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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卷 援朝鮮(1)


  神宗萬曆二十年五月,倭酋平秀吉寇朝鮮。平秀吉者,薩摩州人僕也。始以魚販臥樹下,有山城州倭渠名信長,居關白職位。出獵遇吉,欲殺之。吉善辨,信長收令養馬,名曰木下人。信長賜與田地,於是為信長畫策,遂奪二十餘州。會信長為其參謀阿奇支刺殺,吉乃統信長兵,誅阿奇支,遂居關白之位。因號關白,以誘劫降六十六州。朝鮮釜山與日本對馬島相望,時有倭戶往來互市,通婚姻。時朝鮮王李昖湎於酒,弛備,吉乃分遣其渠行長、清正等,率舟師數百艘,逼釜山鎮。五月,潛渡臨津,分陷豐、德諸郡。時朝鮮承平久,怯不諳戰,皆望風潰。朝鮮王倉卒棄王京,令次子琿攝國事,奔平壤。已,複走義州,願內屬。倭遂渡大同江,繞出平壤界。是時,倭已入王京,毀墳墓,劫王子、陪臣,剽府庫,蕩然一空,八道幾盡沒,旦暮且渡鴨綠。請援之使,絡繹于路,廷議以朝鮮屬國,為我藩籬,必爭之地,遣行人薛潘諭其王以匡複大義,揚言大兵十萬,已擐甲至。賊抵平壤,朝鮮君臣勢益急,出避愛州。

  七月,遊擊史儒等師至平壤,不諳地利,且霖雨,馬奔逸不止,儒戰死。副總兵祖承訓統兵三千餘,渡鴨綠江援之,僅以身免。報至,朝議震動,以宋應昌為經略,員外劉黃裳、主事袁黃贊畫軍前。

  八月,倭入豐、德等郡,我兵稍集。而行長等頗習兵,詐謂不敢與中國抗,以緩我師。兵部尚書石星亦謂諸將未得利,計無所出。議遣人探之。嘉興人沈惟敬應募。惟敬者,市中無賴也。是時,平秀吉次對馬島,據王京,分其將行長等各發兵守要害,為聲援。惟敬至平壤,行長令牙將以肩輿迎之。時平秀吉廢山城君,自號大閣王。惟敬至,執禮甚卑。行長跪曰:「天朝幸按兵不動,我亦不久當還。當以大同江為界,平壤以西,盡歸朝鮮耳。」惟敬既還奏,廷議以倭多變詐,未可信。我師利速戰,乃趣應昌等統兵進擊。而石星頗惑之,以惟敬緩急可任,題假遊擊赴軍前,且請金行間。

  八月,布衣程鵬舉請發暹羅兵,自海道搗其巢穴,時以為奇策。又朝議調播州楊應龍援朝鮮。

  十二月,以李如松為東征提督。上憫東征將士寒苦,特發冏金十萬犒慰,且重懸賞格。先是,宋應昌抵山海關,士馬芻糧,徵調未集,而大將軍李如松甫平西夏,亦未至軍,因謬借惟敬縻倭西向。前所羽檄徵兵七萬餘,至者半,乃置三軍:以副將李如柏將左,張世爵將右,楊元將中軍,趨遼陽。至是,如松始至軍。而惟敬歸自倭,稱行長願退平壤迤西,以大同江為界。如松大會將吏,叱惟敬憸邪當斬。參軍李應試請間曰:「籍惟敬紿倭封而陰襲之,奇計也。」應昌、如松以為然,乃置惟敬標營。

  二十五日,誓師東渡。如松將諸鎮士馬四萬餘,東由石門度鳳凰山,馬皆汗血。臨鴨綠江,天水一色,望朝鮮萬峰,出沒雲海。監軍劉黃裳慷慨誓曰:「此汝曹封侯地也。」

  二十一年正月,平壤大捷。初,沈惟敬三入平壤,約以正月七日,李提督齎封典,過肅寧館。至是,初四日,我師抵肅寧。行長遣牙將二十人來迎,如松檄遊擊李寧生縛之。倭猝起格鬥,僅獲三人,餘走還,告行長。行長問惟敬曰:「此必通事兩悞耳。」行長令親信小西飛、禪守藤隨惟敬謁如松,如松加撫遣歸。六日,抵平壤,行長佇風月樓候瞻龍節,倭俱花衣,夾道迎候。如松分佈將士,整營入城。諸將逡巡未入,形已露,倭悉登陴拒守。如松度地形,東南並臨江,西枕山陡立,惟迤北牡丹台高聳,最要。三倭列拒馬地炮以待。遣南兵試其鋒,佯退。是夜,倭襲李如柏營,擊卻之。如松因部勒諸將,諭無割級,攻圍止缺東面。屬遊擊吳惟忠攻牡丹峰陰取西南。以倭易麗兵,令祖承訓等詭麗裝,潛伏。

  八日黎明,鼓行抵城下,攻其東南。倭炮矢如雨,軍稍卻。如鬆手斬先退者以徇,募死士援梯鉤而上,殺數人不退,倭悉力拒守。倭方輕南面為麗兵,承訓等乃卸裝露明甲。倭急分兵拒堵,如松已督楊元等從小西門先登,李如柏等亦從大西門入。火藥併發,毒煙蔽空。方戰時,吳惟忠中鉛洞胸,猶奮呼督戰。而如松坐騎斃于炮,易馬馳,墮塹,鼻出火,麾兵愈進。我師無不一當百。前隊貿首,後勁已踵,突舞於堞,倭退保風月樓。夜半,行長堤兵渡大同江,遁還龍山。是役凡得級千二百八十五,余死於火,及從城東跳溺無算。裨將李甯、查大受等率精兵三千,潛伏江東僻路,獲級三百六十二,生擒三倭,乘勝追襲。

  十九日,李如柏進複開城,得倭級百六十五。朝鮮郡縣,如黃海、平安、京畿、江源四道並複平,歸平壤。惟鹹鏡道為清正拒守,聞開城破,亦奔王京。王京為朝鮮都會,鹹鏡、忠清為之犄角,頗據天險。而援師既連勝,有輕敵心。

  二十七日,去王京七十裡,朝鮮人以倭棄王京遁告。如松信之,將輕騎趨碧蹄館,去王京三十裡,馳至大石橋,馬蹷傷額,幾斃。倭猝至,圍之數裡。將士殊死戰,自己至午,弇中矢且盡。金甲酋前搏李將軍甚急,裨將李有升以身蔽如松,刃數倭,竟中鉤墮,為倭支解。李如柏、李寧乃益遮夾擊,李如梅箭中金甲倭墜馬。會楊元援兵至,砍重圍入,遂潰。而我精銳亦多喪失,過橋者盡死。天且雨,近王京平地俱稻畦,冰解泥深,騎不得騁。倭背山面水,連珠布營,城中廣樹飛樓,鳥銃自穴中出,應時斃。我師乃退駐開城。

  三月,經略宋應昌檄劉綖、陳璘水陸濟師,上益發帑金二十萬住軍興。時諜者言:「王京倭二十萬,且聲言關白揚帆入犯。」李如松分留李寧等駐開城,楊元等軍平壤,扼大同江接餉道。李如柏等軍寶山諸處,為聲援。查大受等軍臨津,而將銳卒東西策應。聞倭將平秀嘉據龍山倉粟數十萬,從間道縱火盡焚之,倭乏食。

  東師議款。初,我師捷平壤,鋒甚銳。轉戰開城,勢如破竹。及碧蹄之敗,久頓師絕域,氣益索。經略宋應昌急圖成功,於是惟敬之款始用。而倭芻糧並燼,行長亦懲平壤之敗,有歸志。因而封貢之議起。經略既得請於朝,赦不窮追。且得倭報惟敬書,乃益令遊擊周弘謨同惟敬往諭倭,獻王京,返王子,如約縱歸。倭果於四月十八日棄王京遁。如松及應昌整眾入城。所余米四萬餘,芻豆稱是。松以兵臨漢江尾倭後,欲乘惰歸擊之。而倭步步為營,用分番迭休法以退。別將劉綎帥兵五千,趨尚州鳥嶺。鳥嶺廣亙七十餘裡,懸崖鑱削,中通一道如線,灌木叢雜,騎不得成列。倭尚拒險,而別將查大受、祖承訓等由間道踰槐山,出鳥嶺後。倭大驚,前移釜山浦築居屯種,為久戍計。如松乃張疑兵,分遣劉綎、祖承訓等屯大丘、忠州;檄調全羅水兵龜船,分佈釜山海口。時倭已棄王京漢江以南千有餘裡,朝鮮故土奄然還定。兵科給事中侯慶遠謂:「我與倭何讎,為屬國勤數道之師,力爭平壤,收王京,挈兩都授之,存亡興滅,義聲振海外矣。全師而歸,所獲實多。」上乃諭:「朝鮮王還都王京,整兵自守。我各鎮兵久疲海外,以次撤歸。」

  應昌複疏稱:「釜山雖瀕南海,猶朝鮮境。有如倭覘我罷兵,突入再犯,朝鮮不支,前功盡棄。考輿圖,朝鮮幅員東西二千里,南北四千里。從西北長白山發脈,南跨全羅界,向西南,止日本對馬島,偏在東南,與釜山對。倭船止抵釜山鎮,不能越全羅至西海。蓋全羅地界,直吐正南迤西,與中國對峙。而東保薊、遼,與日本隔絕,不通海道者,以有朝鮮也。關白之圖朝鮮,意實在中國;我救朝鮮,非止為屬國也。朝鮮固,則東保薊、遼,京師鞏于泰山矣。今日撥兵協守,為第一策。即議撤,宜少需時日,俟倭盡歸,量留防戍。」部覆:「南兵暫留,分佈朝鮮。量簡精兵三千善後。餘盡撤,如前議。」

  六月,沈惟敬歸自釜山,同倭使小西飛、禪守藤來請款。而倭隨犯咸安、晉州,逼全羅,聲複江、漢以南,以王京漢江為界。李如松計全羅沃饒,南原府尤其咽喉,乃命李平胡、查大受鎮南原,祖承訓、李寧移南陽,劉綎移陝州。已,倭果分犯,我師並有斬獲。兵科給事中張輔之謂:「倭聚釜山,原佯退,誘我撤兵,圖漸逞。無故請貢,非人情。今猝犯晉州,情形已露,宜節制征剿。」遼東都禦史趙耀亦報款貢不可輕受。

  七月,倭從釜山移西生浦,送回王子陪臣。時我師久暴露,聞撤,勢難久羈。宋應昌乃請戍全羅、慶尚。議留劉綎川兵五千,吳惟忠、駱尚志南兵二千六百,合薊、遼共萬六千人,聽劉綎分佈慶尚之大丘。而兵部尚書石星一意主款,謂留兵轉餉非策。應昌師老無成功,亦願弛責。然策倭多詐,恐兵撤變生。己而命沈惟敬複入倭營,促謝表。急圖竣役,乃並撤吳惟忠等兵,止留綎兵防守。

  諭朝鮮世子臨海君琿居全慶督師,以顧養謙督遼左。

  九月,兵部主事曾偉芳言:「倭款亦去,不款亦去。款亦來,不款亦來。蓋關白大眾已還,行長留待。知我兵未撤,不能以一矢相加遺也。欲歸報關白,捲土重來,則風帆不利,正苦冬寒。故曰:款亦去,不款亦去。沈惟敬前倭營講購,咸安、晉州隨陷,而欲恃款,冀來年不攻,則速之款者,速之來耳。故曰:款亦來,不款亦來。為今日計,宜令朝鮮自為守,吊死問孤,練兵積粟,以圖自強。」章下部。

  十月,總督顧養謙力主撤兵,許之。因疏請封貢,上命九卿、科、道會議。時禦史楊紹程奏:「臣考之太祖時,屢卻倭貢,慮至深遠。永樂間,或一朝貢,漸不如約。自是稔窺內地,頻入寇掠。至嘉靖晚年,而東土受禍更烈。豈非封貢為厲階耶?今關白謬為恭謹,奉表請封之後,我能閉關拒絕乎?中國之釁,必自此始矣。且關白弒主篡國,正天討之所必加。彼國之人,方欲食其肉而寢處其皮,特劫於威,而未敢動耳。我中國以禮義統禦百蠻,而顧令此篡逆之輩叨天朝之名號耶!宜急止封議,敕朝鮮練兵以守之,我兵撤還境上以待之,關白可計日而敗也。」是時,廷臣禮部郎中何喬遠、科道趙完璧、王德完、逯中立、徐觀瀾、顧龍、陳維芝、唐一鵬等,交章止封。而薊遼都禦史韓取善亦疏:「倭情未定,請罷封貢。」兵部尚書石星恐不能羈縻關白,甚張皇,終主封貢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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