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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卷 三案(3)


  熹宗天啟元年春正月,禦史焦源溥請誅崔文升。

  十月丁卯,禦史傅宗龍、馬逢皋、李希孔交章請誅崔文升。

  二年夏四月,光祿少卿高攀龍上言:「崔文升故用泄藥,元氣不可複收,是明以藥弒也。在律故違本方殺平人者死,況至尊乎!陛下不即誅僇,僅止斥逐。今文升複潛住京師,意欲何為?往者張差謀逆,實系鄭國泰主謀。劉保謀逆,實系盧受主謀。受,鄭氏人,不可掩也。文升素為鄭氏腹心,特當時失刑,不及拷訊,其罪豈在張差、劉保下乎!」不聽。

  禮部尚書孫慎行上言:「皇考賓天,雖系夙疾,實緣醫人進藥不審。邸報有鴻臚寺官李可灼進紅藥兩丸,乃原任大學士方從哲所進。凡進禦藥,太醫院宮呈方簡明,恐致失誤。可灼非用藥官也,丸不知何藥物,而乃敢突以進。春秋許世子進藥于父,父卒,世子自傷與弒,不食死。《春秋》尚不少假借,直書許世子弒君。然則從哲宜何如處焉!速劍自裁,以謝皇考,義之上也。闔門席槁,以待司寇,次也。而乃晏然支辨,至滿朝攻可灼,僅稟回籍調理,豈以己實薦灼,恐與同罪。夫已與可灼可愛,而皇考可忍乎?臣謂縱無弒之心,卻有弒之事;欲辭弒之名,難免弒之實。即忠愛深心,欲為君父隱諱,不敢不直書雲方從哲連進紅藥兩丸,須臾帝崩,恐百口無能為天下萬世解矣。且從哲所不能解者,非獨此也。先是,則有傳皇貴妃欲立皇后事。夫祖制未有以妃為後者,亦未有帝崩立後者。貴妃寵倖數十年,皇祖英明,不聞有楚歌楚舞唏噓之態,即彌留之際,尚不能因緣僥倖,而突傳此旨,觀禮部疏雲輔臣方從哲傳其言可思。若非禮部執爭,諸科道力責貴戚,上章請免,幾何不誤立皇后,貽社稷憂!此從哲不能為天下萬世解者一也。又有議上尊諡稱恭皇帝,夫宋之恭、端,將亡衰主。晉主降宋,隋主降唐,周主降宋,俱為恭帝。皇祖四十八年,平倭,平播,平寧夏,豈無他懿美可稱?而比降王逋裔。若非言官預糾,便應如議。詛咒君國,等於弁髦,此從哲不能為天下萬世解者二也。又有選侍垂簾聽政事。夫選侍宮中,何知前代有垂簾事?即劉遜、李進忠小豎,何遂膽大揚言,言者以為從哲實教之。從哲即未肯承,然以顧命元臣,曾不聞慷慨一言,任婦寺之縱橫,忍沖主之杌隉,此從哲不能為天下萬世解者三也。以此三事,例彼進藥,相臣所宜急擔當之事,一切苟且泄遝;相臣所宜極慎重之事,反覺勇猛直前。春秋無將,漢法不道,真無以過。伏乞皇上大奮幹綱,赫然震怒,毋訪近習,近習其攀援也;毋畏忌諱,忌諱其佈置也。如臣言有當,乞將從哲大正肆放之罰,速嚴兩觀之誅。並將李可灼嚴加拷問,置之極刑。如臣言無當,即以重典治臣,亦所甘受矣。」奉旨會議具奏。

  左都禦史鄒元標上言:「臣聞乾坤所以不毀者,恃此綱常;而綱常所以植立者,恃此信史。臣舟過南中,諸士縉爭言先帝卒然而崩,大事未明,難以傳信。臣謂先帝無妄之藥,跡或有之,而以誅心之法例之,臣未忍聞。既入都門,聞諸臣曰:『說到先帝大事,令人閣筆。說到壬辰以後諸相事,令人閣筆。誰敢領此?』臣益複致疑。近讀孫慎行一疏,令人神骨為悚,即未必有是心,當時依違其間,不申討賊之義,反行賞奸之典,無以解人之疑。方從哲秉政七年,未聞輔相何道,但聞一日馬上三書催戰,將祖宗櫛風沐雨一片東方,盡致淪沒。試問誰秉國鈞,而使先帝震驚?使張差闖宮?使豺狼當道?使宵人亂政?使潛鱗駭浪?將何辭以對!從哲近在肘腋,群陰密佈,臣投林一世,恥言人過,豈敢過求從哲。惟是臣身為風憲之官,名在會議之列,畏禍緘口,勢所不能。君臣大義,今日不明,再無有明之日,臣官不言,再無有言之人。臣亦知陛下隆禮舊輔,未必能毅然立斷。諸輔同籍同官,未必能捐情立剖。《易》曰:『益之用凶事。』凶事正所以益之也。臣讀學士公鼐疏曰:『六七年間,以言及東宮者為小人,不言東宮者為君子,此何等景象,是誰使之?』又雲:『盡除天下之清流,陰剪元良之羽翼。』此真實錄,真史筆也。從來亂臣賊子,有所懲戒者,全在青史。臣不知忌諱,為先帝計,為陛下萬壽無疆計,為天下萬世君臣計,為寒將來奸臣賊子之膽,殺將來奸臣賊子之謀計。」疏入。

  方從哲上疏辨,自請削奪,投諸四裔,以禦魑魅。時九卿科道會奏久延,給事魏大中速之曰:「禮臣孫慎行痛先帝崩殂,討舊輔方從哲以《春秋》之法,皇上命諸臣據實回報,何以迄今未奏也?蓋先帝之棄群臣,在庚申九月之朔日,而率土忠義之驚心者,已在乙卯五月之四日。自前日之挺不中,而圖所以中者百端。至藏酖毒於女謁,俟元精耗損,憊不可支,而蕩以暴下之劑,爍以純火之鉛,先帝彌留而不起矣。然則張差、崔文升諸人,先帝之賊也。自乙卯以迄庚申,其時執政者誰?討賊者誰?何以迄今未奏也?且非獨不討而已,酬可灼以賞賜,獎可灼以忠愛,寬可灼以罰俸,優可灼以養病。而崔文升者,代為委之於先帝之宿疾,至一至再。夫以數十年忠肝義膽所羽翼之賢良,數十日深山窮徼所謳吟之堯舜,一旦戕於二賊之手,從哲不能討,反從而護之,從哲真無人心者,何以迄今未奏也?《春秋》之法誅意,闌入慈慶,非張差之意,固鄭國泰之意也。投劑益疾,非崔文升之意,固鄭養性之意也。而執政者何以不問也?《春秋》之法,誅賊必誅夫賊之所恃。今造意者何所恃?党賊者何所恃?恃從哲也。不必紅鉛之進出從哲之意,而從哲已為罪之魁也。何以迄今未奏也?李可灼之藥,不合之崔文升不備;崔文升之逆,不溯之張差不明;鄭國泰、鄭養性、方從哲之罪,不參之三案不定不悉。崔文升之情罪不下張差,而李可灼次之。如是而朝廷所以處從哲,與從哲之所以自處者,可以權衡其間矣。何以迄今未奏也?」

  時先後彈者:主事王之寀、劉宗周,給事中周希令、彭汝南、傅櫆,禦史吳甡、薛文周、沈應時、方有度、安伸、溫皋謨、江日彩、張慎言。

  會議駁正者:尚書王紀、汪應蛟、王永光,侍郎楊東明、陳大道、李宗延、張經世、陳邦瞻,太僕卿蕭近高、張五典,少卿申用懋、于倫、李之藻、歸子顧、劉策、孫居相、周起元、田生金、柯昶、滿朝薦、熊明遇、黃龍光,太常少卿高攀龍,給事中劉弘化、霍守典,禦史蔣允儀、劉徽、李玄等。

  於是吏部尚書張問達會戶部尚書汪應蛟等公奏,略曰:「禮臣孫慎行首論李可灼進紅丸事。可灼先見內閣,臣等初未知,至奉皇考宣召於乾清宮,輔臣與臣等乃共言可灼進藥,多言不可進,或言可進,俱慎重未敢決。又宣臣等進宮內,跪禦榻前,諭臣等輔皇上為堯舜,隨問寺官李可灼何在?可灼至,視疾進紅丸,少頃又進一丸。至申,聞聖體服藥後微汗,身覺溫熱,就寢。此進藥之始末,臣等所共見聞者。是時輔臣視皇考之疾,急迫倉皇,淒然共切,『弒逆』二字,何忍輕言!但以我皇上之身,可灼輕進嘗試,從哲未能力止,九卿與輔臣並候于宮門內,亦未能力止,諸臣均有罪焉!至於可灼之處分,中外共痛之憾之。乃台臣王安舜上疏力爭,先票罰俸,繼票養病去,則失之輕。失之輕,故即按其輕而罪其不盡法處也。不重處可灼,何以慰皇考、服中外而正大法!輔臣於辨疏後,自請削奪,以釋中外之疑。臣等謂應如輔臣之請,為法任咎,是亦大臣引罪之道所宜爾。至於選侍欲垂簾聽政,吏部九卿公疏請移宮,科道專疏請移宮,皇上允其奏,諸臣共快之,然其心猶以輔臣之奏不毅然為諸臣倡也。倘其時非諸臣共扶大義,幹清何地,令其竊靈威福,又將如我皇上登極還宮何哉!夫李可灼非醫官也,非知脈知醫者也。一旦以紅丸進,希圖非望之福。而龍馭上升,攀號無及,可灼罪勝誅乎!應即敕行法司究問,以正刑章。崔文升當皇考哀感傷寒之時,進大黃涼藥。可灼輕進紅丸,不加詳察,罪又在可灼上矣。法應逮文升于法司,從重究擬。以三尺除二惡,肅綱紀而泄公憤,庶中外之心可以釋,輔臣之心可以明。」議上,李可灼法司究問,崔文升仍發遣南京。

  是時與從哲合者,刑部尚書黃克纘,詹事公鼐,禦史王志道、徐景濂,給事中汪慶百。

  十月,李可灼遣戍。

  五年四月,免李可灼戍。

  十一月,尚寶司少卿劉志選劾原任禮部尚書孫慎行倡不嘗藥之說,妄疑先帝不得正其終,更附不討賊之論,輕詆皇上不得正其始。並侵及葉向高、張問達。命宣付史館。

  懷宗崇禎元年三月,太監崔文升下獄,戌南京。初,魏宗賢擅權,複以文升督漕運,至是敗。

  ***

  谷應泰曰:

  光宗方諒闇鞫凶,哀勞毀瘁,而宮中巧相蠱惑,更進女尤,於是罷免常朝,軟腳致疾。一月之內,玉幾再憑,梓宮兩哭。嗚呼!斯亦皇家之不幸也。考其時,提督禦藥房橫加攻泄者,內侍崔文升也。泊乎疾漸彌留,氣息才屬,而玉碗初調,金甌不禦者,李可灼也。然而光宗之疾,無文升或猶可以幸生,而卻可灼亦難免于必死者,蓋文升之調護在初,而可灼之援救已劇也。善乎吳甡之言曰:「文升故投泄藥,可灼誤進紅丸。故以藥之補泄相較,則大黃之克過於紅鉛;而以事之早晚相衡,則文升之辜浮於可灼。」此時為政府者,宜援憲宗柳泌之事,純皇李孜省之獄,論坐文升,薄譴可灼,伸嗣主之叫號,慰域中之哀痛,則其法平矣。而奈何文升保全,可灼蒙賚,掩罪為功,一至此乎?夫庸醫殺人,律應永錮,拙工誤治,俗奮老拳。何嘗疑其別有主使,內叢酖毒,而情有所激,法不得貸。獨奈何宮車晚出,銀幣蚤膺,崇德報功,義于胡有。執筆者不學無術,甚愚鮮量矣。宜諸臣之起而攻之也。夫諸臣以攀髯之忠,矢批鱗之奏,《小雅》傷時,幾於誹怨,嬰兒哭母,失其常聲,過於騷激,無足怪者。至若以文升、可灼之不慎,而即比之王莽之椒酒,梁冀之煮餅,則深文周內,不無傷於好盡矣。語雲吾黨兩分其過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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