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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睢蔡澤列傳(2)


  於是范睢乃得見於離宮,〔正義〕長安故城本秦離宮,在雍州長安北十三裡也。
  詳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正義〕永巷,宮中獄也。
  王來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睢繆為曰:「秦安得王?秦獨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昭王至,聞其與宦者爭言,遂延迎,謝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會義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請太后;今義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竊閔然不敏,〔索隱〕鄒誕本作「惽然」,音昬。又雲一作「閔」,音敏。閔猶昬闇也。
  敬執賓主之禮。」范睢辭讓。是日觀范睢之見者,群臣莫不灑然〔集解〕徐廣曰:「灑,先典反。」〔索隱〕鄭玄曰「灑然,肅敬之貌」也。
  變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宮中虛無人。秦王跽〔索隱〕音其紀反。跽者,長跪,兩膝枝地。
  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有間,秦王複跽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睢曰:「非敢然也。臣聞昔者呂尚之遇文王也,身為漁父而釣於渭濱耳。若是者,交疏也。已說而立為太師,載與俱歸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於呂尚而卒王天下。鄉使文王疏呂尚而不與深言,是周無天子之德,而文武無與成其王業也。今臣羈旅之臣也,交疏於王,而所原陳者皆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原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問而不敢對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於前而明日伏誅於後,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為臣患,亡不足以為臣憂,漆身為厲〔索隱〕音賴,癩病也。言漆塗身,生瘡如病癩。
  被發為狂不足以為臣恥。且以五帝之聖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賢焉而死,烏獲、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荊、〔集解〕徐廣曰:「一作『羌』。」
  孟賁、〔集解〕許慎曰:「成荊,古勇士。孟賁,衛人。」
  王慶忌、〔集解〕吳越春秋曰:「吳王僚子慶忌。」
  夏育之勇焉而死。〔集解〕漢書音義曰:「或雲夏育,衛人,力舉千鈞。」
  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處必然之勢,可以少有補於秦,此臣之所大原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載而出昭關,夜行晝伏,至於陵水,〔索隱〕劉氏雲:「陵水即栗水也。」按:陵栗聲相近,故惑也。
  無以餬其口,膝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篪,〔集解〕徐廣曰:「一作『簫』。」
  乞食於吳市,卒興吳國,闔閭為伯。使臣得盡謀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終身不復見,是臣之說行也,臣又何憂?箕子、接輿漆身為厲,被發為狂,無益於主。假使臣得同行於箕子,可以有補於所賢之主,是臣之大榮也,臣有何恥?臣之所恐者,獨恐臣死之後,天下見臣之盡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鄉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於奸臣之態,〔索隱〕按:態謂奸臣諂詐之志也。
  居深宮之中,不離阿保之手,終身迷惑,無與昭奸。〔正義〕昭,明也。無與明其奸惡。
  大者宗廟滅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窮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賢於生。」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國辟遠,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於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集解〕徐廣曰:「亂先生也。音溷。」〔索隱〕慁及注「溷」字並胡困反。慁猶汨亂之意。
  而存先王之宗廟也。寡人得受命於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先生柰何而言若是!事無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原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范睢拜,秦王亦

  范睢曰:「大王之國,四塞以為固,北有甘泉、穀口,〔正義〕括地志雲:「甘泉山一名鼓原,俗名磨石嶺,在雍州雲陽縣西北九十裡。關中記雲『甘泉宮在甘泉山上,年代永久,無複甘泉之名,失其實也。宮北雲有連山,土人為磨石嶺』。郊祀志公孫卿言黃帝得仙寒門,寒門者,穀口也。按:九顒山西謂之穀口,即古寒門也。在雍州醴泉縣東北四十裡。」
  南帶涇、渭,右隴、蜀,左關、阪,奮擊百萬,戰車千乘,利則出攻,不利則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於私鬥而勇於公戰,此王者之民也。王並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車騎之眾,以治諸侯,譬若施韓盧而搏蹇兔也,〔索隱〕戰國策雲:「韓盧者,天下之壯犬也。」是韓呼盧為犬,謂施韓盧而搏蹇兔,以喻秦彊,言取諸侯之易。
  霸王之業可致也,而群臣莫當其位。至今閉關十五年,不敢窺兵於山東者,是穰侯為秦謀不忠,而大王之計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原聞失計。」

  然左右多竊聽者,范睢恐,未敢言內,先言外事,以觀秦王之俯仰。因進曰:「夫穰侯越韓、魏而攻齊綱壽,非計也。少出師則不足以傷齊,多出師則害於秦。臣意王之計,欲少出師而悉韓、魏之兵也,則不義矣。今見與國之不親也,越人之國而攻,可乎?其於計疏矣。且昔齊湣王南攻楚,破軍殺將,再辟地千里,〔正義〕辟,亦反。
  而齊尺寸之地無得焉者,豈不欲得地哉,形勢不能有也。諸侯見齊之罷弊,君臣之不和也,興兵而伐齊,大破之。士辱兵頓,皆咎其王,曰:『誰為此計者乎?』王曰:『文子為之。』〔索隱〕謂田文,即孟嘗君也。猶戰國策謂田朌、田嬰為朌子、嬰子然也。
  大臣作亂,文子出走。攻齊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韓、魏也。此所謂借賊兵〔索隱〕借音子夜反。一作「籍」,音亦同。
  而齎盜糧者也。〔索隱〕齎音側奚反。言為盜齎糧也。
  王不如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釋此而遠攻,不亦繆乎!且昔者中山之國地方五百里,趙獨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王其欲霸,必親中國以為天下樞,以威楚、趙。楚彊則附趙,趙彊則附楚,楚、趙皆附,齊必懼矣。齊懼,必卑辭重幣以事秦。齊附而韓、魏因可虜也。」昭王曰:「吾欲親魏久矣,而魏多變之國也,寡人不能親。請問親魏柰何?」對曰:「王卑詞重幣以事之;不可,則割地而賂之;不可,因舉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聞命矣。」乃拜范睢為客卿,謀兵事。卒聽范睢謀,使五大夫綰伐魏,拔懷。〔集解〕徐廣曰:「昭王三十九年。」
  後二歲,拔邢丘。

  客卿范睢複說昭王曰:「秦韓之地形,相錯如繡。秦之有韓也,譬如木之有蠹也,〔正義〕音妒,柱蟲。
  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無變則已,天下有變,其為秦患者孰大於韓乎?王不如收韓。」昭王曰:「吾固欲收韓,韓不聽,為之柰何?」對曰:「韓安得無聽乎?王下兵而攻滎陽,則鞏、成皋之道不通;正義言宜陽、陝、虢之師不得下相救。
  北斷太行之道,則上党之師不下。〔正義〕言澤、潞之師不得下太行相救。
  王一興兵而攻滎陽,則其國斷而為三。〔正義〕新鄭已南一,宜陽二,澤、潞三。
  夫韓見必亡,安得不聽乎?若韓聽,而霸事因可慮矣。」王曰:「善。」且欲發使於韓。

  范睢日益親,複說用數年矣,因請間說曰:〔正義〕間音閑。
  「臣居山東時,聞齊之有田文,不聞其有王也;聞秦之有太后、穰侯、華陽、高陵、涇陽,不聞其有王也。夫擅國之謂王,能利害之謂王,制殺生之威之謂王。今太后擅行不顧,穰侯出使不報,華陽、涇陽等擊斷無諱,〔集解〕諱,畏也。〔索隱〕無諱猶無畏也。
  高陵進退不請。四貴備而國不危者,未之有也。為此四貴者下,乃所謂無王也。然則權安得不傾,令安得從王出乎?臣聞善治國者,乃內固其威而外重其權。穰侯使者操王之重,決制於諸侯,剖符於天下,政適〔集解〕徐廣曰:「音征敵。」
  伐國,莫敢不聽。戰勝攻取則利歸於陶,國弊禦於諸侯;〔索隱〕按:弊者,斷也。禦,制也。言穰侯執權,以制禦主斷於諸侯也。
  戰敗則結怨於百姓,而禍歸於社稷。詩曰『木實繁者披其枝,〔正義〕披音片被反。
  披其枝者傷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國,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齒管齊,〔索隱〕淖,姓也,音泥教反,漢有淖姬是也。高誘曰「管,典也」。言二人典齊權而行弑逆也。〔正義〕淖齒,楚人,齊湣王臣。
  射王股,擢王筋,〔索隱〕按:言「射王股」,誤也。崔杼射莊公之股,淖齒擢湣王之筋,是說二君事也。
  縣之於廟梁,宿昔而死。李兌管趙,囚主父於沙丘,〔正義〕沙丘台在邢州平鄉縣東北三十裡。
  百日而餓死。今臣聞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華陽、涇陽佐之,卒無秦王,此亦淖齒、李兌之類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國者,君專授政,縱酒馳騁弋獵,不聽政事。其所授者,妒賢嫉能,禦下蔽上,以成其私,不為主計,而主不覺悟,故失其國。今自有秩以上至諸大吏,下及王左右,無非相國之人者。見王獨立於朝,臣竊為王恐,萬世之後,有秦國者非王子孫也。」昭王聞之大懼,曰:「善。」於是廢太后,逐穰侯、高陵、華陽、涇陽君於關外。秦王乃拜范睢為相。收穰侯之印,使歸陶,因使縣官給車牛以徙,千乘有餘。到關,關閱其寶器,寶器珍怪多於王室。

  秦封范睢以應,〔索隱〕封范睢於應。案:劉氏雲「河東臨晉縣有應亭」,則秦地有應也。又案:本紀以應為太后養地,解者雲「在潁川之應鄉」,未知孰是。〔正義〕括地志雲:「故應城,在汝州魯山縣東四十裡也。」
  號為應侯。當是時,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范睢既相秦,秦號曰張祿,而魏不知,以為范睢已死久矣。魏聞秦且東伐韓、魏,魏使須賈於秦。范睢聞之,為微行,敝衣間步之邸,〔正義〕劉雲「諸國客館」。
  見須賈。須賈見之而驚曰:「范叔固無恙乎!」范睢曰:「然。」須賈笑曰:「范叔有說於秦邪?」曰:「不也。睢前日得過於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說乎!」須賈曰:「今叔何事?」范睢曰「臣為人庸賃。」須賈意哀之,留與坐飲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綈袍以賜之。〔索隱〕按:綈,厚繒也,音啼,蓋今之絁也。〔正義〕今之粗袍。
  須賈因問曰:「秦相張君,公知之乎?吾聞幸於王,天下之事皆決於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張君。孺子〔索隱〕劉氏雲:「蓋謂睢為小子也。」
  豈有客習於相君者哉?」范睢曰:「主人翁習知之。唯睢亦得謁,睢請為見君於張君。」須賈曰:「吾馬病,車軸折,非大車駟馬,吾固不出。」范睢曰:「原為君借大車駟馬於主人翁。」

  范睢歸取大車駟馬,為須賈禦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見,有識者皆避匿。須賈怪之。至相舍門,謂須賈曰:「待我,我為君先入通於相君。」須賈待門下,持車良久,問門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門下曰:「無范叔。」須賈曰:「鄉者與我載而入者。」門下曰:「乃吾相張君也。」須賈大驚,自知見賣,乃肉袒膝行,因門下人謝罪。於是范睢盛帷帳,待者甚眾,見之。須賈頓首言死罪,曰:「賈不意君能自致於青雲之上,賈不敢複讀天下之書,不敢複與天下之事。賈有湯鑊之罪,請自屏於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范睢曰:「汝罪有幾?」曰:「擢賈之發以續賈之罪,尚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時而申包胥為楚卻吳軍,楚王封之以荊五千戶,包胥辭不受,為丘墓之寄於荊也。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為有外心於齊而惡睢於魏齊,公之罪一也。當魏齊辱我於廁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無死者,以綈袍戀戀,有故人之意,故釋公。」乃謝罷。入言之昭王,罷歸須賈。

  須賈辭於范睢,范睢大供具,盡請諸侯使,與坐堂上,食飲甚設。而坐須賈於堂下,置莝豆其前,令兩黥徒夾而馬食之。數曰:「為我告魏王,急持魏齊頭來!不然者,我且屠大樑。」須賈歸,以告魏齊。魏齊恐,亡走趙。匿平原君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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