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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卷 劉瑾用事(5)


  五年春二月,以兵部尚書曹元為吏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入閣辦事。正德中,不由翰林入閣者三人,楊一清以才望,劉宇、曹元皆附劉瑾得之。劉瑾出太監張永于南京,不果行。瑾欲盡除軋已者。一日,伺間言於上,調張永于南京。旨未下,即日逐永出就道,榜諸禁門,不許永入。永覺之,直趨至御前,訴已無罪,為瑾所害。召瑾至,語不合,永奮拳欲毆之。穀大用等勸解,上令諸近臣置酒和釋。

  夏四月,劉瑾矯詔令南京刑部尚書吳洪致仕。甯河王鄧愈後,有兄弟爭田宅者,其兄倚瑾為援。洪直之,故及。安化王寘鐇反,起都禦史楊一清,命太監張永提督討之。一清與永西行,一日,歎息泣謂永曰:「藩宗亂易除,國家內亂不可測,奈何!」永曰:「何謂?」一清曰:「公豈一日忘情?故無能為公畫策者!」遂促席手書「瑾」字。永曰:「瑾日夜在上傍,上一日不見瑾則不樂。今其羽翼已成,耳目廣矣,且奈何?」一清曰:「公亦天子信幸臣。今討賊不付他人,付公,上意可知。公試班師入京,詭言請上間語寧夏事,上必就公問。公於此時上寘鐇偽檄,並述渠亂政,凶狡謀不軌,海內愁怨,天下亂將起。上英武,必悟,且大怒誅瑾。瑾誅,柄用公。公益矯瑾行事,呂強、張承業暨公,千載三人耳。」永曰:「即不濟,奈何?」一清曰:「他人言,濟不濟未可知;言出公,必濟。顧公言時,須有端緒且委曲。脫上不信,公頓首請死,願死上前。即退,瑾必見殺。又涕哭頓首,得請即行事,無緩頃刻。漏事機,禍不旋踵。」永攘臂起,曰:「我亦何惜餘生報主乎!」

  六月,大學士劉宇致仕。宇附瑾排斥正人,知瑾將敗,先乞身免。

  秋八月,劉瑾伏誅。初,寘鐇反,移檄數瑾罪,莫敢上聞。有指揮徐鯤者,傳檄示人,瑾捕下獄,論死。因下赦寬恤,以收人心。未幾而寘鐇就擒,悔欲反之,方侈然自為功,矯旨加已祿米,擢兄劉景祥為都督。張永等與瑾爭權勢不相下。至是,望日甲午,永至自寧夏獻俘,上迎之東華門,賜宴。此夜,瑾先退。夜半,永出疏懷中,謂瑾激變寧夏,心不自安,陰謀不軌狀。永党張雄、張銳亦助之。上曰:「罷矣!且飲酒。」永曰:「離此一步,臣不復見陛下也。」上曰:「瑾且何為?」永曰:「取天下。」上曰:「天下任彼取之!」永曰:「置陛下何地?」

  上悟,允其奏。當夜即命禁兵逮瑾,永等勸上親至瑾第觀變。時漏下三鼓,瑾方熟寢,禁兵排闥入,瑾驚問曰:「上安在?」對曰:「在豹房。」瑾披衣起,謂家人曰:「事可疑矣!」趨出戶被執,就內獄。明日降為奉禦,閑住之鳳陽,命廷臣議其罪。瑾嘗招置術士餘明等,太監孫和造衣甲弓弩遺瑾,瑾皆受藏之,竊有不軌圖。是時,瑾兄都督景祥死,將以八月甲午葬,百官多會送。瑾初嚴夜禁,星出後衢道四寂。有竊聽者,中夜聞兵甲聲錚然,裡巷私語籍籍,謂傾朝送葬,瑾且因為亂。

  永之獻俘也,瑾使以乙未入。永知,即以甲午入,以故得先發。明日晏朝後,外人微聞瑾得罪,猶莫敢顯言者。及旨猝中發,邏卒飛騎交馳於道,浹日乃定。初,上尚未有意誅瑾,瑾聞鳳陽之命,曰:「猶不失富太監也!」及籍其家,得金二十四萬錠,又五萬七千八百兩。元寶五百萬錠,又一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寶石二鬥,金甲二,金鉤三千,玉帶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獅蠻帶二束,金湯盒五百,蟒衣四百七十襲,牙牌二匱,穿宮牌五百,金牌三,袞袍八,爪金龍四,玉琴一,玉瑤印一,盔甲三千。冬月團扇飾貂皮,扇中置刀二。衣甲千餘,弓弩五百。上大怒,曰:「瑾果反。」乃付獄。

  吏部尚書張彩、錦衣衛指揮楊玉、石文義等六人,皆送都察院獄。於是六科、十三道共劾瑾罪三十餘條,上是之。命法司錦衣衛執瑾午門,廷訊之。都給事中李憲亦劾瑾。憲故出瑾門下,瑾聞之,笑曰:「李憲亦劾我耶!」鞫之日,刑部尚書劉璟猶噤不敢聲,瑾大言曰:「滿朝公卿,皆出我門,誰敢問我者!」皆稍稍卻。駙馬都尉蔡震曰:「我國戚也。不出汝門,得問汝。」使人批瑾頰,曰:「公卿朝廷所用,何由汝!抑汝何藏甲也?」曰:「以衛上。」震曰:「何藏之私室?」瑾語塞。既上獄,上命毋覆奏,淩遲之,三日梟其首,榜獄詞處決圖於天下。諸被害人,爭買其肉啖之,有以一錢易一臠者。瑾親屬十五人,並二漢、張文冕、楊玉、石文義等皆論斬。張彩死獄中,大學士劉宇、曹元,前大學士焦芳,宇子編修劉仁,芳子侍讀焦黃中,戶部尚書劉璣,兵部侍郎陳震,並削籍為民。黃中為檢討,踰年即升侍郎,性尤狂恣無恥。時土官岑浚歿入家口,內有殊色,芳求瑾得之。後臥病,黃中丞焉。瑾誅,言官交章暴其罪,並褫職。

  瑾流毒五年,變易吏、兵二部選法。將官失律,有加封伯、都督者,或逕自傳奉。時綴批別本,惟意而已。又以事籍沒故大臣家,收其妻孥。日夜簡括天下庫藏,添設巡捕、巡鹽等官,四出誅求諸邊屯田賦稅,以肥私家,海內騷然。以有寘鐇之變,而卒及於禍。五年中,惟大理評事羅僑抗疏得脫,中外聞而異之。士大夫悉為曲學阿世。瑾嘗有所借,以驗士大夫應違。一朝士某,從其門下某請見,某曰:「我公好近眉而冠,君之冠高,奈何?」曰:「業定矣,聊姑入。」及見,瑾瞪目視,朝士驚,更低冠入謝,瑾乃悅。祭酒王雲鳳,先提學陝西,榜笞生徒,有同囚訊。瑾聞而遷之。雲鳳於是往見瑾,瑾叱曰:「何物祭酒,一嘴豬毛耶!」雲鳳惶恐謝。既退,請瑾臨視太學,如唐魚朝恩故事。複請較刻瑾近行法例,永著為令。給事中屈銓亦如雲鳳請。刑部尚書劉璟數被詬,懼因劾奏其屬三人。瑾謂能督責,意乃悅。於是瑾以為無所不可為矣。一日,瑾涕泣語張彩曰:「始谷、張諸人,患外臣籍我輩,推餘當之。餘以身徇天下,所摧折衣冠多矣。今天下之怨,皆集于余,諸人晏然享之,予未知所稅駕也。」采因辟左右曰:「今上未子,勢必立宗室子。若長且賢,公受禍矣。不如援幼弱者,公長保富貴無憂也。」瑾曰:「善。」居數日,忽變曰:「無以宗室為,吾自立耳。」采告不可,瑾怒,以茗盤擲采,采不敢言。瑾敗,坐采同叛,采呼曰:「皇天后土,太祖、太宗,可鑒其心!」

  初,瑾被縛,有旨降鳳陽。李東陽語諸大璫,曰:「脫複用,當奈何?」張永曰:「有我在,無慮。」已而瑾上白帖,言:「就縛時,赤身無一衣,乞與一二敝衣蓋體。」上見帖,憐之,命與故衣百件。永始懼,謀之東陽,令科道劾瑾,劾中多及文武大臣。永持疏至左順門,付諸言官,曰:「瑾用事時,我輩莫敢言,況兩班官耶!今罪止瑾一人,可易疏入。」獄詞具,乃止連文臣張彩、武臣楊玉等六人。采疏稱冤,盡發東陽阿瑾事,卒斃獄,剉屍市中。

  詔焚諸與劉瑾往返書劄。時籍瑾書,得秦府永壽王為瑾慶壽詩序,過於卑諂。上怒甚,欲降旨切責,李東陽上疏曰:「自古治亂賊者,正名定罪,誅止其身。昔光武平王郎,得吏民交通文書數千章,皆燒之,曰:『令反側子自安。』當劉瑾專權亂政之時,假託朝廷威福,以劫天下,生殺予奪,惟其所欲,中外臣工,誰不屈意待之!況王府懿親,自非同惡助叛,法不可赦。其細故小過,亦須曲賜包容。若降旨切責,則凡有書信饋送者,傳聞驚駭,各不自安。臣願聖明廣大涵容,將一應文書涉叛逆事情者,悉焚之以滅其跡。」上從之。

  封張永兄張富為泰安伯,弟張容為安定伯,魏彬弟魏英為鎮安伯,馬永成弟馬山為平涼伯,谷大用弟谷大玘為永清伯,封義子朱德為永壽伯,給誥券世襲。李東陽奏:「旬月之間,二難交作,悉底平定,皆永等之功。」故加恩典。

  命太監魏彬掌司禮監事。四川巡撫都禦史林俊上疏請上還內宮,擇宗室之賢者,養于別宮。收召老臣劉健、謝遷、林瀚、王鏊、韓文等,以修舊政。又言:「瑾雖死,而權柄猶在宦豎,安知後無複有如瑾者?」詞旨剴切,大忤左右,不報。禦史張芹劾大學士李東陽,「劉瑾專權亂政之時,阿諛承順,不能力爭。及陛下任用得人,潛消內變,又攘以為功,冒膺恩陰。乞賜罷斥」。不聽。時瑾雖誅,而政權仍在內,魏彬、馬永成等擅執朝政,兩河南、北、楚、蜀盜遂起。

  ***

  谷應泰曰:

  嗟乎!宦寺之禍,自古烈矣。《周禮》重奄寺之司,《秦風》著寺人之制。蓋以其人進身刑餘,廁員灑埽,非有忠孝砥礪之素。而其入也,優遊房闥,窺伺色笑;其出也,口銜天憲,手秉王章。固宜其威福剸恣,發不旋踵。而傾輈覆軫,動成炯鑒者也。

  劉瑾以青宮舊侍,狐蠱君側。當其始也,豈遂有莽、懿非常之志,溫、卓不軌之謀乎?假狗馬、音樂以冀君王之憐惜,取富貴苟容足矣。而乃毒蛇不斷,壯夫螫手。韓文一發不中,而顧命諸臣斥逐無遺。六給事、十三禦史之章再入,而諫官台臣誅鋤略盡。於是北門之獄驟興,搢紳之禍尤烈。內閣樹其私人,部寺張其羽翼。威焰加于郡國,更置及於岩疆。瑾遂駸駸焉不能安於人臣之位矣。

  夫水自湍也,風又激之;湯已沸也,火又烈之。廷臣自李東陽而下,無不靦顏要地,甘心頤指。間或微言解鬥,自托於太丘之吊張讓,然而固寵依違,詎殊于商君之因景監乎!清流之望既歸,官府之權自一。小人得志,有自來矣。焦芳、劉宇寧足責哉!

  然而李夢陽之閣部密謀,無異于楊一清之密說張永也。王岳、范亨、徐智之從中奏上,又無異于張永之叩頭哭泣也。李計中泄於政府,而楊謀獲成於閫外;岳、亨敗事于濡遲,而張永決策于立談。言於寘鐇倡亂之後者,信而有征;言于狗馬娛心之日者,迷而難悟。卒之國家受恭、顯之禍,政府有匡、趙之羞,張永收桑榆之功,諸賢深徙薪之痛。《易》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豈不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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