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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世家(4)


  晉文公重耳,晉獻公之子也。自少好士,年十七,有賢士五人:曰趙衰;狐偃咎犯,文公舅也;賈佗;先軫;魏武子。自獻公為太子時,重耳固已成人矣。獻公即位,重耳年二十一。獻公十三年,以驪姬故,重耳備蒲城守秦。獻公二十一年,獻公殺太子申生,驪姬讒之,恐,不辭獻公而守蒲城。獻公二十二年,獻公使宦者履鞮〔索隱〕即左傳之勃鞮,亦曰寺人披也。
  趣殺重耳。重耳逾垣,宦者逐斬其衣袪。重耳遂奔狄。狄,其母國也。是時重耳年四十三。從此五士,其餘不名者數十人,至狄。

  狄伐咎如,〔集解〕賈逵曰:「赤狄之別,隗姓。」〔索隱〕赤狄之別種也,隗姓也。咎音高。鄒誕本作「囷如」,又雲或作「囚」。
  得二女:以長女妻重耳,生伯鯈、〔正義〕直留反。
  叔劉;以少女妻趙衰,生盾。〔索隱〕左傳雲伐廧咎如,獲其二女,以叔隗妻趙衰,生盾;公子取季隗,生伯鯈、叔劉。則叔隗長而季隗少,乃不同也。
  居狄五歲而晉獻公卒,裡克已殺奚齊、悼子,乃使人迎,欲立重耳。重耳畏殺,因固謝,不敢入。已而晉更迎其弟夷吾立之,是為惠公。惠公七年,畏重耳,乃使宦者履鞮與壯士欲殺重耳。重耳聞之,乃謀趙衰等曰:「始吾奔狄,非以為可用與,〔索隱〕與音餘。諸本或為「興」。興,起也。非翟可用興起,故奔之也。
  以近易通,故且休足。休足久矣,固原徙之大國。夫齊桓公好善,志在霸王,收恤諸侯。今聞管仲、隰朋死,此亦欲得賢佐,盍往乎?」於是遂行。重耳謂其妻曰:「待我二十五年不來,乃嫁。」其妻笑曰:「犁二十五年,〔索隱〕犁猶比也。
  吾塚上柏大矣。〔正義〕杜預雲:「言將死入木也,不復成嫁也。」
  雖然,妾待子。」重耳居狄凡十二年而去。

  過衛,衛文公不禮。去,過五鹿,〔集解〕賈逵曰:「衛地。」杜預曰:「今衛縣西北有地名五鹿,陽平元城縣東亦有五鹿。」
  饑而從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進之。重耳怒。趙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

  至齊,齊桓公厚禮,而以宗女妻之,有馬二十乘,重耳安之。重耳至齊二歲而桓公卒,會豎刀等為內亂,齊孝公之立,諸侯兵數至。留齊凡五歲。重耳愛齊女,毋去心。趙衰、咎犯乃於桑下謀行。齊女侍者在桑上聞之,以告其主。其主乃殺侍者,〔集解〕服虔曰:「懼孝公怒,故殺之以滅口。」
  勸重耳趣行。重耳曰:「人生安樂,孰知其他!必死於此,〔集解〕徐廣曰:「一雲『人生一世,必死於此』。」
  不能去。」齊女曰:「子一國公子,窮而來此,數士者以子為命。子不疾反國,報勞臣,而懷女德,竊為子羞之。且不求,何時得功?」乃與趙衰等謀,醉重耳,載以行。行遠而覺,重耳大怒,引戈欲殺咎犯。咎犯曰:「殺臣成子,偃之原也。」重耳曰:「事不成,我食舅氏之肉。」咎犯曰:「事不成,犯肉腥臊,何足食!」乃止,遂行。

  過曹,曹共公不禮,欲觀重耳駢脅。曹大夫釐負羈曰:「晉公子賢,又同姓,窮來過我,柰何不禮!」共公不從其謀。負羈乃私遺重耳食,置璧其下。重耳受其食,還其璧。

  去,過宋。宋襄公新困兵於楚,傷於泓,聞重耳賢,乃以國禮禮於重耳。〔索隱〕以國君之禮禮之也。宋司馬公孫固善於咎犯,曰:「宋小國新困,不足以求入,更之大國。」乃去。

  過鄭,鄭文公弗禮。鄭叔瞻諫其君曰:「晉公子賢,而其從者皆國相,且又同姓。鄭之出自厲王,而晉之出自武王。」鄭君曰:「諸侯亡公子過此者眾,安可盡禮!」叔瞻曰:「君不禮,不如殺之,且後為國患。」鄭君不聽。

  重耳去之楚,楚成王以適諸侯禮待之,〔索隱〕適音敵。
  重耳謝不敢當。趙衰曰:「子亡在外十餘年,小國輕子,況大國乎?今楚大國而固遇子,子其毋讓,此天開子也。」遂以客禮見之。成王厚遇重耳,重耳甚卑。成王曰:「子即反國,何以報寡人?」重耳曰:「羽毛齒角玉帛,君王所餘,未知所以報。」王曰:「雖然,何以報不穀?」重耳曰:「即不得已,與君王以兵車會平原廣澤,請辟王三舍。」〔集解〕賈逵曰:「司馬法『從遯不過三舍』。三舍,九十裡也。」
  楚將子玉怒曰:「王遇晉公子至厚,今重耳言不孫,請殺之。」成王曰:「晉公子賢而困於外久,從者皆國器,此天所置,庸可殺乎?且言何以易之!」〔索隱〕子玉請殺重耳,楚成王不許,言人出言不可輕易之。
  居楚數月,而晉太子圉亡秦,秦怨之;聞重耳在楚,乃召之。成王曰:「楚遠,更數國乃至晉。秦晉接境,秦君賢,子其勉行!」厚送重耳。

  重耳至秦,繆公以宗女五人妻重耳,故子圉妻與往。重耳不欲受,司空季子〔集解〕服虔曰:「胥臣臼季也。」
  曰:「其國且伐,況其故妻乎!且受以結秦親而求入,子乃拘小禮,忘大醜乎!」遂受。繆公大歡,與重耳飲。趙衰歌黍苗詩。〔集解〕韋昭曰:「詩雲『芃芃黍苗,陰雨膏之』。」
  繆公曰:「知子欲急反國矣。」趙衰與重耳下,再拜曰:「孤臣之仰君,如百穀之望時雨。」是時晉惠公十四年秋。惠公以九月卒,子圉立。十一月,葬惠公。十二月,晉國大夫欒、郤等聞重耳在秦,皆陰來勸重耳、趙衰等反國,為內應甚眾。於是秦繆公乃發兵與重耳歸晉。晉聞秦兵來,亦發兵拒之。然皆陰知公子重耳入也。唯惠公之故貴臣呂、郤之屬〔正義〕呂甥,郤芮也。
  不欲立重耳。重耳出亡凡十九歲而得入,時年六十二矣,晉人多附焉。

  文公元年春,秦送重耳至河。咎犯曰:「臣從君周旋天下,過亦多矣。臣猶知之,況於君乎?請從此去矣。」重耳曰:「若反國,所不與子犯共者,河伯視之!」〔索隱〕視猶見也。
  乃投璧河中,以與子犯盟。是時介子推從,在船中,乃笑曰:「天實開公子,而子犯以為己功而要市於君,固足羞也。吾不忍與同位。」乃自隱渡河。秦兵圍令狐,晉軍于廬柳。〔集解〕韋昭曰:「廬柳,晉地也。」
  二月辛醜,咎犯與秦晉大夫盟于郇。〔集解〕杜預曰:「解縣西北有郇城。」〔索隱〕音荀,即文王之子所封。又音環。
  壬寅,重耳入于晉師。丙午,入于曲沃。丁未,朝于武宮,〔集解〕賈逵曰:「文公之祖武公廟也。」
  即位為晉君,是為文公。群臣皆往。懷公圉奔高梁。戊申,使人殺懷公。

  懷公故大臣呂省、郤芮本不附文公,文公立,恐誅,乃欲與其徒謀燒公宮,殺文公。文公不知。始嘗欲殺文公宦者履鞮知其謀,欲以告文公,解前罪,求見文公。文公不見,使人讓曰:「蒲城之事,女斬予袪。其後我從狄君獵,女為惠公來求殺我。惠公與女期三日至,而女一日至,何速也?女其念之。」宦者曰:「臣刀鋸之餘,不敢以二心事君倍主,故得罪於君。君已反國,其毋蒲、翟乎?且管仲射鉤,桓公以霸。今刑餘之人以事告而君不見,禍又且及矣。」於是見之,遂以呂、郤等告文公。文公欲召呂、郤,呂、郤等党多,文公恐初入國,國人賣己,乃為微行,會秦繆公於王城,〔索隱〕杜預雲:「馮翊臨晉縣東有故王城,今名武鄉城。」
  國人莫知。三月己醜,呂、郤等果反,焚公宮,不得文公。文公之衛徒與戰,呂、郤等引兵欲奔,秦繆公誘呂、郤等,殺之河上,晉國複而文公得歸。夏,迎夫人於秦,秦所與文公妻者卒為夫人。秦送三千人為衛,以備晉亂。

  文公修政,施惠百姓。賞從亡者及功臣,大者封邑,小者尊爵。未盡行賞,周襄王以弟帶難出居鄭地,來告急晉。晉初定,欲發兵,恐他亂起,是以賞從亡未至隱者介子推。推亦不言祿,祿亦不及。推曰:「獻公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懷無親,外內棄之;天未絕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天實開之,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竊人之財,猶曰是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下冒其罪,上賞其奸,上下相蒙,〔集解〕服虔曰:「蒙,欺也。」
  難與處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誰懟?」推曰:「尤而效之,罪有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祿。」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對曰:「言,身之文也;身欲隱,安用文之?文之,是求顯也。」其母曰:「能如此乎?與女偕隱。」至死不復見。

  介子推從者憐之,乃懸書宮門曰:「龍欲上天,五蛇為輔。〔索隱〕龍喻重耳。五蛇即五臣,狐偃、趙衰、魏武子、司空季子及子推也。舊雲五臣有先軫、顛頡,今恐二人非其數。
  龍已升雲,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怨,終不見處所。」文公出,見其書,曰:「此介子推也。吾方憂王室,未圖其功。」使人召之,則亡。遂求所在,聞其入釂上山中,〔集解〕賈逵曰:「綿上,晉地。」杜預曰:「西河介休縣南有地名綿上。」
  於是文公環綿上山中而封之,以為介推田,〔集解〕徐廣曰:「一作『國』。」
  號曰介山,「以記吾過,且旌善人」。〔集解〕賈逵曰:「旌,表也。」

  從亡賤臣壺叔曰;「君三行賞,賞不及臣,敢請罪。」文公報曰:「夫導我以仁義,防我以德惠,此受上賞。輔我以行,卒以成立,此受次賞。矢石之難,汗馬之勞,此複受次賞。若以力事我而無補吾缺者,此複受次賞。三賞之後,故且及子。」晉人聞之,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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