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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弼神道碑


  ▼富鄭公弼顯忠尚德之碑〔蘇軾〕

  宋興百三十年,四方無虞,人物歲滋,蓋自秦漢以來,未有若此之盛者。雖所以致之非一道,而其要在於兵不用,用不久,常使智者謀之,而仁者守之,雖至於無窮可也。契丹自晉天福以來,踐有幽薊,北鄙之警,略無寧歲,凡六十有九年。至景德元年,舉國來寇,攻定武,圍高陽,不克,遂陷德清,以犯天雄。真宗皇帝用宰相寇准計,決策親征。既次澶淵,諸道兵大會行在。敵既震動,兵始接,射殺其驍將順國王達蘭。敵懼,遂請和。時諸將皆請以兵會界河上,邀其歸,徐以精甲躡其後殱之。敵懼,求哀於上。上曰:「契丹、幽薊,皆吾民也,何多以殺為?」遂詔諸將按兵勿伐,縱契丹歸國。敵自是通好守約,不復盜邊者三十有九年。

  及趙元昊叛,西方轉戰連年,兵久不決,契丹之臣有貪而喜功者,以我為怯且厭兵,遂教其主設詞以動我,欲得晉高祖所與關南十縣。慶曆二年,聚重兵境上,遣其臣蕭英、劉六符來聘。兵既壓境,而使來非時,中外忿之。仁宗皇帝曰:「契丹吾兄弟之國,未可棄也,其有以大鎮撫之。」命宰相擇報聘者。時敵情不可測,群臣皆莫敢行。宰相舉右正言、知制誥富公,公即入對便殿,叩頭曰:「主憂臣辱,臣不敢愛其死。」上為動色,乃以公為接伴。英等入境,上遣中使勞之,英托足疾不拜。

  公曰:「吾嘗使北,病臥車中,聞命輒起拜。今中使至而公不起,此何禮也?」英矍然起拜。公開懷與語,不以疏遠待之。英等見公傾蓋,亦不復隱其情,遂去左右,密以其主所欲得者告公,且曰:「可從,從之,不可從,更以一事塞之。」公具以聞,上命禦史中丞賈昌朝館伴,不許割地,而許增歲幣,且命公報聘。既至,六符館之,往反十數,皆論割地必不可狀。及見遼主問故,遼主曰:「南朝違約,塞雁門,增塘水,治城隍,藉民兵,此何意也?群臣請舉兵而南,寡人以謂不若遣使求地,求而不獲,舉兵未晚也。」公曰:「北朝忘章聖皇帝之大德乎?澶淵之役,若從諸將言,北兵無得脫者。且北朝與中國通好,則人主專其利,而臣下無所獲。若用兵,則利歸臣下,而人主任其禍。故北朝諸臣爭勸用兵者,此皆其身謀,非國計也。」遼主驚曰:「何謂也?」

  公曰:「晉高祖欺天叛君,而求助於北,末帝昏亂,神人棄之。是時中國狹小,上下離叛,故契丹全師獨克。雖掠獲金幣,充歸諸臣之家,而壯士健馬,物故大半,此誰任其禍者?今中國提封萬里,所在精兵以百萬計,法令修明,上下一心,北朝欲用兵,能保其必勝乎?」曰:「不能。」公曰:「勝負未可知,就使其勝,所亡士馬,群臣當之歟,抑人主當之歟?若通好不絕,歲幣盡歸人主,臣下所得,止奉使者歲一二人耳,群臣何利焉?」遼主大悟,首肯者久之。

  公又曰:「塞雁門者,以備元昊也。塘水始於何承矩,事在通好前,地卑水聚,勢不得不增。城隍皆修舊,民兵亦舊籍,特補其缺耳,非違約也。晉高祖以盧龍一道賂契丹,周世宗複伐取關南,皆異代事。宋興已九十年,若各欲求異代故地,豈北朝之利也哉?本朝皇帝之命使臣,則有詞矣,曰:『朕為祖宗守國,必不敢以其地與人。北朝所欲,不過利其租賦耳。朕不欲以地故,多殺兩朝赤子,故屈已增幣,以代賦入。若北朝必欲得地,是志在敗盟,假此為詞耳。朕亦安得獨避用兵乎?澶淵之盟,天地鬼神實臨之。今北朝首發兵端,過不在朕,天地鬼神,豈可欺也哉』!」遼大感悟,遂欲求婚。公曰:「婚姻易以生隙,人命修短不可知,不若歲幣之堅久也。本朝長公主出降,齎送不過十萬緡,豈若歲幣無窮之獲哉!」遼主曰:「卿且歸矣,再來,當擇一授之,卿其遂以誓書來。」公歸,覆命再聘,受書及口傳之詞於政府。既行,次樂壽,謂其副曰:「吾為使者而不見國書,萬一書詞與口傳者異,則吾事敗矣。」

  發書視之,果不同,乃馳還都,以晡入見,宿學士院。一夕,易書而行。既至遼,不復求婚,專欲增幣,曰:「南朝遺我書,當曰獻,否則曰納。」公爭不可。遼主曰:「南朝既懼我矣,何惜此二字?若我擁兵而南,得無悔乎?」公曰:「本朝皇帝兼愛南北之民,不忍使蹈鋒鏑,故屈已增幣,何名為懼哉?若不得已而至於用兵,則南北敵國,當以曲直為勝負,非使臣之所憂也。」遼主曰:「卿勿固執,古亦有之。」公曰:「自古惟唐高祖借兵于突厥,故臣事之。當時所遺,或稱獻、納,則不可知。其後頡利為太宗所擒,豈複有此禮哉?」公聲色俱厲,敵知不可奪,曰:「吾當自遣人議之。」於是留所許增幣誓書,複使耶律仁先及六符以其國誓書來,且求為獻、納。公奏曰:「臣既以死拒之,敵氣折矣,可勿複許,敵無能為也。」上從之,增幣二十萬,而契丹平,北方無事,蓋又四十八年矣。

  契丹君臣至今誦其語,守其約,不忍敗者,以其心曉然知通好用兵利害之所在也。故臣嘗竊論之,百餘年間,兵不大用者,真宗、仁宗之德,而寇准與公之功也。公諱弼,字彥國,河南人。曾大父內黃令諱處謙,大父商州馬步使諱令荀,考尚書都官員外郎諱言,皆以公貴,贈太師、中書令、尚書令,封鄧、韓、秦三國公。曾祖母劉氏,祖母趙氏、母韓氏,封魯、韓、秦三國太夫人。公幼篤學,有大度,范仲淹見而識之,曰:「此王佐才也。」懷其文以示王曾、晏殊,殊即以女妻之。仁宗複製科,仲淹謂公曰:「子當以是進。」

  天聖八年,公以茂材異等中第,授將作監丞,知河南府長水縣。用李迪辟,簽書河陽節度判官事。丁秦國公憂,服除,會郭後廢,范仲淹爭之,貶知睦州。公上言:「朝廷一舉而獲二過,縱不能複後,即還仲淹,以來忠言。」通判絳州。景祐四年,召試館職,遷太子中允、直集賢院。從王曾辟,通判鄆州。寶元初,趙元昊反,公上疏陳八事,且言:「元昊遣使求割地,邀金幣,使者部從儀物如契丹,而詞甚倨,此必元昊腹心謀臣自請行者,宜出其不意,斬之都市。」又言:「夏守贇,庸人也,平時猶不當用,而況艱難之際,可為樞密乎?」議者以為有宰相器。召還,為開封府推官,擢知諫院。康定元年,日食正旦,公言:「請罷燕徹樂,雖北使在館,亦宜就賜飲食而已。」執政以為不可。

  公曰:「萬一北朝行之,為朝廷羞。」後使北還者雲敵中罷燕,如公言,仁宗深悔之。初,宰相惡聞忠言,下令禁越職言事。公因論日食,以謂應天變莫若通下情,遂除其禁。元昊寇鄜延,殺二萬人,破金明,擒李士斌。延帥範雍、鈐轄盧守懃閉門不救,中貴人黃德和引兵先走,劉平、石元孫戰死,而雍、守懃歸罪於通判計用章、都監李康伯,皆竄嶺南。德和誣奏平降賊,詔以兵圍守其家。公言:「平自環慶引兵來援,以奸臣不救故敗,竟罵賊不食而死,宜恤其家。守懃、德和皆中官,怙勢誣人,冀以自免,宜竟其獄。」樞密院奏方用兵,獄不可遂。

  公言:「大臣附下罔上,獄不可不竟。」時守懃男昭序為禦藥,公奏乞罷之,德和竟坐腰斬。延州民二十人詣闕告急,上召問,具得諸將敗亡狀,執政惡之,命邊郡禁民擅赴闕者。公言:「此非陛下意,宰相惡上知四方有敗耳。民有急不得訴之朝,則西走元昊,北走契丹矣。」夏守贇為陝西都總管,又以入內都知王守忠為都鈐轄。公言:「用守贇既為天下笑,而守忠鈐轄乃與唐中官監軍無異,將吏必怨懼,盧守懃、黃德和覆車之轍,可複蹈乎?」詔罷守忠。時又用觀察使魏昭昞為同州,鄭守忠為殿前都指揮使,高化為步軍都指揮使。公言:「昭昞乳臭兒,必敗事。守忠與化故親事官,皆奴才小人,不可用。」

  詔遣侍御史陳洎往陝西督修城,且城潼關。公言:「天子守在四夷,今城潼關,自關以西為棄之耶?」語皆侵執政。自用兵以來,吏民上書者甚眾,初不省用。公言:「知制誥本中書屬官,可選二人置局中書,考其所言,可用用之。」宰相以付學士,公言:「以宰相偷安,欲以天下是非盡付他人,乞與廷辨。」又言:「邊事系國安危,不當專委樞密院。周宰相魏仁浦兼樞密使,國初范質、王溥亦以宰相參知樞密院事。今兵興,宜使宰相以故事兼領。」仁宗曰:「軍國之務,當盡歸中書,樞密非古官。」然未欲遽廢。內降令中書同議樞密院事,且書其檢。宰相以內降納上前,曰:「恐樞密院謂臣奪權。」公曰:「此宰相避事耳,非畏奪權也。」

  時西夏首領吹丹且實、吹丹且來各稱偽將相來降,補借奉職羈置荊湖。公言:「二人之降,其家巳族矣,當厚賞以勸來者。」上命以所言送中書公見宰相論之,宰相初不知也。公歎曰:「此豈小事,而宰相不知耶?」更極論之。上從公言以宰相兼樞密使,除鹽鐵判官,遷太常丞史館修撰,奉使契丹二年改右正言知制誥糾察在京刑獄。時有用偽牒為僧者,事覺,乃堂吏為之,開封按餘人而不及吏公白執政,請以吏付獄。執政指其坐曰:「公即居此,無為近名。」公正色不受其言,曰:「必得吏乃止。」執政滋不悅,故薦公使契丹,欲因事罪之。歐陽修上書,引顏真卿使希烈事留公,不報。使還,除吏部郎中樞密直學士,懇辭不受。始聞命,聞一女卒;再受命,聞一男生,皆不顧而行。得家書,不發而焚之,曰:「徒亂人意。」尋遷翰林學士。公見上力辭,曰:「增歲幣,非臣本志也,特以朝廷方討元昊,未暇與敵角,故不敢以死爭,其敢受賞乎?」

  慶曆三年三月,遂命公為樞密副使,辭之愈力,改授資政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

  七月,複除樞密副使。公言:「敵既通好,議者便謂無事,邊備漸弛。敵萬一敗盟,臣死且有罪。非獨臣不敢受,亦願陛下思契丹輕侮中原之恥,坐薪嘗膽,不忘修政。」因以告納上前而罷。逾月,複除前命。時元昊使辭,群臣班紫宸殿門,上俟公綴樞密院班,乃坐,且使宰相章德象諭公曰:「此朝廷特用,非以使北故也。」公不得已乃受。時晏殊為相,范仲淹為參知政事,杜衍為樞密使,韓琦與公副之,歐陽修、余靖、王素、蔡襄為諫官,皆天下之望。魯人石介作《慶曆聖德詩》,曆頌群臣,皆得其實,曰:「維仲淹、弼,一夔一契。」天下不以為過。

  公既以社稷自任,而仁宗責成于公與仲淹,望太平於期月之間,數以手詔督公等條具其事。又開天章閣,召公等坐,且給筆劄,使書其所欲為者,遣中使二人更往督之,且命仲淹主西事,公主北事。公遂與仲淹各上當世之務十餘條,又自上《河北安邊十三策》,大略以進賢、退不肖、止僥倖、去宿弊為本,欲漸易諸路監司之不才者,使澄汰所部吏,於是小人始不悅矣。元昊遣使以書來,稱男而不臣。公言:「契丹臣元昊而我不臣,則契丹為無敵於天下,不可許。」乃卻其使,卒臣之。四年七月,契丹來告舉兵討元昊。十二月,詔冊元昊為夏國主,使將行而止之,以俟遼使。

  公曰:「若遼使未至而行,則事自我出;既至,則恩歸契丹矣。」從之。是歲,契丹受禮雲中,且發兵。會元昊伐呆兒族,于河東為近。上問公曰:「遼得無與元昊襲我乎?」公曰:「遼自得幽、薊,不復由河東入寇者,以河北平易富饒,而河東嶮瘠,且虞我出鎮、定搗幽薊之虛也。今兵出無名,契丹大國,決不為此。就使妄動,當出我不意,不應先言受禮雲中也。元昊本與契丹約相左右,以困中國。今契丹背約,結好於我,獨獲重幣,元昊有怨言,故遼築威塞州以備之。呆兒屢殺威塞人,虜疑元昊使之,故為是役,安能合而寇我哉?」

  或謂調發為備。公曰:「遼雖不來,猶欲以虛聲困我。若調發,正墮其計,臣請任之。遼若入寇,臣為罔上,且誤國。」上乃止,遼卒不動。

  公謂契丹異日作難,必於河朔。既上《十三策》,又請守一郡行其事。小人怨公不已,而大臣亦有以飛語饞公者。上雖不信,公懼,因保州賊平,求為河北宣撫使以避之。使將還,除資政殿學士、知鄆州,兼京東西路安撫使。饞者不已。

  罷安撫使。歲餘,饞不驗。加給事中,移知靑州,兼京東路安撫使。河朔大水,民流京東。公擇所部豐稔者五州,勸民出粟,得十五萬斛,益以官廩,隨所在貯之,得公私廬舍十余萬區,散處其人,以便薪水。官吏自前資待闕寄居者,皆給其祿,使即民所聚,選老弱病瘠者廩之。山林河海之利,有可取以為生者,聽流民取之,其主不得禁。官吏皆書其勞,約為奏請,使他日得以次受賞於朝。率五日,輒遣人以酒肉糗飯勞之,出於至誠,人人為盡力。流民死者,為大塚葬之,謂之叢塚,自為文祭之。明年,麥大熟,流民各以遠近受糧而歸,凡活五十余萬人,募而為兵者又萬餘人。上聞之,遣使勞公,即拜禮部侍郎。公曰:「救災,守臣職也。」辭不受。前此救災者,皆聚民城郭中,煮粥食之。饑民聚為疾疫,及相蹈藉死,或待次數日不食,得粥皆僵僕,名為救之,而實殺之。自公立法,簡便周至,天下傳以為法,至於今,不知所活者幾千萬人矣。

  王則據貝州叛,齊州禁兵馬達、張青與奸民張握等得劍印于妖師,欲以其眾叛,將屠城以應則。握之壻楊俊詣公告之。齊非公所部,恐事泄變生,待中貴人張從訓銜命至青。公度從訓可使,即以事付從訓,使馳至郡,發吏卒取之,無得脫者。且自劾擅遣中使罪。仁宗嘉之,再除禮部侍郎,公又懇辭不受。遷資政殿大學士,以明堂恩除禮部侍郎,徙知鄭州,又徙蔡州,加觀文殿學士、知河陽,遷戶部侍郎,除宣徽南院使、判並州,兼河東經略安撫使。

  至和二年,召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與文彥博並命。宣制之日,士大夫相慶于朝,仁宗密覘知之。歐陽修奏事殿上,上具以語修,且曰:「古之求相者,或得于夢蔔。今朕用二相,人情如此,豈不賢于夢蔔也哉?」修頓首稱賀。仁宗弗豫,大臣不得見,中外憂恐。文彥博與公等直入問疾,內侍止之,不可,因以監視禳禱為名,乞留宿內殿,事皆關白而後行,禁中肅然。

  嘉祐三年,加禮部尚書、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公之為相,守格法,行故事,而附以公議,無心於其間,故百官任職,天下無事。以所在民力困弊,賦役不均,遣使分道相視裁減,謂之寬恤民力。又弛茶禁,以通商賈,省刑罰,天下便之。六年,丁秦國太夫人憂,詔為罷春燕。故事,執政遇喪皆起複。公以謂金革變禮,不可用於平世。仁宗待公而為政,五遣使起之,卒不從命,天下稱焉。英宗即位,拜樞密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遷戶部尚書。

  逾年,以足疾求觧機務,章二十上,拜鎮海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判河陽,封祁國公。公五上章辭使相,且言:「真宗以前,不輕以此授人,仁宗即位之初,執政欲自為地,故開此比。終仁宗之世,宰相、樞密使罷者,皆除使相,至不稱職,有罪者亦然,天下非之。今陛下初即位,願立法自臣始。」不從。神宗即位,改鎮武寧軍,進封鄭國公。公又乞罷使相,乃以為尚書左僕射、觀文殿大學士、集禧觀使,召赴闕。公以足疾固辭,複判河陽。

  熙甯元年,移汝州,且詔入覲。以公足疾,許肩輿至殿門。上特為禦內東門小殿見之,令男紹隆入扶,且命無拜,坐語從容,至日昃,賜紹隆五品服。再對,上欲留公為集禧觀使,力辭赴郡。

  明年二月,除司空兼侍中、昭文館大學士,賜甲第一區,皆辭不受。複拜左僕射、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公既至,未見,有於上前言災異皆天數,非人事得失所致者。公聞之,歎曰:「人君所畏惟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為者?去亂亡無幾矣。此必奸臣欲進邪說,故先導上以無所畏,使輔拂諫諍之臣無所複施其力。此治亂之機也,吾不可以不速救。」即上書數千言,雜引《春秋》《洪範》及古今傳記、人情物理,以明其決不然者。群臣請上尊號及作樂,上以久旱未許。群臣固請作樂,公又言:「故事,有災變皆徹樂,恐上以同天節北使當上壽,故未斷其請。臣以為此盛德事,正當以示遠人,乞並罷上壽。」從之。即日而雨。公又上疏,願益畏天戒,遠奸佞,近忠良。上親書答詔曰:「議忠言親,理正文直,苟非意在愛君,志存王室,何以臻此?敢不置之枕席,銘諸肺腑,終老是戒。更願公不替今日之志,則天災不難弭,太平可立俟也。」公既上疏謝,複申戒不已,「願陛下待群臣不以同異為喜怒,不以喜怒為用舍。」

  公始見上,上問邊事,公曰:「陛下即位之始,當布德行惠,願二十年口不言兵。」因以九事為戒。八月,以疾辭位,拜武甯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判河南。複以公請,改亳州。時方行青苗息錢法,公以謂法行則財聚於上,人散於下,且富民不願請,願請者皆貧民,後不可複得,故持之不行。而提舉常平倉趙濟劾公以大臣格新法,法行當自貴近者始,若置而不問,無以令天下。乃除左僕射、判汝州。公言:「新法臣所不曉,不可以複治郡,願歸洛養疾。」許之。尋請老,拜司空,複武甯節及平章事,進封韓國公致仕。公雖居家,而朝廷有大利害,知無不言。交趾叛,詔郭逵等討之。公言:「海嶠嶮遠,不可以責其必進,願詔逵等擇利進退,以全王師。」契丹來爭河東地界,上手詔問公,公言熙河諸郡皆不足守,而河東地界決不可許。

  元豐三年,官制行,改授開府儀同三司。是歲,故參知政事王堯臣之子同老上言:至和三年,仁宗弗豫,其父堯臣嘗與文彥博、劉沆及公同決大策,乞立儲嗣,仁宗許之。會翊日有瘳,故緩其事,人無複知者。以其父堯臣所撰《詔草》上之。上以問彥博,彥博言與同老合。上嘉公等勳績如此,而終不自言,下詔以公為司徒,且以其子紹宗為閣門祗候。六年閏六月丙申,薨於洛陽私第之正寢,享年八十。手封遺表,使其子上之,世莫知其所言者。上聞訃震悼,為輟視朝,內出祭文,遣使致奠,所以賻恤其家者甚厚。贈太尉,諡曰文忠。十一月庚申,葬于河南府河南縣金谷鄉南張裡。公之配曰周國夫人晏氏,後公四年卒。

  子男三人,曰紹庭,朝奉郎;曰紹宗,供備庫副使,後公一月卒;曰紹隆,光祿寺丞,早卒。

  女四人:長適保甯軍節度使、北京留守馮京,卒,又以其次繼室,封安化郡夫人。次適承議郎範大琮;次適宣德郎範大珪。

  孫男三人:定方,承事郎;直清,承奉郎;直亮,假承務郎。

  公性至孝,恭儉好禮,與人言,雖幼賤必盡敬,氣色穆然,終身不見喜慍。然以單車入不測之虜廷,詰其君臣,折其口而服其心,無一語少屈,所謂大勇者乎!其好善疾惡,蓋出於天資,常言:「君子小人如冰炭,決不可以同器,若兼收並用,則小人必勝,熏蕕雜處,終必為臭。」

  其為宰相及判河陽,最後請老家居,凡三上章,皆言:「天子無職事,惟辨君子小人而進退之,此天子之職也。君子與小人並處,其勢必不勝。君子不勝,則奉身而退,樂道無悶;小人不勝,則交結構扇,千岐萬轍,必勝而後已。小人複勝,必遂肆毒于善良,無所不為,求天下不亂,不可得也。」

  其為文章,辯而不華,質而不俚。有文集八十卷,《天聖應詔集》十一卷,《諫垣集》三卷,《制草》五卷,《奏議》十三卷,《表章》三十卷,《河北安邊策》一卷,《奉使錄》四卷,《青州賑濟策》三卷。

  平生所薦甚眾,尤知名者十餘人,如王質與其弟素、余靖、張瓌、石介、孫複、吳奎、韓維、陳襄、王鼎、張昷之、杜杞、陳希亮之流,皆有聞於世,世以為知人。

  元祐元年六月,有詔以公配享神宗皇帝廟庭。明年,以明堂恩,加贈太師。紹庭請於朝曰:「先臣墓碑未立,願有以寵綏之。」上為親篆其首曰《顯忠尚德之碑》,且命臣軾撰次其事。謹拜手稽首而獻言曰:

  世未嘗無賢也。自堯、舜、三代以至於今,有是君則有是臣。故仁宗、英宗至於神考,鹹有一德,克享天心,則天畀以人,光明偉傑,有如公者。觀公之行事,而味其平生,則三宗之盛德,可不問而知也。古之人臣,功高則身危,名重則謗生,故命世之士,罕能以功名始終者。臣觀三宗所以待公,全其功名而保其終始,蓋可謂至矣。

  方契丹求割地,上命宰相曆問近臣:「孰能為朕使敵者?」皆以事辭免,公獨慨然請行。使事既畢,上欲用公,公逡巡退避不敢居。而向之辭免者,自恥其不行,則惟公之怨,比而饞公,無所不至。及石介為《慶曆聖德詩》,天下傳誦,則大臣疾公如仇,構以飛語,必欲致之死地。仁宗徐而察之,盡辨其誣,卒以公為相。及英宗、神宗之世,公已老矣,勳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虛已聽公,西戎北狄,視公進退,以為中國輕重。然一趙濟敢搖之,惟神宗日月之明,知公愈深。公雖請老,有大政事,必手詔訪問,又追論定策之勳,以告天下,寵及其子孫,然後小人不敢覆議,雍容進退,卒為宗臣。古人有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豈不然哉!公既配食清廟,宜有頌詩,以昭示來世。其詞曰:

  五代八姓,十有二君。四十四年,如絲之棼。
  以人為嬉,以殺為儇。兵交兩河,腥聞於天。
  上帝憎之,命我祖宗。畀爾爐椎,往銷其鋒。
  孰謂民遠,我聞其呻。寧爾小忍,無殘我民。

  六聖受命,維一其心。敕其後人,帝命是承。
  勿劓刵人,矧敢好兵。百三十年,諱兵與刑。
  惟彼北戎,謂帝我驕。帝聞其言,折其萌芽。
  篤生萊公,尺棰笞之。既服既馴,則擾綏之。

  堂堂韓公,與萊相望。再聘于燕,北方以寧。
  景德元祀,始盟契丹。公生是歲,天命則然。
  公之在母,秦國寤驚。旌旗鶴雁,降充其庭。
  雲有天赦,已而生公。天欲赦民,公啟其衷。

  北至燕然,南至於河。億萬維生,公手撫摩。
  水潦薦饑,散流而東。五十萬人,仰哺於公。
  公之在內,自泉流瀕。其在四方,自葉流根。
  百官維人,百度惟正。相我三宗,重華協明。

  帝謂公來,隕星其堂。有墳其丘,公豈是藏。
  維嶽降神,今歸不留。臣軾作頌,以配崧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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