《撫夷論》以刺之。至是,其言始驗。十一月丙申,殺斛斯政于金光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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