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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太祖平吳(4)


  太祖吳元年,元至正二十七年也。春二月,大軍圍姑蘇,久不下,徐達遣人自軍中來請事。太祖手書,慰勞之曰:「古帝王之興,必有命世之士以為之輔。將軍自昔相從,忠義出自天性,沉毅有謀,用能遏絕亂略,消靡群慝,建無前之功,雖古豪傑之士不能過也。今所請事,多可便宜行者,而識慮周詳,不肯造次有違,誠社稷之慶,邦家之福。然將在外,君不禦,古之道也。自後軍中緩急,將軍便宜行之。」達得書,頓首受命。檄俞通海兵會攻姑蘇。通海至滅渡橋,擊敗敵兵。提兵桃花塢,蕩其營,中流矢,創甚,乃遣將以兵會達,而身自還建康。太祖幸其第視病,病革,太祖呼謂曰:「平章知予來問疾乎?」通海不能語,太祖揮淚出。通海遂卒。

  初,徐達之圍姑蘇也,太祖不欲煩兵,但困服之耳。至是久不下,乃以書遺士誠,許以竇融、錢俶故事。士誠不報。

  夏六月己酉,士誠被圍既久,欲突圍出,覘城左方,見陣嚴整,不敢犯。轉至盤門,將奔常遇春營。遇春覺其至,嚴陣待之,分兵北濠,截其後。戰良久,未決,士誠遣兵千餘助之,又自出兵山塘為援。山塘路狹,塞不可進,麾令稍卻。遇春撫王弼背曰:「軍中皆稱爾為猛將,能為我取此乎?」弼應聲馳鐵騎,揮雙刀往擊之。敵小卻,遇春率眾乘之,遂大敗其軍。溺于沙盆之潭可量也。士誠故有勇勝軍號「十條龍」,常銀鎧錦衣,出入陣中,是日皆溺死。士誠馬驚墮水,幾不救,肩輿入城,計忽忽無所出。

  時降將李伯升知士誠勢迫,欲說令歸命,乃遣客詣士誠門告急。士誠召之入,曰:「爾欲何言?」客曰:「吾為公言興亡禍福之計,願公安意聽之。」士誠曰:「何如?」客曰:「公知天數乎?昔項羽喑嗚叱吒,百戰百勝,卒敗垓下,天下歸於漢高祖。何則?此天數也。公初以十八人入高郵,元兵百萬圍之,此時如虎落阱中,死在朝夕。一旦元兵潰亂,公遂提孤軍,乘勝攻擊,東據三吳,有地千里,甲士數十萬,南面稱孤,此項羽之勢也。誠能于此時不忘高郵之危,苦心勞志,收召豪傑,度其才能,任以職事,撫人民,練兵旅,禦將帥,有功者賞,敗軍者戮,使號令嚴明,百姓樂附,非特三吳可保,天下不足定也。」士誠曰:「足下此時不言,今複何及!」客曰:「吾此時雖有言,亦不得聞也。何則?公之子弟將帥親戚羅列中外,美衣玉食,歌兒舞女,日夕酣飲。提兵者自以為韓、白,謀畫者自以為蕭、曹,傲然視天下不復有人,當此之時,公深居於內,敗一軍不知,失一地不聞,縱知亦不問,故遂至今日。」

  士誠喟然歎曰:「吾亦恨之,無及矣!」客曰:「吾有一策恐公不能從也。」士誠曰:「不過死耳。」客曰:「使死有益於國家,有利於子孫,死固當;不然,徒自苦耳。且公不聞陳友諒乎?跨有荊、楚,兵甲百萬,與江左之兵戰于姑孰,鏖于鄱陽。友諒舉火,欲燒江左之船,天乃反風而焚之。友諒兵敗身喪。何則?天命所在,人力無如之何。今攻我益急,公恃湖州援,湖州失;嘉興援,嘉興失;杭州援,杭州又失。今獨守此尺寸,誓以死拒。竊慮勢極患生,猝有變從中起者,公此時欲死不得,生無所歸。故竊以為莫如順天之命,自求多福,令一介之使,疾走金陵,稱公所以歸義救民之意,公開城門,幅巾待命,亦不失為萬戶侯,況嘗許以竇融、錢俶故事耶!且公之地,譬如博者,得人之物而複失之,何損!」

  士誠俛首沉慮良久,曰:「足下且休,待吾熟思之。」然卒狐疑,莫能決也。

  壬子,複率兵突出胥門,鋒甚銳,遇春禦之,兵稍卻。士信方在城樓上督戰,忽大呼曰:「軍士疲矣,且止。」遂鳴鉦收軍。遇春乘之,複大敗。自是士誠不敢複出。士信張幕城上,踞銀椅與參政謝節等會食,左右方進桃,未及嘗,忽飛炮碎其首而死。時熊天瑞教城中作嚴炮以擊外兵,多所中傷。城中木石俱盡,至拆祠廟、民居為炮具。徐達令軍中架木若屋狀,承以竹笆,伏兵其下,載以攻城矢石不得傷。

  九月辛巳,達督將士破葑門,常遇春亦破閶門新寨,遂率眾渡橋,進薄城下。其樞密唐傑登城拒戰,士誠駐軍門內,令參政謝節、周仁立柵以補外城。唐傑不支,投兵降。周仁、徐義、潘元紹、錢參政等皆降。晡時,士誠軍大潰,諸將蟻附登城,城破。士誠收餘兵二三萬,親率之,戰于萬壽寺東街,覆敗。士誠倉皇歸,從者僅數騎。

  初,士誠見兵敗,謂其妻劉氏曰:「我敗且死,若曹何為?」劉氏曰:「君勿憂,妾必不負君。」乃予乳媼金,抱二幼子出,積薪齊雲樓下,驅其群妾侍女登樓,令養子辰保縱火焚之。劉氏自縊死。士誠獨坐室中,左右皆散走。達遣士誠舊將李伯升至士誠所諭意。時日已暮,士誠距戶經,伯升決戶,令降將趙世雄抱解之,復蘇,曰:「九四英雄,患無身耳。」達又令潘元紹曉之,反復數四,士誠瞑目不言。乃以舊盾舁之,出葑門,至舟中。獲其偽將相李素、徐義等,並元宗室九人,皆送建康。所得城中兵民二十余萬。諸將還師取通州,士誠守將張右丞降。

  丁亥,平章胡廷美帥師取無錫。先是,士誠表天佑於元,授同僉樞密院事,守無錫。徐達累遣使諭之,皆被殺,至是廷美等攻其城。州人張翼知事急,率父老往見天佑曰:「吾民為張氏守十二年矣,張氏已就縛,固守將為誰?生民存亡,皆在今夕,願熟思之。」天佑擲其帽於地,曰:「誰不知降也!」亦降。

  士誠臥舟中不食,至龍江,堅臥不肯起。舁至中書省,李善長問之,不語。已而士誠言不遜,善長怒駡之。士誠竟自縊死,賜棺葬之。誅叛將熊天瑞,刳三參軍,槁於旗竿之首。改平江曰蘇州府。太祖乃以書送元宗室神保大王等還元。浙西、吳會皆平,諸將振旅還。太祖禦戟門,降敕褒諭,論功行賞。封李善長宣國公,徐達信國公,常遇春鄂國公,餘進爵賜金帛有差。諭諸將曰:「滅漢滅吳,皆公等功,公等何忝古名將。今當北定中原矣,各努力!」明日入謝,太祖曰:「公等還第,置酒為樂乎?」對曰:「荷上恩,有之。」太祖曰:「吾寧不欲宴公等,為一日歡。中原未平,非為樂時也。公等不見張氏乎?終日酣飲,宜深戒之!」

  ***

  谷應泰曰:

  張士誠本泰州鹽儈,至正十三年,以十八人入高郵,元兵百萬,圍之弗克。而士誠孤軍轉戰,北跨淮海,與山左相距,南據浙西,與方國珍接境,中間帶甲數十萬,沃野數千里,即未能藉其富強削平區宇,而官山多鼓鑄之資,煮海盡魚鹽之利,儻更勞心苦志,收召豪傑,仿典午之化龍,憑赤烏以立國,則江南雖小,可全而王也。

  乃論者以士誠之失,在深居高拱,上下相蒙,驕將李伯升、呂珍之徒皆齷齪不足數,黃、蔡三參軍輩又迂闊昧大計,以故謀主被讒,爪牙受縛。而予以太祖有可乘之敝三,士誠乃內懷選懦,坐失事機,此其所以亡也。

  方士誠之竊發也,距太祖起兵僅一年耳其,時太祖,者濠圍初解,鄉里募師,未敢窺江外一步,而士誠不以此時長驅姑孰,略定金陵,為百里趨利之謀,奮一鼓先登之氣,其失一也。洎乎友諒僭號,約同入寇,而江州兵下,議者欲降,明師單弱,勢岌岌矣,士誠又不以此時乘夫差之伐齊,規卞莊之刺虎,而保境苟安,喙息旦夕,其失二也。及乎偽漢屢摧,鄱陽大戰,輔車唇齒,可為寒心,士誠又不以此時仿樂毅之結韓、趙,孔明之救東吳,而肥瘠越、秦,不關痾癢,其失三也。北至江、楚悉平,藩籬鞏固,全軍並力,卷甲東來,此時強弱之勢已明,眾寡之形不敵,譬之孤豚咋虎,燎髮洪壚,必無幸矣。為士誠者,宜以犧牲玉帛,待於境上,河西三郡,獻自竇融新,都六城保,于汪氏庶,無喋血之憂,不失通侯之賞。而反鼓厲用兵,分番四出,命尹義、陳旺逆戰太湖,朱暹、五太子結寨東阡,又以張天騏當北路,黃寶當南路,陶子寶當中路,卒之桑榆不收,噬臍無及,齊雲一炬,闔室自焚。豈太祖滅士誠哉,蓋士誠自滅之也。

  然人但知友諒之失在輕戰,而士誠之失在自守。不知輕戰之弊,原於氣驕,自守之私,叢于志滿。急攻晉而苻秦遂困,不伐魏而蜀業亦亡,過猶不及,斯亦魯、衛之政與?雖其後士誠頗絕粒自經,辭無撓屈,然隗囂恚憤,公孫洞胸,遊魂倔強,何足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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