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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傳(1)


  儒之為教大矣,其利物博矣。篤父子,正君臣,尚忠節,重仁義,貴廉讓,賤貪鄙,開政化之本源,鑿生民之耳目,百王損益,一以貫之。雖世或汙隆,而斯文不墜,經邦致治,非一時也。涉其流者,無祿而富,懷其道者,無位而尊。故仲尼頓挫于魯君,孟軻抑揚于齊後,荀卿見珍于強楚,叔孫取貴于隆漢。其餘處環堵以驕富貴,安陋巷而輕王公者,可勝數哉!自晉室分崩,中原喪亂,五胡交爭,經籍道盡。魏氏發跡代陰,經營河朔,得之馬上,茲道未弘。暨夫太和之後,盛修文教,搢紳碩學,濟濟盈朝,縫掖巨儒,往往傑出,其雅誥奧義,宋及齊、梁不能尚也。南北所治,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則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河、洛《左傳》則服子慎,《尚書》、《周易》則鄭康成。《詩》則並主于毛公,《禮》則同遵于鄭氏。大抵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考其終始,要其會歸,其立身成名,殊方同致矣。爰自漢、魏,碩學多清通,逮乎近古,巨儒必鄙俗。文、武不墜,弘之在人,豈獨愚蔽於當今,而皆明哲於往昔?在乎用與不用,知與不知耳。然曩之弼諧庶績,必舉德于鴻儒,近代左右邦家,咸取士於刀筆。縱有學優入室,勤逾刺股,名高海內,擢第甲科,若命偶時來,未有望於青紫,或數將運舛,必委棄於草澤。然則古之學者,祿在其中,今之學者,困于貧賤。明達之人,志識之士,安肯滯于所習,以求貧賤者哉?此所以儒罕通人,學多鄙俗者也。昔齊列康莊之第,多士如林,燕起碣石之宮,群英自遠。是知俗易風移,必由上之所好,非夫聖明禦世,亦無以振斯頹俗矣。自正朔不一,將三百年,師說紛綸,無所取正。高祖膺期纂曆,平一寰宇,頓天網以掩之,賁旌帛以禮之,設好爵以縻之,於是四海九州強學待問之士,靡不畢集焉。天子乃整萬乘,率百僚,遵問道之儀,觀釋奠之禮。博士罄懸河之辯,侍中竭重席之奧,考正亡逸,研核異同,積滯群疑,渙然冰釋。於是超擢奇秀,厚賞諸儒,京邑達乎四方,皆啟黌校。齊、魯、趙、魏,學者尤多,負笈追師,不遠千里,講誦之聲,道路不絕。中州儒雅之盛,自漢、魏以來,一時而已。及高祖暮年,精華稍竭,不悅儒術,專尚刑名,執政之徒,鹹非篤好。既仁壽間,遂廢天下之學,唯存國子一所,弟子七十二人。煬帝即位,複開庠序,國子郡縣之學,盛於開皇之初。征辟儒生,遠近畢至,使相與講論得失於東都之下,納言定其差次,一以聞奏焉。于時舊儒多已凋亡,二劉拔萃出類,學通南北,博極今古,後生鑽仰,莫之能測。所制諸經義疏,搢紳咸師宗之。既而外事四夷,戎馬不息,師徒怠散,盜賊群起,禮義不足以防君子,刑罰不足以威小人,空有建學之名,而無弘道之實。其風漸墜,以至滅亡,方領矩步之徒,亦多轉死溝壑。凡有經籍,自此皆湮沒於煨塵矣。遂使後進之士不復聞《詩》、《書》之言,皆懷攘奪之心,相與陷於不義。《傳》曰:「學者將植,不學者將落。」然則盛衰是系,興亡攸在,有國有家者可不慎歟!諸儒有身沒道存,遺風可想,皆采其餘論,綴之於此篇雲。

  元善

  元善,河南洛陽人也。祖叉,魏侍中。父羅,初為梁州刺史,及叉被誅,奔于梁,官至征北大將軍、青冀二州刺史。善少隨父至江南,性好學,遂通涉五經,尤明《左氏傳》。及侯景之亂,善歸於周。武帝甚禮之,以為太子宮尹,賜爵江陽縣公。每執經以授太子。開皇初,拜內史侍郎,上每望之曰:「人倫儀錶也。」凡有敷奏,詞氣抑揚,觀者屬目。陳使袁雅來聘,上令善就館受書,雅出門不拜。善論舊事有拜之儀,雅不能對,遂拜,成禮而去。後遷國子祭酒。上嘗親臨釋奠,命善講《孝經》。於是敷陳義理,兼之以諷諫。上大悅曰:「聞江陽之說,更起朕心。」賚絹百匹,衣一襲。善之通博,在何妥之下,然以風流醖藉,俯仰可觀,音韻清朗,聽者忘倦,由是為後進所歸。妥每懷不平,心欲屈善。因善講《春秋》,初發題,諸儒畢集。善私謂妥曰:「名望已定,幸無相苦。」妥然之。及就講肆,妥遂引古今滯義以難,善多不能對。善深銜之,二人由是有隙。善以高熲有宰相之具,嘗言於上曰:「楊素粗疏,蘇威怯芃,元胄、元旻,正似鴨耳。可以付社稷者,唯獨高熲。」上初然之,及熲得罪,上以善之言為熲遊說,深責望之。善憂懼,先患消渴,於是疾動而卒,時年六十。

  辛彥之

  辛彥之,隴西狄道人也。祖世敘,魏涼州刺史。父靈輔,周滑州刺史。彥之九歲而孤,不交非類,博涉經史,與天水牛弘同志好學。後入關,遂家京兆。周太祖見而器之,引為中外府禮曹,賜以衣馬珠玉。時國家草創,百度伊始,朝貴多出武人,修定儀注,唯彥之而已。尋拜中書侍郎。及周閔帝受禪,彥之與少宗伯盧辯專掌儀制。明、武時,曆職典祀,太祝、樂部、禦正四曹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奉使迎突厥皇后還,賚馬二百匹,賜爵龍門縣公,邑千戶。尋進爵五原郡公,加邑千戶。宣帝即位,拜少宗伯。高祖受禪,除太常少卿,改封任城郡公,進位上開府。尋轉國子祭酒。歲余,拜禮部尚書,與秘書監牛弘撰《新禮》。吳興沈重名為碩學,高祖嘗令彥之與重論議,重不能抗,於是避席而謝曰:「辛君所謂金城湯池,無可攻之勢。」高祖大悅。後拜隨州刺史。于時州牧多貢珍玩,唯彥之所貢,並供祭之物。高祖善之,顧謂朝臣曰:「人安得無學!彥之所貢,稽古之力也。」遷潞州刺史,前後俱有惠政。彥之又崇信佛道,於城內立浮圖二所,並十五層。開皇十一年,州人張元暴死,數日乃蘇,雲遊天上,見新構一堂,制極崇麗。元問其故,人雲潞州刺史辛彥之有功德,造此堂以待之。彥之聞而不悅。其年卒官。諡曰宣。彥之撰《墳典》一部,《六官》一部,《祝文》一部,《新要》一部,《新禮》一部,《五經異義》一部,並行於世。有子仲龕,官至猗氏令。

  何妥、蕭該、包凱

  何妥,字棲鳳,西城人也。父細胡,通商入蜀,遂家郫縣,事梁武陵王妃,主知金帛,因致巨富,號為西州大賈。妥少機警,八歲游國子學,助教顧良戲之曰:「汝既姓何,是荷葉之荷,為是河水之河?」應聲答曰:「先生姓顧,是眷顧之顧,是新故之故?」眾鹹異之。十七,以技巧事湘東王,後知其聰明,召為誦書左右。時蘭陵蕭眘亦有俊才,住青楊巷,妥住白楊頭,時人為之語曰:「世有兩俊,白楊何妥,青楊蕭眘。」其見美如此。江陵陷,周武帝尤重之,授太學博士。宣帝初欲立五後,以問儒者辛彥之,對曰:「後與天子匹體齊尊,不宜有五。」妥駁曰:「帝嚳四妃,舜又二妃,亦何常數?」由是封襄城縣伯。高祖受禪,除國子博士,加通直散騎常侍,進爵為公。妥性勁急,有口才,好是非人物。時納言蘇威嘗言於上曰:「臣先人每誡臣雲,唯讀《孝經》一卷,足可立身治國,何用多為!」上亦然之。妥進曰:「蘇威所學,非止《孝經》。厥父若信有此言,威不從訓,是其不孝。若無此言,面欺陛下,是其不誠。不誠不孝,何以事君!且夫子有雲:『不讀《詩》無以言,不讀《禮》無以立。』豈容蘇綽教子獨反聖人之訓乎?」威時兼領五職,上甚親重之,妥因奏威不可信任。又以掌天文律度,皆不稱職,妥又上八事以諫:

  其一事曰:臣聞知人則哲,惟帝難之。孔子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由此言之,政之治亂,必慎所舉,故進賢受上賞,蔽賢蒙顯戮。察今之舉人,良異於此,無論諂直,莫擇賢愚。心欲崇高,則起家喉舌之任;意須抑屈,必白首郎署之官。人之不服,實由於此。臣聞爵人於朝,與士共之,刑人於市,與眾棄之。伏見留心獄訟,愛人如子,每應決獄,無不詢訪群公,刑之不濫,君之明也。刑既如此,爵亦宜然。若有懋功簡在帝心者,便可擢用。自斯以降,若選重官,必須參以眾議,勿信一人之舉;則上不偏私,下無怨望。

  其二事曰:孔子雲:「是察阿黨,則罪無掩蔽。」又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所謂比者,即阿黨也。謂心之所愛,既已光華榮顯,猶加提挈;心之所惡,既已沈滯屈辱,薄言必怒。提挈既成,必相掩蔽,則欺上之心生矣;屈辱既加,則有怨恨,謗讟之言出矣。伏願廣加逖訪,勿使朋黨路開,威恩自任。有國之患,莫大於此。

  其三事曰:臣聞舜舉十六族,所謂八元、八愷也。計其賢明,理優今日,猶複擇才授任,不相侵濫,故得四門雍穆,庶績鹹熙。今官員極多,用人甚少,有一人身上乃兼數職,為是國無人也?為是人不善也?今萬乘大國,髦彥不少,縱有明哲,無由自達。東方朔言曰:「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斯言信矣。今當官之人,不度德量力,既無呂望、傅說之能,自負傅岩、滋水之氣,不慮憂深責重,唯畏總領不多,安斯寵任,輕彼權軸,好致顛蹶,實此之由。《易》曰:「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言不勝其任也。臣聞窮力舉重,不能為用。伏願更任賢良,分才參掌,使各行有餘力,則庶事康哉。

  其四事曰:臣聞《禮》雲:「析言破律,亂名改作,執左道以亂政者殺。」孔子曰:「仍舊貫,何必改作。」伏見比年以來,改作者多矣。至如範威漏刻,十載不成;趙翊尺稱,七年方決。公孫濟迂誕醫方,費逾巨萬;徐道慶回互子午,糜耗飲食。常明破律,多曆歲時;王渥亂名,曾無紀極。張山居未知星位,前已蹂藉太常;曹魏祖不識北辰,今複轔轢太史。莫不用其短見,便自誇毗,邀射名譽,厚相誣罔。請今日已後,有如此者,若其言不驗,必加重罰,庶令有所畏忌,不敢輕奏狂簡。

  其餘文多不載。時蘇威權兼數司,先嘗隱武功,故妥言自負傅岩、滋水之氣,以此激上。書奏,威大銜之。十二年,威定考文學,又與妥更相訶詆。威勃然曰:「無何妥,不慮無博士!」妥應聲曰:「無蘇威,亦何憂無執事!」由是與威有隙。其後上令妥考定鐘律,妥又上表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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