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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子羽墓誌銘


  ▼宋故右朝議大夫·充徽猷閣待制致仕·彭城縣開國子·食邑五百戶·贈少傅·劉公墓誌銘〔張栻〕

  公姓劉氏,諱子羽,字彥修,世為京兆人。八世祖避五季之亂,徙家建州。曾祖太素,贈朝議大夫。祖民先,任承事郎,贈太子太保。再世以儒學教授鄉里。考韐,任資政殿學士,贈太師,諡忠顯。

  公以門蔭入仕。宣和末,忠顯帥浙東,盜發睦州,陷諸郡,直抵越。越兵不滿千,而盜且數十萬。公以主管機宜文字佐忠顯,募民守,卒全其城。入為太府簿,遷衛尉丞。忠顯帥真定,復辟公以從。女真入寇,圍城數帀,父子相與死守,部分方略,多公之謀,虜不能拔而去,名聞河朔間。除直秘閣。既而京城不守,忠顯死之。方是時,為國死難者蓋鮮,獨忠顯之節甚白。公痛家國讎恥之大義,不與虜共戴天。免喪,以秘閣修撰知池州,改集英殿修撰、知秦州。未行,召赴行在所,除禦營使司參贊軍事。

  時太上皇帝即位三年,苗傅、劉正彥甫伏誅,有平寇將軍范瓊擁兵入覲。瓊在靖康變故中,附賊逆亂,知樞密院事忠獻張公與公謀誅之。張公召瓊詣都堂,公叱縛之致於理,悉分其眾,頃刻而定。忠獻益奇公。及領川陝宣撫處置使,遂辟公參贊軍事。公雅意欲圖虜,念關陝要地,而張公一見相知,非偶然者,遂不辭而從宣撫司至關,據秦州,號令五路。

  四年,除徽猷閣待制。會聞敵窺江淮,議為牽制。八月,合五路兵進至富平,與敵遇,我眾不能支,敵乘勝以前宣撫司退保蜀口,官屬震恐。有建議當保蘷州者,公曰:「議者可斬也。宣撫司豈可過興州一步,系關陝之望,安全蜀之心,收散亡,固壁壘,以為後圖則可。」與張公意合。公單馬直抵秦亭,分遣腹心訪諸將所在。時敵騎四出,道阻不通,將士無所歸。忽聞公在近,宣撫司留蜀口,乃各引所部來會,軍複振。公命驍將吳玠柵和尚原,守大散關,敵不敢犯。

  紹興元年夏,始聚兵來攻,玠敗之。秋複來,又大敗之,俘獲以數萬計。宣撫司徙治閬中,公留關外護軍。明年,玠以秦鳳經略使戍河池,王彥以金、均房鎮撫使戍金州。二鎮皆饑,而興元帥過為守備,閉關塞褒斜,二鎮病之。張公召玠、彥議事,皆願得公鎮興元,乃承制拜公利州路經略使兼知興元府。公至之日,盡弛其禁,通商輸粟,二鎮乃安。公謂「敵用騎兵,利衝突,在我當先柵要地,以勁弓弩待之,蔑不濟者。」且以是約二將,獨彥頗易公之說。

  是歲十二月,敵由商于犯金州,正月至上津。彥出不意,逆戰不能卻,遂焚金州,退保石泉。公遣將馳告玠,玠驚曰:「事迫矣,當急徼於險。諸將不能辦,我當自行。不然,是負劉待制。」即越境馳,一日夜凡三百里,中道少止。公移《書》曰:「虜旦夕至饒風嶺下,不急守此,是無蜀也。公不前,某當往。」玠即複馳至饒風,敵急攻數日,死傷如積。更募死士犯祖溪關以入,出玠後,玠還漢中。

  公與玠謀守定軍山,玠憚之,遂西。公退守三泉,從兵不及三百,與士卒同粗糲,至取草木芽蘖食之,遺玠書曰:「某誓死於此,與公訣矣。」玠得書泣,其愛將楊政大呼軍門曰:「節使不可負劉待制,不然,政輩亦舍節使去。」玠乃從麾下自仙人關由間道與公會於三泉。敵遊騎甚迫,玠夜視公方酣寢,旁無警備者。玠曰:「此何時,而簡易乃爾!」公慨然曰:「吾死,命也,夫何言!」玠泣下,複往守仙人關。公獨留,為壁壘於潭毒山上,十六日而成,又數日而敵至。中夜,斥候將遣人報曰:「敵至矣。」

  諸將皆失色,入白事,公曰:「始與公等雲何?今寇至,欲避耶?」下令蓐食。遲明上馬,先止戰地,據山角,坐胡床。諸將奔至,皆泣曰:「此某等駐軍處,而公先之耶?豈可使敵矢傷公?」即爭代公處。頃之,複有來報曰:「敵退矣。」乃還。方敵入梁、洋,蜀大震,宣撫司官屬爭咎公,有為浮言相恐動,請徙治潼川,軍士聞者皆怒。公力為書與張公,言:「某在此,敵決不能越,無為輕動搖。」張公用公言,乃定。敵遣十五輩齎書與旗來招公及玠,公斬其十四人,令一人還,曰:「為我言於爾酋,來戰即來,我有死,何招也?」先是,梁、洋官私之積,公悉已徙置,敵無所得,糧日匱,前後苦攻,死傷十五六。涉春已深,癘疫且作,遂遁去,為我師掩擊及墮溪谷死者不可勝計。敵之去,四月也。

  其餘眾不能自拔者悉降,凡十數柵。敵之喪失,蓋莫甚於此役。其大酋薩裡罕、烏珠輩,時方垂涎於蜀,日夜聚謀,所選士卒千取百,百取十。其戰,被重鎧登山攻險,每一人前,輒二人擁其後,前者死,後者複被其甲以進,又死,則又代之如初。其為必取計蓋如此。惟公與張公協心戮力,毅然以身當兵沖,將士視公,感激爭奮,卒全蜀境。公還興元,分遣官吏安集勞來,凡潰卒之乘時怙亂山谷間者,悉捕斬以徇。自是兵勢日振,方更恢遠略,然張公已困於讒,公亦繼被罪矣。

  二年,除寶文閣直學士。四年,責散官,安置白州。始,吳玠為偏將,公奇之,言于張公。張公與語,大悅,使盡護諸將,卒得玠力。至是,玠上疏納節贖公罪,士大夫多玠之義,而服公之知人。明年,還故官奉祠。時張公相矣,召公赴行在所,又還集英殿修撰、知鄂州,權都督府參議軍事,宣諭陝蜀。朝議欲合諸道兵大舉,公自蜀還,曆諸邊,盡得虛實,謂「且當益繕治,廣營田以俟時。」朝廷欲遂用公,顧親年寖高,力請歸養,以徽猷閣待制知泉州。

  泉素難治,番商雜居,公下車肅然無敢犯。有事涉權幸者,立論奏厘正之。亡何,張公去位,言事者觀望論公,複責散官,安置漳州。以郊祀恩得歸。會江上擇守,起公為沿江安撫使、知鎮江府。敵入寇,公建請清野,盡徙淮東之人於京口,鎮撫得宜,人情不揺。謂樞密使張俊曰:「異時金人入寇,飄忽如風雨,今更遲回,是必有他意。」已而果欲邀和。及遣使來,揭旗於舟,大書「江南撫諭。」公見之怒,夜以他旗易之。翼日,接伴使索之甚急,公曰:「有死耳,旗不可得。」索不已,乃還之境外。張俊以公料敵及治狀聞,有旨複待制。和議成,公謂宜及無事時講修淮漢守備,厲器械,治舟楫,其言甚悉。宰相秦檜忌之,諷言者論罷,複以祠祿歸。十六年十月二日遘疾,歿於正寢,享年五十。

  積官右朝議大夫,以子貴贈少傅。娶熊氏,贈福國夫人。再娶卓氏,贈慶國夫人。子珙,克世其家,複以忠義識略被今上眷遇,嘗為同知樞密院事。識者不以劉氏三世官達為衣冠之盛,而以忠義相傳不替,愈大為家國之光。淳熙五年,珙為建康留守,病且革,自力作書授其弟玶,使致諸栻,以銘公墓為屬。栻蓋公所從忠獻張公之嗣子也,奉書而泣,且無所從辭,於是取公弟子翬舊所狀《行實》,掇其大節如此。

  惟公慷慨自許,每有捐身徇國之願。當事之難,眾人惶撓失措,公色愈厲,氣愈勁,遇事立斷,凜不可犯。尤長於兵,料敵決幾,殆無遺算。得將士心,皆願為盡死。其為政發奸摘伏若神,所治不畏強禦。而天性孝友恂恂,接人樂易,開口見肺肝。輕財重義,緩急扣門,無愛於力。振人乏絕,傾貲倒廩無吝色。姻親鄉黨婚喪,悉任其責。辟家塾,延名士,以教鄉之秀子弟。

  吏部郎朱松疾病,以家事托,公築室居之舍旁,教其子熹與己子均,卒以道義成立。平生再貶徙,處之怡然,不以介意,而其許國之誠,則至於沒而不懈也。嗚呼偉哉!

  以明年冬葬于崇安縣五夫裡蟹坑祖塋之北。

  栻之為銘,蓋後公沒三十有三年也。

  公孫二人:學雅,承務郎;學裘,尚幼。孫女二人,長適將仕郎呂欽,幼未行。

  銘曰:

  寒冱凜冽,喬松挺節。艱危反側,志士秉烈。
  允毅劉公,孤忠嶪嶪。國恥家讎,刻骨泣血。
  誓不同天,心焉如鐡。縛袴從戎,思奮其伐。
  敵方鴟張,闖蜀門闑。紛紛鄙夫,縮避一轍。

  惟公矢謀,克贊於決。身當兵沖,橫遏力折。
  眾駭失色,我怒貫發。驍將突兵,怙以奮發。
  羯酋力窮,麕走竭蹶。迄全蜀疆,如器無缺。
  伊人是恃,豈險難越。不甯蜀全,關輔可挈。

  投機于征,以冀日月。巧言害成,健手孰掣。
  空令父老,談說嘖嘖。和戎議興,公膺如噎。
  守臣舉職,妖旗莫揭。歸臥於家,忠憤曷泄。
  嗚呼中年,竟隕此傑。歲踰再紀,精爽森列。
  嗣德有光,公志益晰。我為銘詩,追勒其碣。

  淳熙六年七月庚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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