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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秦滅燕(3)


  五年春正月,秦王猛遺燕荊州刺史武威王築書曰:「國家今已塞成皋之險,杜盟津之路,大駕虎旅百萬,自軹關取鄴都,金庸窮戍,外無救援,城下之師,將軍所監,豈三百弊卒所能支也。」築懼,以洛陽降,猛陳師受之。燕衛大將軍樂安王臧城新樂,破秦兵于石門,執秦將楊猛。

  王猛之發長安也,請慕容令參其軍事,以為鄉導。將行,造慕容垂飲酒,從容謂垂曰:「今當遠別,卿何以贈我。使我睹物思人。」垂脫佩刀贈之。猛至洛陽,賂垂所親金熙,使詐為垂使者,謂令曰:「吾父子來此,以逃死也。金王猛疾人如仇,讒毀日深,秦主雖外相厚善,其心難知。丈夫逃死而卒不免,將為天下笑。吾聞東朝比來始更悔寤,主、後相尤。吾今還東,故遣告汝,吾已行矣,便可速發。」令疑之,躊躇終日,又不可審覆。乃將舊騎,詐為出獵,遂奔樂安王臧于石門。猛表令叛狀,垂懼而出走,及藍田,為追騎所獲。秦王堅引見東堂,勞之曰:「卿家國失和,委身投朕。賢子心不忘本,猶懷首丘,亦各其志,不足深咎。然燕之將亡,非令所能存,惜其徒入虎口耳。且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卿何為過懼而狼狽如是乎?」待之如舊。燕人以令叛而複還,其父為秦所厚,疑令為反間,徙之沙城,在龍都東北六百里。

  臣光曰:昔周得微子而革商命,秦得由餘而霸西戎,吳得伍員而克強楚,漢得陳平而誅項籍,魏得許攸而破袁紹。彼敵國之材臣來為己用,進取之良資也。王猛知慕容垂之心久而難信,獨不念燕尚未滅,垂以材高功盛,無罪見疑,窮困歸秦,未有異心,遽以猜忌殺之,是助燕為無道而塞來者之門也,如何其可哉。故秦王堅禮之以收燕望,親之以盡燕情,寵之以傾燕眾,信之以結燕心,未為過矣。猛何汲汲以殺垂,至乃為市井鬻賣之行,有如嫉其寵而讒之者,豈雅德君子所宜為哉。

  樂安王臧進屯滎陽,王猛遣建威將軍梁成、洛州刺史鄧羌擊走之。留羌鎮金墉,以輔國司馬桓寅為弘農太守,代羌戍陝城而還。

  秦王堅以王猛為司徒、錄尚書事,封平陽郡侯。猛固辭曰:「今燕、吳未平,戎車方駕,而始得一城,即受三事之賞,若克殄二寇,將何以加之?」堅曰:「苟不暫抑朕心,何以顯卿謙光之美。已詔有司權聽所守,封爵酬庸,其勉從朕命。」

  秦王堅複遣王猛督鎮南將軍楊安等十將步騎六萬以伐燕。夏六月己卯,秦王堅送王猛於灞上曰:「今委卿以關東之任,當先破壺關,平上黨,長驅取鄴,所謂疾雷不及掩耳。吾當親督萬眾繼卿星發,舟車糧運,水陸俱進,卿勿以為後慮也。」猛曰:「臣仗威靈,奉成算,蕩平殘胡,如風掃葉。願不煩鑾輿親犯塵霧,但願速敕所司部置鮮卑之所。」堅大悅。

  秋七月,秦王猛攻壺關,楊安攻晉陽。八月,燕主暐命太傅上庸王評將中外精兵三十萬以拒秦。暐以秦寇為憂,召散騎侍郎李鳳、黃門侍郎梁琛、中書侍郎樂嵩問曰:「秦兵眾寡何如。今大軍既出,秦能戰乎?」鳳曰:「秦國小兵弱,非王師之敵。景略常才,又非太傅之比。不足憂也。」琛、嵩曰:「勝敗在謀,不在眾寡。秦遠來為寇,安肯不戰。且吾當用謀以求勝,豈可冀其不戰而已乎?」暐不悅。王猛克壺關,執上党太守南安王越,所過郡縣皆望風降附,燕人大震。

  秦楊安攻晉陽,晉陽兵多糧足,久之未下。王猛留屯騎校尉苟萇戍壺關,引兵助安攻晉陽,為地道,使虎牙將軍張蠔帥壯士數百潛入城中,大呼斬關,納秦兵。辛巳,猛、安入晉陽,執燕並州刺史東海王莊。太傅評畏猛不敢進,屯於潞川。冬十月辛亥,猛留將軍武都毛當戍晉陽,進兵潞川,與慕容評相持。壬戌,猛遣將軍徐成覘燕軍形要,期以日中,及昏而返,猛怒,將斬之。鄧羌請之曰:「今賊眾我寡,詰朝將戰,成大將也,宜且宥之。」猛曰:「若不殺成,軍法不立。」羌固請曰:「成,羌之郡將也,雖違期應斬,羌願與成效戰以贖之。」猛弗聽。羌怒,還營,嚴鼓勒兵,將攻猛。猛問其故,羌曰:「受詔討遠賊,今有近賊自相殺,欲先除之。」猛謂羌義而有勇,使語之曰:「將軍止,吾今赦之。」成既免,羌詣猛謝,猛執其手曰:「吾試將軍耳。將軍于郡將尚爾,況國家乎。吾不復憂賊矣。」

  太傅評以猛懸軍深入,欲以持久制之。評為人貪鄙,鄣固山泉,鬻樵及水,積財帛如邱陵,士卒怨憤,莫有鬥志。猛聞之笑曰:「慕容評真奴才,雖億兆之眾不足畏,況數十萬乎。吾今茲破之必矣。」乃遣遊擊將軍郭慶帥騎五千,夜從間道出評營後,燒評輜重,火見鄴中。燕主暐懼,遣侍中蘭伊讓評曰:「王,高祖之子也,當以宗廟社稷為憂,奈何不撫戰士而榷賣樵水,專以殖貨為心乎。府庫之積,朕與王共之,何憂於貧。若賊兵遂進,家國喪亡,王持錢帛,欲安所置之。」乃命悉以其錢帛散之軍士,且趨使戰。評大懼,遣使請戰於猛。

  甲子,猛陳於渭源而誓之曰:「王景略受國厚恩,任兼內外。今與諸君深入賊地,當竭力致死,有進無退,共立大功,以報國家,受爵明君之朝,稱觴父母之室,不亦美乎?」眾皆踴躍,破釜棄糧,大呼競進。猛望燕兵之眾,謂鄧羌曰:「今日之事,非將軍不能破勍敵,成敗之機,在茲一舉,將軍勉之。」羌曰:「若能以司隸見與者,公勿以為憂。」猛曰:「此非吾所及也。必以安定太守、萬戶侯相處。」羌不悅而退。俄而兵交,猛召羌,羌寢弗應。猛馳就許之,羌乃大飲帳中,與張蠔、徐成等跨馬運矛,馳赴燕陣,出入數四,旁若無人,所殺傷數百。及日中,燕兵大敗,俘斬五萬餘人,乘勝追擊,所殺及降者又十萬餘人。評單騎走還鄴。

  崔鴻曰:「鄧羌請郡將以橈法,徇私也。勒兵欲攻王猛,無上也。臨戰豫求司隸,邀君也。有此三者,罪孰大焉。猛能容其所短,收其所長,若馴猛虎,馭悍馬,以成大功。《詩》雲:「采葑采菲,無以下體」,猛之謂矣。

  秦兵長驅而東,丁卯,圍鄴。猛上疏稱「臣以甲子之日,大殲丑類。順陛下仁愛之志,使六州士庶,不覺易主,自非守迷違命,一無所害。」秦王堅報之曰:「將軍役不逾時,而元惡克舉,勳高前古。朕今親帥六軍,星言電赴。將軍其休養將士,以待朕至,然後取之。」

  猛之未至也,鄴旁剽劫公行,及猛至,遠近帖然,號令嚴明,軍無私犯,法簡政寬,燕民各安其業,更相謂曰:「不圖今日複見太原王。」猛聞之,歎曰:「慕容玄恭信奇士也,可謂古之遺愛矣。」設太牢以祭之。

  十一月,秦王堅留李威輔太子守長安,陽平公融鎮洛陽,自帥精銳十萬赴鄴。七日而至安陽,宴祖父時故老。猛潛入安陽謁堅,堅曰:「昔周亞夫不迎漢文帝,今將軍臨敵而棄軍,何也?」猛曰:「亞夫前卻人主以求名,臣竊少之。且臣奉陛下威靈,擊垂亡之虜,譬如釜中之魚,何足慮也。監國沖幼,鑾駕遠臨,脫有不虞,悔之何及。陛下忘臣灞上之言邪?」

  初,燕宜都王桓帥眾萬餘屯沙亭,為太傅評後繼,聞評敗,引兵屯內黃。堅使鄧羌攻信都。丁醜,桓帥鮮卑五千奔龍城。戊寅,燕散騎侍郎餘蔚帥扶餘、高句麗及上黨質子五百餘人,夜開鄴北門,納秦兵。燕主暐與上庸王評、樂安王臧、定襄王淵、左衛將軍孟高、殿中將軍艾朗等奔龍城。辛巳,秦王堅入鄴宮。

  燕主暐之出鄴也,衛士猶千餘騎,既出城,皆散,惟十餘騎從行。秦王堅使遊擊將軍郭慶追之。時道路艱難,孟高扶侍暐,經護二王,極其勤瘁。又所在遇盜,轉鬥而前。數日,行至福祿,依塚解息,盜二十餘人猝至,皆挾弓矢,高持刀與戰,殺傷數人。高力極,自度必死,乃直前抱一賊,頓擊於地,大呼曰:「男兒窮矣。」餘賊從旁射高,殺之。艾朗見高獨戰,亦還趨賊,並死。暐失馬步走,郭慶追及于高陽。部將巨武將縛之,暐曰:「汝何小人,敢縛天子。」武曰:「我受詔追賊,何謂天子。」執以詣秦王堅。堅詰其不降而走之狀,對曰:「狐死首丘,欲歸死于先人墳墓耳。」堅哀而釋之,令還宮,帥文武出降。暐稱孟高、艾朗之忠於堅,堅命厚加斂葬,拜其子為郎中。

  郭慶進至龍城,太傅評奔高句麗,高句麗執評送于秦。宜都王桓殺鎮東將軍渤海王亮,並其眾,奔遼東。遼東太守韓稠先已降秦,桓至不得入,攻之不克。郭慶遣將軍朱嶷擊之,桓棄眾單走,嶷獲而殺之。

  諸州牧守及六夷渠帥盡降于秦,凡得郡百五十七,戶二百四十六萬口九百九十九萬。以燕宮人、珍寶分賜將士。下詔大赦曰:「朕以寡薄,猥承休命,不能懷遠以德,柔服四維,至使戎車屢駕,有害斯民,雖百姓之過,然亦朕之罪也。其大赦天下,與之更始。」

  初,梁琛之使秦也,以侍輦苟純為副。琛每應對,不先告純。純恨之,歸言于燕主暐曰:「琛在長安與王猛甚親善,疑有異謀。」琛又數稱秦王堅及王猛之美,且言:「秦將興師,宜為之備」。已而秦果伐燕,皆如琛言,暐乃疑琛知其情。及慕容評敗,遂收琛系獄。秦王堅入鄴而釋之,除中書著作郎,引見,謂之曰:「卿昔言上庸王、吳王皆將相奇材,何為不能謀畫,自使亡國。」對曰:「天命廢興,豈一人所能移也。」堅曰:「卿不能見幾而作,虛稱燕美,忠不自防,反為身禍,可謂智乎?」對曰:「臣聞幾者動之微,吉凶之先見者也。如臣愚暗,實所不及。然為臣莫如忠,為子莫如孝,自非有一至之心者,莫能保忠孝之始終。是以古之烈士,臨危不改,見死不避,以徇君親。彼知幾者,心達安危,身擇去就,不顧家國,臣就使知之,尚不忍為,況非所及邪?」堅聞悅綰之忠,恨不及見,拜其子為郎中。

  堅以王猛為使持節、都督關東六州諸軍事、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冀州牧,鎮鄴,進爵清河郡侯,悉以慕容評第中之物賜之。賜楊安爵博平縣侯。以鄧羌為持節、征虜將軍、安定太守,賜爵真定郡侯。郭慶為持節、都督幽州諸軍事、幽州刺史,鎮薊,賜爵襄城侯。其餘將士封賞各有差。堅以京兆韋鐘為魏郡太守,彭豹為陽平太守,其餘州縣牧守令長,皆因舊而授之。以燕常山太守申紹為散騎侍郎,使與散騎侍郎京兆韋儒俱為繡衣使者,循行關東州郡,觀省風俗,勸課農桑,振恤窮困,收葬死亡,旌顯節行,燕政有不便於民者,皆變除之。

  十二月,秦王堅遷慕容暐及燕後妃、王公、百官並鮮卑四萬餘戶于長安。

  王猛表留梁琛為主簿,領記室督。他日,猛與僚屬宴語及燕朝使者,猛曰:「人心不同。昔梁君至長安專美本朝,樂君但言桓溫軍盛,郝君微說國弊。」參軍馮誕曰:「今三子皆為國臣,敢問取臣之道何先。」猛曰:「郝君知幾為先。」誕曰:「然則明公賞丁公而誅季布也。」猛大笑。

  秦王堅自鄴如枋頭,宴父老,改枋頭為永昌,複之終世。甲寅,至長安,封慕容暐為新興侯,以燕故臣慕容評為給事中,皇甫真為奉車都尉,李洪為駙馬都尉,皆奉朝請。李邽為尚書,封衡為尚書郎,慕容德為張掖太守,燕國平睿為宣威將軍,悉羅騰為三署郎。其餘封授各有差。衡,裕之子也。

  簡文帝咸安二年春二月,冠軍將軍慕容垂言于秦王堅曰:「臣叔父評,燕之惡來輩也,不宜複汙聖朝,願陛下為燕戮之。」堅乃出評為范陽太守,燕之諸王悉補邊郡。

  臣光曰:「古之人,滅人之國而人悅,何哉。為人除害故也。彼慕容評者,蔽君專政,忌賢疾功,愚暗貪虐,以喪其國,國亡不死,逃遁見擒。秦王堅不以為誅首,又從而寵秩之,是愛一人而不愛一國之人也,其失人心多矣。是以施恩於人而人莫之恩,盡誠於人而人莫之誠,卒於功名不遂,容身無所,由不得其道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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