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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燕王起兵(6)


  六月癸醜朔,燕王命都指揮吳庸集高郵、通、泰船於瓜州,命內官狗兒(狗兒後賜名彥回。)領都指揮華聚為前哨。兵至浦子口,盛庸諸將逆戰,敗之。燕王欲且議和北還,會高煦引北騎至,王大喜,遽起按甲,仗鉞撫煦背曰:「勉之!世子多疾。」於是煦殊死戰燕王率精騎直沖庸陣,庸軍小卻。朝廷大臣多遣使來燕軍獻渡江及入京城策者。帝方遣都督僉事陳瑄率舟師往援庸,瑄乃降燕。時兵部侍郎陳植督師江上,麾下謀迎降,金都督首欲叛去,植以大義責之,遂為所殺。金率眾降燕,且邀賞,燕王立誅之,具棺斂植,遣官護葬于白石山。

  乙卯,陳瑄具舟至江上來迎,燕王乃祭大江之神,誓師渡江,舳艫相銜,旌旗蔽空,金鼓大震,微風輕揚,長江不波。盛庸所駐海艘,列兵沿江上下二百里,皆大驚愕。師漸近岸,庸等整眾以禦。燕王麾諸將鼓噪先登,以精騎數百沖庸軍,庸師潰,追奔數十裡,庸單騎遁,余將士皆解甲降。諸將請徑薄京城,燕王曰:「鎮江咽喉之地,若城守不下,往來非便。先下鎮江,則彼勢益危矣。」乃令來降海舟懸黃幟往來江中,鎮江城中望見,驚曰:「海舟皆已降,吾將何為?」其守將童俊率眾降。

  帝聞江上海舟暨鎮江皆降,甚憂鬱,徘徊殿廷間,召方孝孺問計。孝孺即班中執李景隆,請誅之,曰:「壞陛下事者,此賊也。」群臣鄒公瑾等十八人,即殿前毆景隆幾死請亟加誅,不聽。孝孺曰:「城中尚有勁兵二十萬,城高池深,糧食充足。盡撤城外居民驅入城,城外積木,皆令民運入彼無所據,其能久駐乎!」帝從之,下令軍民商賈晝夜撤屋運木。盛暑中,饑渴勞苦,死者相枕藉。民憚於運木,多自縱火焚其居火連日不息。西南城崩,役兵民修築,未竟,東北複崩,民晝夜不得息。方孝孺請令諸王分守城門,乃命谷王橞、安王楹分守都城門,遣李景隆及兵部尚書茹瑺、都督王佐往龍潭,仍以割地講和為辭,觀虛實以待援兵。

  景隆、瑺至龍潭見燕王,伏地叩頭而已。燕王笑曰:「勤勞公等至此,有言乎?」景隆等惶恐叩頭,稍稍及割地事。燕王曰:「公等說容耶!始吾未有過舉輒加之大罪,削為庶人,雲:『大義滅親。』吾今救死不暇,何用地為!且今割地何名?皇考裂土分封吾故有地矣。此又奸臣計也。凡所以來,欲得奸臣耳。公等歸奏上,但奸臣至,吾即解甲謝罪闕下,謁孝陵,歸奉北藩,永祗臣節天地神明在上。」景隆、瑺還報命。帝令景隆再如師,言罪人已竄逐,候執至來獻。景隆趑趄,帝令諸王與偕。

  既至燕王見諸王相勞苦,諸王具述帝意。燕王曰:「諸弟試謂斯言誠偽。」諸王曰:「大兄洞見矣。」燕王曰:「吾來,但欲得奸臣耳,不知其它。」遂宴諸王,遣歸。帝會群臣慟哭。或勸帝且幸浙,或曰不若幸湖湘。方孝孺請堅守京城以待援,萬一不利,車駕幸蜀,收集士馬,以為後舉。齊泰奔廣德州,黃子澄奔蘇州逃難,且促徵兵。時王叔英在廣德募兵,無應者。子澄欲航海徵兵於外洋,不果。帝太息曰:「事出汝輩,而今皆棄我去乎!」長籲不己。

  癸亥,燕先鋒將劉保、華聚哨至朝陽門外。燕王慮京城完繕,四方或有勤王者,日夜為攻城計,乃命保等領先鋒騎兵千余,哨至朝陽門。覘知無備,還報,燕王大喜乃整兵而進。先是,左都督徐增壽謀應燕,禦史魏公冕等請誅之,不聽。至是,燕兵進屯金川門,帝乃命左右捽增壽至,責以大義,斬之。時谷王橞與李景隆守金川門,燕兵至,遂開門降。魏國公徐輝祖率師迎戰,敗績。王馳千余騎衛周、齊二王。周王曰:「吾死矣同!」曰:「燕王之騎兵也。」乃喜,入見,拜且哭,燕王亦哭。已,並轡至金川門,下馬登樓。

  燕王具言被讒罹禍,不得已舉兵之由,與周王相勞苦。時朝廷文武俱降,來迎。帝左右唯數人,遂盡閉諸後妃宮內,縱火焚之,挈三子變服出走,倉皇複棄三子于宮門,被燕軍執寘師中,帝遂遜國去。是日,茹瑺先群臣叩頭勸進,文臣迎附知名者:吏部右侍郎蹇義,戶部右侍郎夏原吉,兵部侍郎劉俊,右侍郎古樸、劉季篪,大理寺少卿薛岩,翰林學士董倫,侍講王景,修譔胡靖、李貫,編修吳溥、楊榮、楊溥,書黃淮、芮善,待詔解縉,給事中金幼孜、胡濙,吏部郎中方賓,禮部員外宋禮,國子助教王達、鄭緝,吳府審理副楊士奇,桐城知縣胡儼。

  揭榜左班文臣二十九人:太常寺卿黃子澄,兵部尚書齊泰,禮部尚書陳迪,文學博士方孝孺,副都禦史練子寧,禮部侍郎黃觀,大理少卿胡閏,寺丞鄒瑾戶部尚王鈍,侍郎郭任、盧迥,刑部尚書侯泰,侍郎暴昭,工部尚書鄭賜,侍郎黃福,吏部尚書張紞,侍郎毛太亨,給事中陳繼之,禦史董鏞、曾鳳韶、王度、高翔、魏冕、謝升,前禦史尹昌隆,宗人府經歷宋征、卓敬,修譔王叔英,戶部主事巨敬。燕王指以上諸人為奸臣,別其首從。先是,出賞格:凡文武官員軍民人等綁縛奸臣,為首者升官三級,為從者升二級;綁縛官吏,為首者升二級,為從者升一級。有司奉旨出示。

  自是擒獲得官者甚眾,乘機報私讎,劫掠財物者紛紛,雖禁不能止也。既而鄭賜、王鈍、黃福、尹昌隆皆迎駕歸附,自陳為奸臣所累,乞宥罪;令複其官。以茹瑺、李景隆言,並宥張紞,複為吏部尚書,余皆不宥。尋複揭榜於朝堂,增徐輝祖、葛成、周是修、鐵鉉、姚善、甘霖、鄭公智、葉仲惠、王璉、黃希范、陳彥回、劉璟、程通、戴德彝、王艮、盧原質、茅大芳、鬍子昭、韓永、葉希賢、林嘉猷、蔡運、盧振、牛景先、周璿等共五十餘人。

  丙寅,諸王及文武臣請即位,燕王曰:「予始遘於難,不得已以兵救禍,誓除奸惡,安宗社,庶幾周公之勳。不意少主不亮予心自絕於天;今纘承洪業,當擇有才德者,顧予菲薄,豈敢負荷。」諸王及文武大臣皆頓首曰:「天生聖人,為宗社生民主。今天下者太祖之天下,生民者,太祖之生民,天下豈可一日無君。殿下為太祖嫡嗣,德冠群倫,功在社稷,宜正天位,使太祖萬世之洪業,永有所托。」

  丁卯,諸將上表勸進,戊辰,諸王上表勸,進燕王再辭。諸王群臣頓首固請,燕王乃命駕。將入城,學士楊榮迎駕,前曰:「殿下先入城耶?先謁孝陵耶?」燕王悟,遂謁孝陵,畢,入城。燕王曰:「諸王群臣以為奉宗廟宜莫如予,宗廟事重,予不足稱;今辭弗獲,勉徇眾志諸王群臣各宜協心,輔予不逮。」遂詣奉天殿即皇帝位,諸王文武群臣皆上表稱賀。複周王橚、齊王榑封爵。先是,建文中,有道士歌于途曰:「莫逐燕,逐燕日高飛,高飛上帝畿。」已而忽不見。人莫能測,至是始驗其言雲。

  清宮三日,諸宮人、女官、內官多誅死,惟得罪于建文者乃得留。上詰問宮人內侍以建文帝所在,皆指認後屍應焉。乃出屍於煨燼中,哭之曰:「小子無知,乃至此乎?」召翰林侍讀王景問:「葬禮當何如?」景對曰:「當葬以天子之禮。」從之。複諸殿門舊名。革去興宗孝康皇帝廟號,仍舊諡,號懿文皇太子。遷太后于懿文陵。降封吳王允熥為廣澤王,衛王允熞為懷恩王,徐王允熙為敷惠王。尋複降允熥、允熞為庶人,允熙改封甌甯王,後皆不得其死。

  追封都督徐增壽為武陽侯。帝念增壽之死,痛悼不已,故即位首褒封之,尋進爵定國公子孫世襲。中山王之後,一門二公焉。下魏國公徐輝祖於獄。時武臣無一人不歸附者,惟輝祖不屈,帝親召問,輝祖不出一語始終無推戴意。法司迫取供招,輝祖默然,操筆惟書其父開國功臣,子孫免死而已。帝大怒,以元勳國舅,欲誅又輒中止,徘徊久之,竟從寬典,止勒歸私第,革其祿米而已。

  錄用建文中所罷斥諸臣馬興、張得、李諒等,宥前禦史尹昌隆,命為北平按察司知事。初,燕兵南下,昌隆上書言:「今事勢日去,而北來奏章有周公輔成王之語,不若罷兵息戰,許其入朝。彼既欲伸大義於天下,不應便相違戾。設有蹉跌,便須舉位讓之,猶不失藩王也。若沈吟不斷,禍至無日,進退失據,雖欲求為丹徒布衣,不可得矣。」不報。及是,按名捕治奸黨,昌隆被執,將就刑,當陛大呼曰:「臣曾上章勸以位讓陛下,奏牘尚存可覆案也。」帝乃命停刑,閱其奏,流涕曰:「火燒頭,若早從此言,南北生靈可免酷禍,朕亦無此勞苦也。」詔貸其死。

  得建文時群臣封事千通,命解縉等閱視,凡言兵食事宜者留覽,餘有干犯者,悉焚之。既而從容問縉等曰:「爾等宜皆有之。」眾稽首未及對,修譔李貫對曰:「臣實無之。」帝曰「爾以獨無為賢耶!食其祿,則思任其事。當國危之際,近侍獨無一言,可乎?朕非惡乎盡心于建文者,但惡導誘建文,壞祖宗法,亂政經耳!爾等前日事彼,則忠於彼,今日事朕,則忠於朕,不必曲自隱蔽也」

  帝臨朝,詰問建文中變亂官制,顧侍臣太息曰:「只如群臣散官一事,前代沿襲,行之已久,何關利害,亦欲改易;且陵土未乾,何忍紛紛為此。」又曰:「凡開創之主,其經歷多,謀慮深,每作一事,必籌度數日乃行,亦欲子孫世守之。故《詩》、《書》所載後王之言,必曰『不愆不忌,率由舊章』。幹戒警後王,必曰『率乃祖攸行』,曰『監于先王成憲』,此皆老成之言。後世輕佻慆諛之徒,以其私智小見導嗣君改易祖法,嗣君不明,以為能而寵任之,徇小人之智謀,至於國弊民叛而喪其社稷者有之矣,豈可不以為戒!」時吏部尚書張紞懼,退而自經死。

  秋七月壬午朔,大祀天地於南郊,以即位詔天下,大赦,仍以洪武三十五年為紀,改明年為永樂元年。建文以來祖宗成法有更改者,悉復舊制。幽建文帝少子於中都廣安宮,後莫知所終。

  召前北平按察使陳瑛至京,以為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初,瑛坐交通藩邸,謫廣西。帝即位,首召用之。瑛怨建文諸臣最深,既而瑛奏言:「建文之臣如黃觀、廖升、王叔英、周是修、顏伯瑋皆不順天命而效死于建文,計其存心,與叛逆無異,宜加追戮。」帝曰:「朕初舉義,誅奸臣,不過齊、黃數輩耳。其後二十九人中,如張紞、王鈍、鄭賜、黃福、尹昌隆等,皆宥而用之。今汝所言數人,其身已死,況有不與二十九人之數者,彼食其祿,自盡其心耳。」不聽。

  擢戶部侍郎夏原吉為戶部尚書。初,原吉自福建召還,帝欲大用之,忌者或沮之曰:「彼建文用事之臣,豈宜置之高位。」上曰:「原吉,父皇太祖之臣也,彼忠於太祖,故忠於建文,豈不忠於朕哉!」逾月,遂進擢尚書。

  九月,封賞從征將士,封丘福為淇國公,朱能為成國公,張武為成陽侯,鄭亨為武安侯,顧成鎮遠侯,王聰武成侯,陳珪泰甯侯,孟善保定侯,郭亮成安侯,王忠靖安侯,徐忠永康侯,張信隆平侯,李遠安平侯,徐祥興安伯,徐理武康伯,李浚新城伯,唐雲新昌伯,孫岩應城伯,趙彝忻城伯,陳旭雲陽伯,張玉子張輔信安伯,譚淵子譚忠新甯伯。已上並子孫世世承襲。封房寬為思恩侯,子孫世襲指揮;房勝為富昌伯,劉才廣恩伯,子孫世襲指揮同知。以曹國公李景隆,兵部尚書茹瑺,都督王佐、陳瑄有默相事機功,增景隆祿一千石;封茹瑺忠誠伯,王佐順昌伯,陳瑄平江伯,子孫世襲指揮使。以駙馬都尉王寧罹誣陷,封永春侯,子孫世世承襲。餘將士論功有差。

  成祖永樂元年,詔以北平布政司為北京,設留守及行部官。改北平為順天府。

  ***

  谷應泰曰:

  天未厭兵,孝康蚤世。燕王在北怏怏,非少主臣也。然而高帝賓天,太孫即位,令帝開誠佈公,杜釁修睦,幾杖之賜頻及,智囊之計不行,獄詞燒毀,曲庇梁王,朝士留章,封還錢俶,羈縻之道亟行,柴草之謀未決也。若謂事憂厝火,計決徙薪,季友進酒而叔牙亡,玄武喋血而建成敗,當其堂皇不避,升陛不拜,則相如奏築,血犯秦王,朱虛行酒,追斬呂氏,抑數武士力耳,齊、黃獨不能乎!建文仁柔類元帝,舉事則學景、宣,齊、黃迂謹類王陵,進謀則效鼂錯。先主已去,操乃追擊當陽,劉裕辭歸,玄乃悔使京口。為燕王者,將散甲歸兵,縛見天子乎?抑束手無策,闔門自焚也?遣張昺,遣謝貴,彼豈能擒燕王者哉!速之反而假以名也。

  燕既起兵,非帝殺王,即王弒帝。其傳檄天下,自比周公,上書帝闕,欲清君側,呼忱日月,指誓河山。藉令帝囚縛齊、黃,歸致燕館,亦或開門延叔,握手迎師,王敦既收伯仁,安能反臣姑孰,侯景朝見太極,惟有幽帝東堂。史稱文帝伏犀日角,皇孫落月偏顱,天生兩人,聚于一宮,久無瓦全之理矣。而齊、黃用兵,罪自難逭。真定之戰,炳文所將三十萬;鄭灞村之戰,景隆所將五十萬;白溝河之戰,景隆合兵又三十萬;滹沱河之戰,盛庸所將猶二十萬,合天下之兵,握一人之手。不知燕王單旅孤城,利於戰不利於守,利於合不利於分。向令山東、北平堅城深溝,繕甲儲粟,驍將數十輩,各將數萬眾,分據險阻,出沒敵間,進破滎陽,彭越燒其糧道,南追漢王,韓信收其河北,燕王雖百戰百勝,久且左支右詘,甯能縱馬飲濟水之西,加矢及聊城之上乎!奈何挾萬全之勢,搏匹夫之勇,驚飆掃葉,疾電奔雷,執九江於朝堂,哭包胥於海外,嗚呼!晚已。

  獨是建文之初,升平繼體,海宇晏清。而燕王橫貪天位,靦顏人上。子突入而昭公出奔,曲沃盛而孝侯遇弒,毋亦弱肉強食,豈為天與人歸。宜乎練子寧噀血地上,書成王安在,而方孝孺衰絰大罵,以為不立成王之子弟也。當其大內灰飛,緇衣宵遁,為燕王者急宜降德音,下明詔,咸與維新,計安反側。而乃縣賞討奸,清宮戮禦,斬祛之怨旁及五宗,射鉤之嫌蔓延婦寺,國君含詬,固如是乎!至若司馬之心久暴于路人,齊鸞之謀早形於諮議,乃猶南向讓三,連章勸進者,欺天乎?吾誰欺也!

  幸而即位之後,山東首給農器,雲南不輕用兵,省視旱蝗,周諏郡縣,敕吏部以拔幽隱,顧學士以求直言,而且耀武邊陲,尊崇先聖,政事之美,頗斑斑可考焉。然以予論之,梁皇弒主,肺石達冤,衛武篡兄,賓筵好學,蓋曲終奏雅,逆取順守,亦晚蓋之常規,非哲王之天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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