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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侯世家(2)


  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常為畫策,時時從漢王。

  漢三年,項羽急圍漢王滎陽,漢王恐憂,與酈食其謀橈楚權。食其曰:「昔湯伐桀,封其後於杞。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六國之後,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複立六國後世,畢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鄉風慕義,原為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鄉稱霸,楚必斂衽而朝。」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張良從外來謁。漢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為我計橈楚權者。」其以酈生語告,曰:「於子房何如?」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張良對曰:「臣請藉前箸為大王籌之。」〔集解〕張晏曰:「求借所食之箸用指畫也。或曰前世湯武箸明之事,以籌度今時之不若也。」
  曰:「昔者湯伐桀而封其後於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者,度能得紂之頭也。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索隱〕按:崔浩雲「表者,標榜其裡門也」。商容,紂時賢人也。韓詩外傳曰「商容執羽籥馮於馬徒,欲以化紂而不能,遂去,伏於太行山。武王欲以為三公,固辭不受」。餘解在商紀。
  釋箕子之拘,〔集解〕徐廣曰:「釋,一作『式』。拘,一作『囚』。」
  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聖人之墓,表賢者之閭,式智者之門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發钜橋之粟,散鹿台之錢,以賜貧窮。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窮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畢,偃革為軒,〔集解〕如淳曰:「革者,革車也;軒者,赤黻乘軒也。偃武備而治禮樂也。」〔索隱〕蘇林雲:「革者,兵車也;軒者,朱軒皮軒也。謂廢兵車而用乘車也。」說文雲:「軒,曲周屏車。」
  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復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復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馬華山之陽,示以無所為。今陛下能休馬無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陰,〔索隱〕按:晉灼雲「在弘農閺鄉南穀中」。應劭。十三州記「弘農有桃丘聚,古桃林也」。山海經雲「誇父之山,北有桃林,廣三百里」也。
  以示不復輸積。今陛下能放牛不復輸積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複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無彊,六國立者複橈而從之,〔集解〕漢書音義曰:「唯當使楚無彊,彊則六國弱從之。」〔索隱〕按:荀悅漢紀說此事雲「獨可使楚無彊,若彊,則六國屈橈而從之」。又韋昭雲「今無彊楚者,言六國立必複屈橈從楚」。是二說意同也。
  陛下焉得而臣之?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漢王輟食吐哺,罵曰:「豎儒,幾敗而公事!」〔索隱〕高祖罵酈生為豎儒,謂此儒生豎子耳。幾音祈。幾者,殆近也。而公,高祖自謂也。漢書作「乃公」,乃亦汝也。
  令趣銷印。

  漢四年,韓信破齊而欲自立為齊王,漢王怒。張良說漢王,漢王使良授齊王信印,語在淮陰事中。

  其秋,漢王追楚至陽夏南,戰不利而壁固陵,諸侯期不至。良說漢王,漢王用其計,諸侯皆至。語在項籍事中。

  漢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嘗有戰鬥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裡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原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上在雒陽南宮,從複道〔集解〕如淳曰:「複音複。上下有道,故謂之複道。」韋昭曰:「閣道。」
  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集解徐廣曰:「多作『生平』。」
  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上乃憂曰:「為之柰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故,〔集解〕漢書音義曰:「未起時有故怨。」
  數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索隱〕地理志縣名,屬廣漢。什音十。〔正義〕括地志雲:「雍齒城在益州什邡縣南四十步。漢什邡縣,漢初封雍齒為侯國。」
  而急趣丞相、禦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劉敬說高帝曰:「都關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成皋,西有殽黽,倍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中左殽函,〔正義〕殽,二殽山也,在洛州永寧縣西北二十八裡。函谷關在陝州桃林縣西南十二裡。
  右隴蜀,〔正義〕隴山南連蜀之岷山,故雲右隴蜀也。
  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索隱〕崔浩雲:「苑馬牧外接胡地,馬生於胡,故雲胡苑之利。」〔正義〕博物志雲「北有胡苑之塞」。按:上郡、北地之北與胡接,可以牧養禽獸,又多致胡馬,故謂胡苑之利也。
  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索隱〕按:此言「謂」者,皆是依憑古語。言秦有四塞之國,如金城也。故淮南子雲「雖有金城,非粟不守」。又蘇秦說秦惠王雲「秦地勢形便,所謂天府」。是所憑也。
  劉敬說是也。」於是高帝即日駕,西都關中。〔索隱〕按:周禮「二曰詢國遷」,乃為大事。高祖即日西遷者,蓋謂其日即定計耳,非即日遂行也。

  留侯從入關。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穀,〔集解〕漢書音義曰:「服辟穀之藥,而靜居行氣。」
  杜門不出歲餘。

  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諫爭,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後恐,不知所為。人或謂呂後曰:「留侯善畫計筴,上信用之。」呂後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曰:「君常為上謀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筴。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餘人何益。」呂澤彊要曰:「為我畫計。」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索隱〕四人,四皓也,謂東園公、綺裡季、夏黃公、角裡先生。按:陳留志雲「園公姓庾,字宣明,居園中,因以為號。夏黃公姓崔名廣,字少通,齊人,隱居夏裡修道,故號曰夏黃公。角裡先生,河內軹人,太伯之後,姓周名術,字元道,京師號曰霸上先生,一曰角裡先生」。又孔安國祕記作「祿裡」。此皆王劭據崔氏、周氏系譜及陶元亮四八目而為此說。
  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於是呂後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漢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將,往擊之。四人相謂曰:「凡來者,將以存太子。太子將兵,事危矣。」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太子;無功還,則從此受禍矣。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嘗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將狼也,皆不肯為盡力,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索隱〕此語出韓子。
  今戚夫人日夜待禦,趙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請呂後承間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集解〕徐廣曰:「夷猶儕也。」〔索隱〕如淳雲:「等夷,言等輩。」
  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將狼,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集解〕晉灼曰:「鼓行而西,言無所畏也。」
  上雖病,彊載輜車,臥而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為妻子自彊。』」於是呂澤立夜見呂後,呂後承間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於是上自將兵而東,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彊起,至曲郵,〔集解〕司馬彪曰:「長安縣東有曲郵聚。」〔索隱〕郵音尤。按:司馬彪漢書郡國志長安有曲郵聚。今在新豐西,俗謂之郵頭。漢書舊儀雲「五裡一郵,郵人居間,相去二裡半」。按:郵乃今之候也。
  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原上無與楚人爭鋒。」因說上曰:「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兵。」上曰:「子房雖病,彊臥而傅太子。」是時叔孫通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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