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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燕王起兵(4)


  三年春正月辛酉朔,東昌捷至,詔褒賞將士,召齊泰、黃子澄還朝,仍預軍事。享太廟,告東昌之捷。初,燕王師出,僧道衍曰:「師行必克,但費兩日耳!」及自東昌還,道衍曰:「兩日,昌也,自此全勝矣!」

  二月,燕王自撰文,流涕祭陣亡將士張玉等,脫所服袍焚之,以衣亡者,曰:「雖其一絲,以識餘心!」將士家父兄子弟見之,皆感泣。燕王因激勸將吏,召募勇敢,以圖進取。乙未,帥師南出,進諸將士,諭曰:「爾等懷忠奮勇,每戰必勝,可謂難矣!比者,東昌之役,接戰即退,遂棄前功。夫懼死者必死,捐生者必生。白溝河之戰,南軍先走,故得而殺之,所謂懼死者必死也。爾等奮不顧身,故能出萬死,全一生,所謂捐生者必生也。自今無輕敵,無選愞,違者殺無赦!」己酉,師至保定,盛庸合諸軍二十萬駐德州,吳傑、平安出真定。

  燕王與諸將議所向,丘福等言:「定州府民新集,城池未固,攻之可拔。」王曰:「野戰易,攻城難。今盛庸聚德州,吳傑、平安駐真定,相為犄角,攻城未拔,頓師城下,必合勢來援。堅城在前,強敵在後,勝負未可決也。今真定相距德州二百餘裡,我軍界其中,敵必出迎戰,取其一軍,餘自膽破。」諸將曰:「軍介兩敵,使彼合勢夾攻,吾腹背受敵,奈何?」王曰:「百里之外,勢不相及。兩軍相薄,勝敗在呼吸間,雖百步不能相救,況二百里哉!」明日,遂移軍東出。

  三月朔,師次滹沱河,遣遊騎哨定州、真定,多為疑兵誤之。諜報盛庸軍夾河為營,平安駐師單家橋。燕兵由陳家渡過河逆之,相距四十裡。辛巳,盛庸軍及燕兵遇於夾河,燕王以三騎覘庸陣,庸結陣甚堅,陣旁火車、大銃、強弩齊列。王掠陣過,庸遣騎追,皆射卻之,乃以步騎萬余薄庸陣,攻其左掖,庸軍擁盾自蔽,矢刃不能入。燕軍預作長矡,約六七尺,橫貫鐵釘於端,釘末有逆鉤,令勇士直前擲之,直貫其盾,亟不得出,動則牽連。乘隙急攻之,庸軍棄盾走。燕兵蹂陣而入,南軍奔潰。燕將譚淵從軍中望見塵起,遽出兵逆擊之。莊得帥眾死戰,淵與其部下指揮董中峰皆為得軍所殺。朱能、張輔率眾並進,王自以勁騎繞出南軍背,貫陣前,出與能軍合。庸軍火器不及發,遂卻。都指揮莊得陷陣沒,驍將楚智被執,不屈,死之。張皂旗亦戰死。張皂旗者,常以皂旗先登,燕軍畏之,呼「皂旗張」,及死,猶執皂旗不僕。是日戰酣,迫暮,皆斂兵入營。燕王以十餘騎迫庸營,野宿。

  天明,見四面皆庸兵,左右請亟去,燕王曰:「毋恐。」日出,乃引馬鳴角,穿敵營,從容去。諸將相顧,莫敢發一矢。燕王既還營,複嚴陣約戰,謂諸將曰:「昨日譚淵逆擊太早,故不能成功。彼雖少挫,尚銳,必欲絕其生路,安得不致死我也。今日爾等嚴陣戰,我以精騎往來陣間,敵有可乘之隙,即入擊之。兩陣相當,將勇者勝,此光武之所以破王尋也。」

  壬午,複戰,庸軍西南,燕軍東北,燕王臨陣督戰,張奇兵,往來衝擊,自辰至未,兩軍互勝負,屢退屢進,將士皆疲,各坐息。少頃,複起戰,相持不決,忽東北風大起,塵埃漲天,沙礫擊面,兩軍眯目,咫尺不見人。北軍乘風大呼,縱左右翼橫擊之,鉦鼓之聲振地,庸軍大敗,棄兵走。燕兵追至滹沱河。踐溺死者不可勝計,降者,燕王悉縱遣之。盛庸走德州。當是時,盛庸恃東昌之捷,輕敵,將士咸攜金銀扣器、錦繡衣袍,曰:「破北平,張筵痛飲。」至是盡為燕兵所獲。燕王戰罷還營,塵土滿面,諸將不能識,聞語聲,始趨進見。

  詔竄逐齊泰、黃子澄於外,令有司籍其家,以謝燕人。有司奉行,徒為文具,實使出外募兵也。

  閏三月己亥,吳傑等自真定引軍出,欲與盛庸軍合,未至八十裡,聞庸敗,複還真定。燕王語諸將曰:「吳傑若嬰城固守,為上策;若軍出即歸,避我不戰,是謂中策;若來求戰,則下策也。我料其將出下策,破之必矣。」乃下令軍士出取糧,戒勿遠,故令校尉荷擔,抱嬰兒,佯作避兵狀,奔入真定,報雲:「燕軍各散出糧,營中無備。」傑等信之,乃謀輕師掩不備,遂出軍滹沱河,距燕軍七十裡。

  燕王聞之,大喜。薄暮,趣兵渡河。諸將請俟明旦,王曰:「機不可失也。稍緩之,彼退守真定,城堅糧足,攻之難矣。」遂進,王先策馬渡河,河水深,麾騎兵由上流並渡,遏水令淺,輜重步卒得由下流畢渡。循河行二十裡,與傑軍遇於槁城。會日暮,燕王恐傑軍道去,親率數十騎逼敵營宿,以綴之。

  明日,吳傑等列方陣於西南以待,燕王謂諸將曰:「方陣四面受敵,豈能取勝!我以精兵攻其一隅,一隅敗,則其餘自潰矣。」乃以軍糜其三面,而親帥精銳攻東北隅,大戰,右軍稍卻。薛祿馳赴奮擊,出入敵陣,馬蹷,為南軍所執,奪敵刀,斬數人,複跳而免,督戰益力。燕王親率驍騎,循滹沱河,繞出陣後突入,大呼奮擊,南軍矢下如雨,集王所建旗,如蝟毛焉。燕師多被殺傷。平安於陣中縛高樓,上可數丈,登以望燕軍。燕王以精騎沖之,將及樓,平安墜而走。會大風起,髮屋拔樹,燕軍乘之,傑等師大潰。燕王麾兵四向蹙之,斬首六萬餘級,追奔至真定城下,又擒其驍將鄧戩、陳鵬等,盡獲軍資器械,吳傑、平安走入城。南兵降于燕,燕王悉釋之南還。王遣使送所建旗還北平,諭世子曰:「善藏之,使後世勿忘也。」燕兵自白溝河至槁城,三捷,皆有風助之。

  癸醜,燕兵略順德、廣平,河北郡縣多降。

  夏四月,燕兵次於大名,大名官吏迎燕兵。諜者言齊泰、黃子澄皆竄逐,有司已簿錄其家。王乃上書稱臣燕王棣,大略言:「齊、黃剪削宗藩,欲加死地,故以兵自防,誠不得已。大軍之至,每自摧衄,臣不敢為喜,輒用傷悼。比聞齊泰、黃子澄皆已竄逐,臣一家喜有更生之慶。而將士皆曰:『恐非誠心,姑以餌我。不然,吳傑、平安、盛庸之眾當悉召還,而今猶集境上,是奸臣雖出而其計實行。』臣思其言,恐亦人事或然也,故不敢遽釋兵。惟陛下斷而行之,毋為奸邪所蔽。」

  書上,帝以示方孝孺及侍中黃觀。孝孺對曰:「諸軍大集,燕兵久羈大名,暑雨為沴,不戰自罷。急令遼東諸將入山海關,攻永平,真定諸將渡盧溝橋搗北平。彼顧巢穴歸援,我以大軍躡其後,必成擒矣。今宜且與報書,往返踰日,彼心解而眾離,我謀定而勢合,機不可失也。」帝曰:「善!」命孝孺草詔,赦燕王父子及諸將士罪,使歸本國,勿預兵政,仍複王爵,永為藩輔。遣大理少卿薛岩齎往燕師,又為榜諭數千言授岩,令至燕軍中,密散諸將士。岩遂齎詔至燕軍。燕王讀之,怒,問岩:「臨行,上何言?」岩曰:「上言殿下旦釋甲,謁孝陵,暮即旋師。」燕王曰:「嚄!是不可紿三尺兒。」而指侍衛將士曰:「有丈夫者!」岩惶恐不能對。諸將盡嘩,請殺岩。王曰:「奸臣不過數人,岩,天子命使,母妄言!」岩戰慄,流汗被體。

  燕王乃耀武,令各軍連營百余裡,戈甲旗鼓相接,而馳射其中,使岩觀之。留數日,遣中使送出境,語之曰:「歸,為老臣謝天子,天子于臣至親,臣父,天子大父;天子父,臣同產兄。臣為藩王,富貴已極,複何望!天子素愛厚臣,一旦為權奸讒構,以至於此。臣不得已,為救死計耳。幸蒙詔罷兵,臣一家不勝感戴。但奸臣尚在,大軍未還,臣將士存心狐疑,未肯遽散。望皇上誅權奸,散天下兵,臣父子單騎歸闕下,唯陛下命之。」岩歸至京,方孝孺私就問燕事,岩具以告,且曰:「燕王語直而意誠。」又言:「其將士同心,南師雖眾,驕惰寡謀,未見可勝。」孝孺默然。岩入見帝,亦備述前意。帝語孝孺曰:「誠如岩言,曲在朝廷,齊、黃誤我矣!」孝孺惡之,曰:「此為燕遊說也。」

  五月,燕師駐大名,吳傑、平安發兵斷北平餉道。燕王遣指揮武勝複奏書於朝,大略言:「朝廷許罷兵,而盛庸等攻北,絕糧餉,與詔旨背馳。」帝得書,有罷兵意,以示方孝孺曰:「此孝康皇帝同產弟,朕叔父也。吾他日不見宗廟神靈乎!」孝孺曰:「陛下果欲罷兵耶!即兵一罷散,不可複聚,彼長驅犯闕,何以禦之?今軍聲大振,計捷書當不遠,願陛下毋惑甘言。」上然之。縛勝下錦衣獄。燕王聞,怒曰:「俟命三月,今武勝見執,是其志不可回矣。彼軍駐德州,資糧所給,皆道徐、沛,以輕騎數千邀焚之,德州必困。若來求戰,吾嚴師待之,以逸待勞,可必勝。」諸將皆曰:「善!」乃遣都指揮李遠等帥輕騎六千詣徐、沛,令易士卒甲冑,與南師同,插柳枝於背為識。遠等至濟甯穀亭,盡焚軍興以來儲積。丘福、薛祿合兵攻濟州,塞濠登陴,破其城,遂潛兵掠抄沙河,沛縣,南軍不之覺,糧船數萬艘、糧數百萬悉為所焚,軍資器械俱為煨燼,河水盡熱,漕運軍士散走。京師大震,德州糧餉遂艱。李遠率兵還,盛庸遣將袁宇以三萬人邀遠軍,遠設伏擊敗之,斬首萬餘級。

  秋七月,燕兵襲彰德。時都督趙清守彰德,燕王遣數騎日往來城下,擾其樵采,清遣兵追之,則引而去。於是城下乏薪,拆屋而炊。既而王令伏兵城傍山麓,仍遣數騎至城下誘之。清果遣兵出,入伏,擒殺千餘人。南軍據尾尖寨,梗餉道,險隘難下,燕王遣張禮間道夜襲擊,下之。乃使人招清,清對使者言:「殿下至京城日,但以二指許帖召臣,臣不敢不至,今未敢也。」王悅其言,為之緩攻。

  平安自真定率兵攻北平,營于平村,離城五十裡,擾其耕牧。燕世子督眾固守,遣人如燕王軍告急。燕軍還次定州,聞北平被圍,王召劉江,問:「策將安出?」江慷慨請行,且曰:「臣方思之。」高煦請與江先往,江曰:「此不可。疲於奔命,徒為敵笑耳!」俄而曰:「臣策成矣!」王喜,呼酒送其行。江與王約曰:「臣至北平,以炮響為號,二次炮響則決圍,三次炮響則進城。若不聞第三炮,則臣戰死矣。臣若入城中,既聞外間救至,則守城軍士勇氣自倍,宜令軍士人帶十炮為殿者,放炮常不絕聲,則遠近皆謂大軍既來,平保兒必駭散矣。」保兒,安小字也。王大喜,然其計。江乃率兵渡滹沱,由間道行,張旗幟,夜多舉火炬。至則與安戰,果如其策,大敗之,斬獲數千人,安還走真定。

  方孝孺門人林嘉猷嘗居北平邸中,知高煦、高燧弗恭于燕世子。中官黃儼素奸險,儼方曲事高燧。高燧與世子協守北平,高煦從燕王軍,時時傾世子。而是時河北師老無功,德州餉道絕,方孝孺乃言於上曰:「兵家貴間,燕父子兄弟可間而離也。世子誠見疑,王必北歸;王歸而我餉道通,事乃可濟。」上善之,立命孝孺草書,遣錦衣衛千戶張安如燕貽世子,令歸朝廷,許以王燕。世子得書,不啟封,遣人並安等送軍前。中官黃儼者,比書至北平,則已先使人馳報燕王曰:「世子且反。」王疑之,問高煦。高煦曰:「世子固善太孫。」語未竟,世子所遣使以書及張安至。燕王啟視,遽曰:「嗟乎!幾殺吾子!」乃囚安等。

  盛庸等檄大同守將房昭引兵入紫荊關,略保定諸縣,駐兵易州西水寨。寨在萬山中,昭欲據險為持久計,窺北平。燕王在大名,聞之,曰:「保定股肱郡,保定失,即北平危矣,豈可不援。」遂下令班師。

  八月,師北渡滹沱河,至完縣,諸山寨民來附,悉慰遣之,令孟善填保定。諜報吳傑遣都指揮韋諒以兵萬余轉餉房昭軍。燕王曰:「昭據西水寨,寨所乏糧耳。使真定饋餉入,昭得固守,未易拔也。」率精騎三萬邀擊,破之。又命朱榮等以兵五千圍定州。燕王曰:「我圍房昭寨急,真定必來援,然摧敗之餘,進必不銳。我姑輕騎往定州,彼聞必速來,來則據險以待,我還兵合擊,必敗之。援兵敗,寨可不攻下也。」時圍寨久,寨軍多南人,天寒衣薄,會夜霜月,燕王令四面皆吳歌,南軍聞之,多淚下,有潛下寨降者。十月,真定援兵果至,燕王自定州還,與圍寨兵合擊南兵於峨眉山下,令勇士卷旆登山,潛出陣後,張旗幟,寨中望見大駭,與真定兵俱潰。斬首萬餘級,墜崖死者甚眾,獲其將花英、鄭琦、王恭、詹忠等,惟房昭、韋諒走免。遂破西水寨,還師北平。

  十一月,遣駙馬都尉梅殷鎮守淮安。殷尚太祖女甯國公主,有才智,太祖特眷注之。臨崩,帝與殷侍側,受顧命,太祖謂帝曰:「燕王不可忽!」顧語殷曰:「汝老成忠信,可托幼主。」出誓書及遺詔授之,曰:「敢有違天者,為朕伐之。」言訖,崩。至是,燕兵漸逼,諸將多選懦觀望,乃召募淮南兵民,令軍士號四十萬,命殷統之,駐淮上以扼燕師。既而燕王遺殷書,以進香金陵為辭。殷答曰:「進香,皇考有禁,遵者為孝,不遵者不孝。」割使者耳鼻,口授數語,詞甚峻,王怒。

  遼東守將楊文與王雄等引兵圍永平,略薊州、遵化諸郡縣。燕王遣劉江率眾趨永平。命江曰:「爾至永平,敵必遁歸山海,勿追之,但聲言還歸北平。既出,則以夜卷旗囊甲,複入永平城中,楊文聞爾還北平,複來,爾速出擊之,必大獲。」江如言,果敗文兵于昌黎,殺數千人,獲將士王雄等。

  燕王還北平,悉縱遣之,仍令歸諭楊文等。時燕王起兵三年,所得止永平、大寧、保定,旋得旋棄,戰死者甚多。南軍分佈頗盛,時時告捷,廷議多謂燕出沒勞苦,軍少不足慮。帝又禦內臣甚嚴,皆怨望,遂密謀戴燕王,告以金陵空虛,宜乘間疾進。王亦太息曰:「頻年用兵,何時可已?政當臨一決,不復返顧矣。」於是踰城不攻,決計趨金陵。

  十二月,燕師出北平,駐軍蠡縣,複移營汊河,命李遠率輕兵前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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