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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列傳(2)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陽宮,博士僕射周青臣等頌始皇威德。齊人淳於越進諫曰:「臣聞之,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支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無輔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等又面諛以重陛下過,〔索隱〕重音逐用反。重者,再也。
  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議丞相。丞相謬其說,絀其辭,乃上書曰:「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並有天下,別白黑〔索隱〕劉氏雲:「前時國異政,家殊俗,人造私語,莫辨其真,今乃分別白黑也。」
  而定一尊;〔索隱〕謂始皇並六國,定天下,海內共尊立一帝,故雲。
  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党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令到滿三十日弗去,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蔔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者,以吏為師。」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書。〔正義〕六國制令不同,今令同之。
  治離宮別館,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

  斯長男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長皆前為壽,門廷車騎以千數。李斯喟然而歎曰:「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索隱〕稅駕猶解駕,言休息也。李斯言己今日富貴已極,然未知向後吉凶止泊在何處也。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遊會稽,並海上,北抵琅邪。〔正義〕今沂州。
  丞相斯、中車府令趙高兼行符璽令事,皆從。始皇有二十餘子,長子扶蘇以數直諫上,上使監兵上郡,〔正義〕上郡故城在綏州上縣東南五十裡。
  蒙恬為將。少子胡亥愛,請從,上許之。餘子莫從。〔集解〕辯士隱姓名,遺秦將章邯書曰「李斯為秦王死,廢十七兄而立今王」也。然則二世是秦始皇第十八子。此書在善文中。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正義〕沙丘台在邢州。
  病甚,令趙高為書賜公子扶蘇曰:「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書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書及璽皆在趙高所,獨子胡亥、丞相李斯、趙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餘群臣皆莫知也。李斯以為上在外崩,無真太子,故祕之。置始皇居轀輬車中,〔集解〕徐廣曰:「一作『輜車』。」
  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輒從轀輬車中可諸奏事。〔集解〕文穎曰:「轀輬車如今喪轜車也。」孟康曰:「如衣車,有窗牖,閉之則溫,開之則涼,故名之『轀輬車』也。」如淳曰:「轀輬車,其形廣大,有羽飾也。」

  趙高因留所賜扶蘇璽書,而謂公子胡亥曰:「上崩,無詔封王諸子而獨賜長子書。長子至,即立為皇帝,而子無尺寸之地,為之柰何?」胡亥曰:「固也。吾聞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諸子,何可言者!」趙高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權,存亡在子與高及丞相耳,原子圖之。且夫臣人與見臣於人,制人與見制於人,豈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廢兄而立弟,是不義也;不奉父詔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集解〕史記音隱宰顯反。〔索隱〕音義雲宰殄反。劉氏音將淺反,則譾亦淺義。古人語自有重輕,所以文字有異。
  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傾危,社稷不血食。」高曰:「臣聞湯、武殺其主,天下稱義焉,不為不忠。衛君殺其父,而衛國載其德,孔子著之,不為不孝。夫大行不小謹,盛德不辭讓,鄉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顧小而忘大,後必有害;狐疑猶豫,後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成功。原子遂之!」胡亥喟然歎曰:「今大行未發,喪禮未終,豈宜以此事幹丞相哉!」趙高曰:「時乎時乎,間不及謀!贏糧躍馬,唯恐後時!」

  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與丞相謀,恐事不能成,臣請為子與丞相謀之。」高乃謂丞相斯曰:「上崩,賜長子書,與喪會咸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賜長子書及符璽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與高之口耳。事將何如?」斯曰:「安得亡國之言!此非人臣所當議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怨於天下孰與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責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內官之廝役也,幸得以刀筆之文進入秦宮,管事二十餘年,未嘗見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誅亡。皇帝二十餘子,皆君之所知。長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於鄉里,明矣。高受詔教習胡亥,使學以法事數年矣,未嘗見過失。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於心而詘於口,盡禮敬士,秦之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為嗣。君計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斯奉主之詔,聽天之命,何慮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貴聖?」斯曰:「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故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豈可負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索隱〕斯言忠臣之節,本不避死。言己今日亦庶幾盡忠不避死也。
  孝子不勤勞而見危,人臣各守其職而已矣。君其勿複言,將令斯得罪。」高曰:「蓋聞聖人遷徙無常,就變而從時,見末而知本,觀指而睹歸。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權命懸於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從外制中謂之惑,從下制上謂之賊。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搖動者萬物作,〔索隱〕水搖者,謂冰泮而水動也,是春時而萬物皆生也。
  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見之晚?」斯曰:「吾聞晉易太子,〔正義〕謂廢申生,立奚齊也。
  三世不安;齊桓兄弟爭位,〔正義〕謂小白與公子糾。
  身死為戮;紂殺親戚,〔正義〕謂殺比干,囚箕子。
  不聽諫者,國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廟不血食。斯其猶人哉,〔索隱〕言我今日猶是人,人道守順,豈能為逆謀。故下雲「安足與謀」。
  安足為謀!」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長久;中外若一,事無表裡。君聽臣之計,即長有封侯,世世稱孤,必有喬松之壽,孔、墨之智。今釋此而不從,禍及子孫,足以為寒心。善者因禍為福,君何處焉?」斯乃仰天而歎,垂淚太息曰:「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讬命哉!」於是斯乃聽高。高乃報胡亥曰:「臣請奉太子之明命以報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於是乃相與謀,詐為受始皇詔丞相,立子胡亥為太子。更為書賜長子扶蘇曰:「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秏,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封其書以皇帝璽,遣胡亥客奉書賜扶蘇於上郡。

  使者至,發書,扶蘇泣,入內舍,欲自殺。蒙恬止扶蘇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十萬眾守邊,公子為監,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複請,複請而後死,未暮也。」使者數趣之。扶蘇為人仁,謂蒙恬曰:「父而賜子死,尚安複請!」即自殺。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屬吏,系於陽周。〔集解〕徐廣曰:「屬上郡。」〔正義〕陽周,甯州羅川縣之邑也。

  使者還報,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陽,發喪,太子立為二世皇帝。以趙高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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