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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基行狀


  (胡案:此文與劉基集中《行狀》,文字稍有出入。)

  ▼誠意伯劉公行狀(黃紀善)

  公諱基,字伯溫,世為括蒼人。年十四入郡庠,從師受《春秋經》,人未嘗見其執經讀誦,而默識無遺。習舉業,為文有奇氣,決疑義皆出人意表。凡天文、兵法諸書,過目洞識其要。講性理于複初鄭先生,聞濂洛心法,即得其旨歸。先生大器之,乃謂公父曰:吾將以天道無報于善人,此子必高公之門矣。後應進士舉,授江西瑞州府高安縣丞。揭文安公曼碩見公,謂人曰:此魏征之流,而英特過之,將來濟時器也。公在燕京時,間閱書肆,有天文書一帙,因閱之,翊日即背誦如流,其人乃大驚,欲以書授公,公曰:已在吾胸中矣,無事於書也。之官以廉節著名,發奸摘伏,不避強禦,為政嚴而有惠愛,小民自以為比慈父,而豪右數欲陷之。時上下咸知其廉平,卒莫能害也。新昌州有人命獄,府委公覆檢案核,得其故殺狀。初檢官得罷職罪,其家眾倚蒙古根腳,欲害公以複讎。江西行省大臣素知公,遂辟為職官掾史,以讜直聞。後於幕官議事不合,遂投劾去。隱居力學,至是而道益明。

  後為江淛儒學副提舉,為行省考試官。頃之,建言監察禦史失職事,為台憲所沮,遂移文決去。嘗遊西湖,有異雲起西北,光映湖水中。時魯道原、宇文公諒諸同遊者,皆以為慶雲,將分韻賦詩。公獨徒飲不顧,乃大言曰:此天子氣也,應在金陵。十年後有王者起其下,我當輔之。時杭城猶全盛,諸老大駭,以為狂,且曰:欲累我族滅乎?悉去之。公獨呼門人沈與點置酒亭上,放歌極醉而罷。時無能知者,惟西蜀趙天澤知公才器,以為諸葛孔明之流,嘗作文以期之。方穀珍反海上,省憲複舉公為浙東元帥府都事,公即與元帥納琳哈剌謀築慶元等城,賊不敢犯。及特哩特穆爾左丞招諭方寇,復辟公為行省都事,議收復。公建議招捕,以為方氏首亂,掠平民,殺官吏,是兄弟宜捕而斬之。餘黨協從詿誤,宜從招安議。

  方氏兄弟聞之,懼,請重賂公,公悉卻不受,執前議益堅。特哩特穆爾左丞使其兄子省都鎮,猶以公所議請於朝。方氏乃悉其賄,使人浮海至燕京,省、院、台俱納之,准招安,授穀珍以官。乃駁公所議,以為傷朝廷好生之仁,且擅作威福,罷特哩特穆爾左丞輩,羈管公於紹興。公發憤慟哭,嘔血數升,欲自殺,家人葉姓等力沮之。門人密拉薩巴曰:今是非混淆,豈公自經於溝瀆之時耶?且太夫人在堂,將何依乎?遂抱持公,得不死,因有痰氣疾。是後方氏遂橫,莫能制,山穴皆從亂如歸。公在紹興,放浪山水,以詩文自誤,時與好事者游雲門諸山,皆有記。行省複以都事起公,招安山寇吳成七等,使自募義兵,賊拒命不服者,輒擒誅之,略定其地。

  複以為行樞密院經歷,與行院判舒穆嚕宜孫守處州,安集本郡。後授行省郎中。經略使李國鳳巡撫江南諸道,采守臣功績奏於朝。時執政者皆右方氏,遂置公軍功不錄,由儒學副提舉格授公處州路總管府制。諸將聞是命下,率皆解體。敕書至日,於中庭設香案,拜曰:臣不敢負世祖皇帝,今朝廷以此見授,無以宣力矣。乃棄官歸田裡。時義從者俱畏方氏殘虐,遂從公居青田山中,公乃著鬱離子。客或說公曰:今天下擾擾,以公才略,據括蒼,並金華,則越可折簡而定,方氏將浮海避公矣。因畫江守之,此勾踐之業也。舍此不為,欲悠悠安之乎?公笑曰:吾平生忿方谷珍、張士誠輩所為,今用子計,與彼何殊耶?天命將有歸,子姑待之。會上下金華定括蒼公乃大置酒,指乾象謂所親曰:此天命也,豈人力能之耶?

  客聞之,遂亡去。公決計趨金陵,眾疑未決,母夫人富氏曰:自古衰亂之世,不輔真主,詎能獲萬全計哉?眾乃定。或請以兵從,公曰:天下之事,在吾之所輔者爾,奚以眾為?乃悉以眾付其弟陸陴、家人葉性、朱佑等參掌之,且曰:善守境土,毋為方氏所得也,勿憂我。適總制官孫炎以上命遣使來聘,公遂由間道詣金陵,陳《時務策》一十八款,上從之。會陳氏入寇,獻計者或謀以城降,或以鐘山有王氣,欲奔據之,或欲決死一戰,不勝而走,未晚也。公獨張目不言。上召公入內,公奮曰:先斬主降議及奔鐘山者,乃可破賊爾。上曰:先生計將安出?公曰:如臣之計,莫若傾府庫,開至誠,以固士心。且天道後舉者勝,宜伏兵伺隙擊之,取威制敵,以成王業者,在此時也。上遂用公策,乘東風發伏擊之,斬獲凡若干萬。上以克敵之賞賞公,公悉辭不受。中書省設御座,將奉小明王以正月朔旦行慶賀禮。公大怒,罵曰:彼牧豎爾,奉之何為!遂不拜。

  適上召公,公遂陳天命所在,上大感悟,乃定征討之計。遂攻皖城,自昏達旦不拔。公以為宜徑拔江州,上遂悉軍西上,陳氏率其屬走湖廣,江州平。上使都督馮勝將兵攻某城,命公授方略。公書紙授之,使夜半出兵,雲:至某所,見某方青雲起,即伏兵,頃有黑雲起者,是賊伏也,慎勿妄動。日中後,黑雲漸薄,回與青雲接者,此賊歸也。即銜枚躡其後擊之,可盡擒也。眾初莫肯信,至夜半,詣所指地,果有雲起如公言。眾以為神,莫能違,竟拔城擒賊而還。王漢一以饒信降,上命公撫之。陳氏洪都守將胡均美使其子約降,諸禁止若干事。上初有難色,公自後踢所坐胡床,上意悟,許之,均美遂以城降。初,公聞母富氏喪,悲慟,欲即歸,上以書慰留之,期以成功。公不得已,遂從征伐。至是辭歸,上遣禮官伴送,累使弔祭,恩禮甚厚。時苗軍反金華、括蒼,殺守將胡大海、耿某、孫炎等,衢州或謀翻城應之,守將夏毅懼無所措,會公至,即迎入城,一夕定之。公即發書金、處屬縣,論以固守所部,遂同邵平章諸軍克復處城,擒苗帥賀某、李某,處州平。

  公至家,營葬事,時語所親以上必當有天下之狀,於是鄉里及鄰附郡縣翕然心服。方氏雖據溫、台三郡,其士大夫皆仰公如景星慶雲,其小民亦未嘗不懷公之舊德也。方氏素畏公名,時遣人致書奉禮,公不敢受,使人白於上,上因令公與通問。公因宣國家威德,方氏遂納土入貢。上時使人以書訪軍國事,公即條答,悉合機宜。某年月日,公赴京,道經建德,今嚴州也。適張氏入寇,時曹國公守建德,欲奮擊之,公乃使勿擊,曰:不出三日,賊當自走,追而擊之,此成擒也。比三日黎明,公登城望之,曰:賊走矣。眾見其壁壘旗幟皆如故,且聞嚴鼓聲,疑莫敢輕動。公趣使疾進,兵至則皆空壘,擊鼓者乃所掠老弱耳。遂窮追,賊迸去,至東陽,悉擒之以還。公遂至京。時陳友諒據湖廣,張士誠據浙西,皆未下。眾以為蘇、湖地肥饒,欲先取之。公曰:張士誠自守賊耳,陳友諒居上流,且名號不正,宜先伐之。陳氏既滅,取張氏如囊中物耳。會陳氏複攻洪都,上遂伐陳氏,因大戰于彭蠡湖,勝負未決。公密言於上,移軍湖口,期以金木相犯日決勝,上皆從之,陳氏遂平。上還京,定計取張士誠,因定中原,拓土西北,公密謀居多。

  上或時至公所,屏人語,移時乃去。雖至親密,莫知其由。以公為太史令。一日,公見日中有黑子,奏曰:東南當失一大將。時參軍胡深伐福建,果敗。後他日,公見上,上方欲刑人,公曰:何為?上語公以所夢,公曰:是眾子頭上有血,以土傅之,得土得眾之象,應在得夢時。三日當有報至。上遂留所欲刑之人以待之。三日後,海寧以城降,果如公言至,上大喜,悉以所留人俾公縱之。某年月日,熒惑守心,群臣皆震懼。公密奏上,宜罪已以回天意。次日,上臨朝,即以公語諭群臣,眾心始安。後大旱,上命公諗滯獄,凡平反出若干人,天應時雨,上大喜。公因奏請宜立法定制,上從之。張士誠平後,張昶欲亂政,乃使人上書稱頌功德,勸上宜及時為娛樂。上以示公,公曰:是欲為趙高也。上頷之。昶色動,知公得其情也。乃使齊翼岩時伺察公陰事,欲陷之。未及發,而昶先事受誅。及司天臺災,翼岩因為書言之於上,其事多公平日密聞於上,或上使為之者,翼岩未之知也。書奏,上切責翼岩,斬之。遂治黨與,盡得其與昶通謀狀。上適以事貴丞相李善長,憲使淩悅因彈之。公為上言:李公舊勳,且能輯和諸將。上曰:是數欲害汝,汝乃為之地耶?汝之忠勳,足以任此。上怒遂解。

  洪武元年正月,上登大寶於南郊,公密奏立軍衛法,外人無知者。拜禦史台中丞。適中丞章公溢奏定處州七縣稅糧,比宋制廟悉加五合。上特命青田縣糧止作五合起科,餘准所擬,且曰:使劉伯溫鄉里子孫世世為美談也。或言有殺運三十年,公慨然曰:使我任其責者掃除弊俗,一二年後寬政可複也。上幸鳳陽,使公居守。公志在澄清天下,乃言於上曰:宋元以來,寬縱日久,當使紀綱振肅,而後惠政可施也。乃命憲司糾察諸道,彈劾無所避。公案劾中書省都事李彬侮法等事,罪當死。丞相李善長素愛彬,乃請緩其事。公不聽,遣官齎奏詣行在。上從公議,處彬死刑,公承旨斬之。由是與李公大忤。上回京,李公愬之,公乃求退。上命歸鄉里。公奏曰:鳳陽雖帝鄉,然非置都之地。王巴拜雖可取,然未易輕也。

  願聖明留意焉。遂辭歸。後定西失利,王巴拜竟走沙漠。上手詔敘公勳伐,且召公赴京師,同盟勳冊。公至京師,上賚賜甚厚,追贈公祖、父爵皆永嘉郡公。累欲進公爵,公曰:陛下乃天授,臣何敢貪天之功?聖恩深厚,榮顯先人足矣。遂固辭不敢當。上知其至誠,不強也。上欲相楊憲,公與憲素厚,以為不可,上怪之。公曰:憲有相才,無相器。夫宰相者,持心如水,以義理為權衡而已,無與焉者也。今憲不然,能無敗乎?上曰:汪廣洋何如?公曰:此褊淺,觀其人可知。胡惟庸何如?公曰:此小犢,將僨轅而破犂矣。上曰:吾之相無愈于先生。公曰:臣非不自知,但臣疾惡太深,又不耐繁劇,為之且孤大恩。天下何患無才,願明主悉心求之,如目前諸人,臣誠未見其可也。

  三年七月,授弘文館學士。十一月,進封城意伯。

  四年正月,賜歸老鄉裡。二月至家,遣長子璉捧表詣闕謝恩。某年某月,複遣璉進《賀平蜀表頌》,上仍以文答之。八月,上使克期以書手問天象事,公悉條答,其大意以為霜雪之後,必有陽春,今國威已立,自宜少濟以寬。書奏,上悉以付史館。其書槁並已前奏請諸槁,公皆焚之,莫能得其詳也。初,公言於上:甌括間有隙地曰談洋,及抵福建界曰三魁,元未頑民負販私鹽,因挾方寇以致亂,累年民受其害,遺俗猶未革,宜設巡撿司守之。上從之。及設司,頑民以其地系私產,且屬溫州界,抗拒不服。適茗洋逃軍周廣三反,溫、處舊吏持府縣事,匿不以聞。公令長子璉赴京奏其事,徑詣上前,而不先白中書省。

  時胡惟庸為左丞,掌省事,因挾舊忿,欲構陷公,乃使刑部尚書吳雲訹老吏許公,乃謀,以公欲求談洋為墓地,民弗與,則建立司之策以逐其家,庶幾可動上聽,遂為成案以奏。賴上素知公,置不問。省部又欲建公長子獄,上時已勅璉歸,及奏,上曰:既歸矣,免之。公入朝,惟引咎自責而已。

  先是,楊憲敗後,汪廣洋為丞相,未幾而貶廣東,乃相惟庸。公乃大戚。嘗謂人曰:使吾言不驗,蒼生之福也。言而驗者,其如蒼生何?遂憂憤而舊疾愈增。洪武八年正月,胡丞相以醫來視疾,飲其藥二服,有物積腹中,姬卷石遂白於上,上亦未之省也。自是疾遂篤。三月上以公久不出,遣使問之,知其不能起也,特禦制為文一通,遣使馳驛送公還鄉里。居家一月而薨。

  公生於至大辛亥六月十五日,薨於洪武乙卯四月十六日,享年六十五歲。

  公之子璉、仲璟,以是年六月某日葬公于其鄉夏山之原,禮也。

  遺文《鬱離子》十卷,《覆瓿集》二十四卷、《寫情集》四卷。長子璉又集所遺文稿五卷,名曰《犂眉公集》。

  娶富氏,封永嘉郡夫人,繼室陳氏、章氏。子男二人,長璉,由考功監丞任江西參政,卒於官;次仲璟,皆陳氏出。女二人。孫男三人:廌、虎、豹。孫女三人。

  公未薨前數日,乃以《天文書》授璉,使俟服闋進,且戒之曰:勿令後人習也。覆命次子仲璟曰:胡惟庸必敗,我欲奉遺表,無益也。日後上必思我,待有問,當密為我奏。其略以為修德省刑,祈天永命,且為政寬猛如循環耳。諸形勝要害之地,宜與京師聲勢相連絡,幸聖主留意。

  公生平剛毅,慷慨有大節,每論天下安危,則義形於色。然與人交遊,開心見誠,坦蕩無間阻。至於義所不直,無少假借。雖親之者以此,而忌之者亦以此。惟上察其至誠,任以心膂。公亦以為不世之遇,知無不言。每遇急難,勇氣奮發,計劃立就,外人莫能測其機。累贊上成大功,上嘗臨朝稱之,公輒逡巡不敢當。家居惟飲酒奕棋,未嘗自言其功。每天象有大變,則累日不樂。凡公以天下蒼生休戚為憂喜者,即此可知矣。

  上天威嚴重,惟公抗言直議,不以利害怵其中。上亦甚禮公,常稱為老先生而不名,又曰吾子房也。廷臣或有過失得譴者,公密為救解而免。其人或知而詣公謝者,則拒不納。其人不知,亦未嘗為人言也。其居鄉里,守禮義,尚節儉,多陰德,不以富貴驕人。

  公初與同郡葉公景淵、胡公仲淵、章公三益、金華宋公景濂同出處,有通家之好。至於居官任政,則各行其志,俱以功名顯於世。而公與宋公又文章為當代首稱雲。

  伯生辱在同郡,預諸生列,于公子璉、仲璟相知最深。今公薨而璉沒,仲璟與璉之子廌請錄公遺事,因輯平昔所聞大略為行狀。至於皇上知人之明,倚注之重,公之遭遇感激,以天下公議輔人主者,觀綸綍之文,考成效之績,可見矣。其籌策帷幄,有不能盡詳者,亦不敢強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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