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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魏之亂(1)


  梁武帝天監十八年春正月,魏征西將軍平陸文侯張彝之子仲瑀上封事,求銓削選格,排抑武人,不使豫清品。於是喧謗盈路,立榜大巷,克期會集,屠害其家,彝父子晏然不以為意。二月庚午,羽林、虎賁近千人,相帥至尚書省詬罵,求仲瑀兄左民郎中始均不獲,以瓦石擊省門。上下懾懼,莫敢禁討。遂持火掠道中薪蒿,以杖石為兵器,直造其第,曳彝堂下,捶辱極意,唱呼動地,焚其第舍。始均逾垣走,複還拜賊,請其父命,賊就毆擊,生投之火中。仲瑀重傷走免,彝僅有餘息,再宿而死。遠近震駭。胡太后收掩羽林、虎賁凶強者八人斬之,其餘不復窮治。乙亥,大赦以安之,因令武官得依資入選。識者知魏之將亂矣。

  初,燕燕郡太守高湖奔魏,其子謐為侍御史,坐法徙懷朔鎮,世居北邊,遂習鮮卑之俗。謐孫歡,沈深有大志,家貧,執役在平城,富人婁氏女見而奇之,遂嫁焉。始有馬,得給鎮為函使。至洛陽,見張彝之死,還家,傾貲以結客。或問其故,歡曰:「宿衛相帥焚大臣之第,朝廷懼其亂而不問。為政如此,事可知矣,財物豈可常守邪。」歡與懷朔省事雲中司馬子如、秀容劉貴、中山賈顯智、戶曹史咸陽孫騰、外兵史懷朔侯景、獄掾善無尉景、廣甯蔡雋特相友善,並以任俠雄于鄉里。

  普通五年。秀容酋長爾朱榮,羽健之孫也。榮神機明決,禦眾嚴整。時四方兵起,榮陰有大志,散其畜牧資財,招合驍勇,結納豪傑,於是侯景、司馬子如、賈顯度及五原段榮、太安竇泰皆往依之。顯度,顯智之兄也。

  六年。初,鄭羲之兄孫儼為司徒胡國珍行參軍,私得幸于太后,人未之知。蕭寶寅西討,以儼為開府屬。太后再攝政,儼請奉使還朝,太后留之,拜諫議大夫中書舍人,領尚食典禦,晝夜禁中。每休沐,太后嘗遣宦者隨之,儼見其妻,唯得言家事而已。中書舍人樂安徐紇粗有文學,先以諂事趙修,坐徙枹罕。後還,複除中書舍人,又諂事清河王懌。懌死,出為雁門太守。還洛,複諂事元乂。乂敗,太后以紇為懌所厚,複召為中書舍人。紇又諂事鄭儼,儼以紇有智數,仗為謀主。紇以儼有內寵,傾身承接,共相表裡,勢傾內外,號為「徐、鄭」。儼累遷至中書令、車騎將軍。紇累遷至給事黃門侍郎,仍領舍人,總攝中書、門下之事,軍國詔令莫不由之。紇有機辯強力,終日治事,略無休息,不以為勞。時有急詔,令數吏執筆,或行或臥,人別占之,造次俱成,不失事理。然無經國大體,專好小數,見人矯為恭謹,遠近輻湊附之。給事黃門侍郎袁翻、李神軌皆領中書舍人,為太后所信任,時人雲神軌亦得幸于太后,眾莫能明也。

  大通二年春二月,魏靈太后再臨朝以來,嬖佞用事,政事縱弛,威恩不立,盜賊蜂起,封疆日蹙。魏肅宗年浸長,太后自以所為不謹,恐左右聞之於帝,凡帝所愛信者,太后輒以事去之,務為壅蔽,不使帝知外事。通直散騎常侍昌黎穀士恢有寵於帝,使領左右,太后屢諷之,欲用為州,士恢懷寵,不願出外,太后乃誣以罪而殺之。有蜜多道人,能胡語,帝嘗置左右,太后使人殺之于城南,而詐懸賞購賊。由是母子之間,嫌隙日深。

  是時,車騎將軍、儀同三司、並肆汾廣恒雲六州討虜大都督爾朱榮兵勢強盛,魏朝憚之。高歡、段榮、尉景、蔡雋先在杜洛周黨中,欲圖洛周不果,逃奔葛榮,又亡歸爾朱榮。劉貴先在爾朱榮所,屢薦歡于榮,榮見其憔悴,未之奇也。歡從榮之馬廄,廄有悍馬,榮命歡翦之,歡不加羈絆而翦之,竟不蹄齧。起謂榮曰:「禦惡人亦猶是矣。」榮奇其言,坐歡於床下,屏左右,訪以時事。歡曰:「聞公有馬十二穀,色別為群,畜此竟何用也。」榮曰:「但言爾意。」歡曰:「今天子暗弱,太后淫亂,嬖孽擅命,朝政不行。以明公雄武,乘時奮發,討鄭儼、徐紇之罪,以清帝側,霸業可舉鞭而成,此賀六渾之意也。」榮大悅,語自日中至夜半乃出,自是每參軍謀。

  並州刺史元天穆,孤之五世孫也,與榮善,榮兄事之。榮常與天穆及帳下都督賀拔岳密謀,欲舉兵入洛,內誅嬖幸,外清群盜,二人皆勸成之。

  榮上書,以「山東群盜方熾,冀、定覆沒,官軍屢敗,請遣精騎三千東援相州」。太后疑之,報以「念生梟戮,寶寅就擒,醜奴請降,關、隴已定。費穆大破群蠻,絳、蜀漸平。又北海王顥帥眾二萬出鎮相州,不須出兵」。榮覆上書,以為「賊勢雖衰,官軍屢敗,人情危怯,恐實難用。若不更思方略,無以萬全。臣愚以為蠕蠕主阿那環荷國厚恩,未應忘報,宜遣發兵東趣下口以躡其背,北海之軍嚴加警備以當其前。臣麾下雖少,輒盡力命,自井陘以北,滏口以西,分據險要,攻其肘腋。葛榮雖並洛周,威恩未著,人類差異,形勢可分。」遂勒兵,聚集義勇,北捍馬邑,東塞井陘。徐紇說太后以鐵券間榮左右,榮聞而恨之。

  魏肅宗亦惡儼、紇等,逼于太后,不能去,密詔榮舉兵內向,欲以脅太后。榮以高歡為前鋒,行至上黨,帝複以私詔止之。儼、紇恐禍及已,陰與太后謀鴆帝,癸醜,帝暴殂。甲寅,太后立皇女為帝,大赦。既而下詔稱「潘充華本實生女。故臨洮王寶暉世子釗,體自高祖,宜膺大寶。百官文武加二階,宿衛加三階。」乙卯,釗即位。釗始生三歲,太后欲久專政,故貪其幼而立之。

  爾朱榮聞之,大怒,謂元天穆曰:「主上晏駕,春秋十九,海內猶謂之幼君。況今奉未言之兒以臨天下,欲求治安,其可得乎。吾欲帥鐵騎赴哀山陵,翦誅奸佞,更立長君,何如?」天穆曰:「此伊、霍複見於今矣。」乃抗表稱「大行皇帝背棄萬方,海內鹹稱鴆毒致禍。豈有天子不豫,初不召醫,貴戚大臣皆不侍側,安得不使遠近怪愕。又以皇女為儲兩,虛行赦宥,上欺天地,下惑朝野。已乃選君於孩提之中,實使奸豎專朝,隳亂綱紀,此何異掩目捕雀,塞耳盜鐘。今群盜沸騰,鄰敵窺窬,而欲以未言之兒鎮安天下,不亦難乎。願聽臣赴闕,參預大議,問侍臣帝崩之由,訪禁衛不知之狀,以徐、鄭之徒付之司敗,雪同天之恥,謝遠近之怨,然後更擇宗親以承寶祚。」榮從弟世隆時為直閣,太后遣詣晉陽慰諭榮。榮欲留之,世隆曰:「朝廷疑兄,故遣世隆來。今留世隆,使朝廷得預為之備,非計也。」乃遣之。

  三月,爾朱榮與元天穆議,以彭城武宣王有忠勳,其子長樂王子攸素有令望,欲立之。又遣從子天光及親信奚毅、倉頭王相入洛,與爾朱世隆密議。天光見子攸,具論榮心,子攸許之。天光等還晉陽,榮猶疑之,乃以銅為顯祖諸子孫各鑄像,唯長樂王像成。榮乃起兵發晉陽,世隆逃出,會榮於上黨。靈太后聞之。甚懼,悉召王公等入議,宗室大臣皆疾太后所為,莫肯致言。徐紇獨曰:「爾朱榮小胡,敢稱兵向闕,文武宿衛足以制之。但守險要,以逸待勞,彼懸軍千里,士馬疲弊,破之必矣。」太后以為然,以黃門侍郎李神軌為大都督,帥眾拒之。別將鄭季明、鄭先護將兵守河橋,武衛將軍費穆屯小平津。先護,儼之從祖兄弟也。

  榮至河內,複遣王相密至洛,迎長樂王子攸。夏四月丙申,子攸與兄彭城王劭、弟霸城公子王潛自高渚渡河。丁酉,會榮于河陽,將士鹹稱萬歲。戊戌,濟河,子攸即帝位。以劭為無上王,子正為始平王。以榮為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大將軍、尚書令、領軍將軍,領左右,封太原王。

  鄭先護素與敬宗善,聞帝即位,與鄭季明開城納之。李神軌至河橋,聞北中不守,即遁還。費穆棄眾先降于榮。徐紇矯詔夜開殿門,取驊騮廄禦馬十匹東奔兗州,鄭儼亦走還鄉里。太后盡召肅宗後宮皆令出家,太后亦自落髮。榮召百官迎車駕,己亥,百官奉璽綬,備法駕,迎敬宗於河橋。庚子,榮遣騎執太后及幼主,送至河陰。太后對榮多所陳說,榮拂衣而起,沈太后及幼主於河。

  費穆密說榮曰:「公士馬不出萬人,今長驅向洛,前無橫陳,既無戰勝之威,群情素不厭服。以京師之眾,百官之盛,知公虛實,有輕侮之心。若不大行誅罰,更樹親黨,恐公還北之日,未度太行而內變作矣。」榮心然之,謂所親慕容紹宗曰:「洛中人士繁盛,驕侈成俗,不加芟翦,終難制馭。吾欲因百官出迎悉誅之,何如?」紹宗曰:「太后荒淫失道,嬖幸弄權,殽亂四海,故明公興義兵以清朝廷。今無故殲夷多士,不分忠佞,恐大失天下之望,非長策也。」榮不聽,乃請帝循河西至淘渚,引百官於行宮西北,雲欲祭天。百官既集,列胡騎圍之,責以天下喪亂,肅宗暴崩,皆由朝臣貪虐,不能匡弼,因縱兵殺之,自丞相高陽王雍、司空元欽、儀同三司義陽王略以下死者二千餘人。前黃門郎王遵業兄弟居父喪,其母,敬宗之從母也,相帥出迎,俱死。遵業,慧龍之孫也,雋爽涉學,時人惜其才而譏其躁。有朝士百餘人後至,榮複以胡騎圍之,令曰:「有能為禪文者免死。」侍御史趙元則出應募,遂使為之。榮又令其軍士言:「元氏既滅,爾朱氏興」,皆稱萬歲。榮又遣數十人拔刀向行宮,帝與無上王劭、始平王子正俱出帳外。榮先遣並州人郭羅刹、西部高車叱烈殺鬼侍帝側,詐言防衛,抱帝入帳,餘人即殺劭及子正,又遣數十人遷帝於河橋,置之幕下。

  帝憂憤無計,使人諭旨于榮曰:「帝王迭興,盛衰無常。今四方瓦解,將軍奮袂而起,所向無前,此乃天意,非人力也。我本相投,志在全生,豈敢妄希天位。將軍見逼,以至於此。若天命有歸,將軍宜時正尊號。若推而不居,存魏社稷,亦當更擇親賢而輔之。」時都督高歡勸榮稱帝,左右多同之,榮疑未決。賀拔嶽進曰:「將軍首舉義兵,志除奸逆,大勳未立,遽有此謀,正可速禍,未見其福。」榮乃自鑄金為像,凡四鑄不成。功曹參軍燕郡劉靈助善卜筮,榮信之,靈助言:「天時人事未可」。榮曰:「若我不吉,當迎天穆立之。」靈助曰:「天穆亦不吉,唯長樂王有天命耳。」榮亦精神恍惚,不自支持,久而方寤,深自愧悔,曰:「過誤若是,唯當以死謝朝廷。」賀拔岳請殺高歡以謝天下,左右皆曰:「歡雖複愚疏,言不思難。今四方多事,須藉武將,請舍之,收其後效。榮乃止。夜四更,複迎帝還營,榮望馬首叩頭請死。

  榮所從胡騎殺朝士既多,不敢入洛城,即欲向北為遷都之計。榮狐疑甚久,武衛將軍泛禮固諫。辛醜,榮奉帝入城,帝禦太極殿,下詔大赦,改元建義。從太原王將士普加五階,在京文官二階,武官三階,百姓複租役三年。時百官蕩盡,存者皆竄匿不出,唯散騎常侍山偉一人拜赦于闕下。洛中士民草草,人懷異慮,或雲榮欲縱兵大掠,或雲欲遷都晉陽。富者棄宅,貧者繈負,率皆逃竄,什不存一二。直衛空虛,官守曠廢。榮乃上書稱「大兵交際,難可齊一,諸王朝貴,橫死者眾,臣今粉軀不足塞咎。乞追贈亡者,微申私責。無上王請追尊為無上皇帝,自餘死于河陰者諸王贈三司,三品贈令、僕,五品贈刺史,七品已下及白民贈郡、鎮,死者無後聽繼,即授封爵。又遣使者循城勞問。」詔從之,於是朝士稍出,人心粗安。封無上王之子韶為彭城王。

  榮猶執遷都之議,帝亦不能違。都官尚書元諶爭之,以為不可。榮怒曰:「何關君事,而固執也。且河陰之役,君應知之。」諶曰:「天下事當與天下論之,奈何以河陰之酷而恐元諶。諶,國之宗室,位居常伯,生既無益,死複何損,正使今日碎首流腸,亦無所懼。」榮大怒,欲抵諶罪,爾朱世隆固諫乃止。見者莫不震悚,諶顏色自若。後數日,帝與榮登高,見宮闕壯麗,列樹成行,乃歎曰:「臣昨愚暗,有北遷之意。今見皇居之盛,熟思元尚書言,深不可奪。」由是罷遷都之議。庚戌,魏賜爾朱榮子乂羅爵梁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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