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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魯神道碑


  ▼禮部侍郎曾公神道碑銘並序(宋濂)

  治古之時,非惟道德純一,而政教修明,至於文學之彥,亦精贍完博,足以為經濟之用。蓋自童丱之始,習《四經》之文,畫以歲月,期於默記,又推於遷、固、范曄諸書,豈直覽之,其默記亦如經。基本既正,而後徧觀歷代之史,察其得失,稽其異同,會其綱紀,知識益且至矣。而又參于秦漢以來之子書,古今撰定之集錄,探幽索微,使無遁情。於是道德性命之奧,以至天文、地理、禮樂、兵刑、封建、郊祀、職官、選舉、學校、財用、貢賦、戶口、征役之屬,無所不詣其極。或廟堂之上有所建議,必旁引曲證,以白其疑,不翅指諸掌之易也。自貢舉法行,學者知以摘經擬題為志,其所最切者,唯四子一經之箋,是鑚是窺,餘則漫不加省,與之論談,兩目瞪然視,舌本強不能對。嗚呼!一物不知,儒者所恥,孰謂如是之學,其能有以濟世哉!此濂銘亡友曾公之墓,憤激於中,而複繼之永歎也。

  公諱魯,字得之,曾其氏也。孔門弟子郕公五十七代孫,其居新淦吉陽裡者已久。世裔之傳與夫轉徙之詳,昔以著於公之先墓,茲不重載。曾大父兼善,宋贈大理評事。祖天騏,宋宣教郎、軍器監主簿。父順元,韶州路學教授。妣劉氏。公年七歲,能諳誦九經,一字勿遺。奉禮郎簡君正理欲以神童舉于朝,其父止之。及齒稍長,取三史日記之,尋及其餘,數千年間國體治亂,人材忠佞,制度沿革,鹹能言之。有叩之者,如山川出雲,層見迭數,杳莫察其端倪,公殊不以為足。所藏子集,動至數百家,各攬其精而掇其華。聞有僻書隱牒,不憚道裡之遠,必購得之。既得,必篝燈讀之,逹旦不寐。發為詞章,龎蔚炳朗,毅然有不可奪之氣。廬陵劉提舉岳申與之語,連日夜不休。

  歎曰:不意後生中能至於斯也,其將以文鳴乎!杜內翰,鄉之丈人行也,公負笈從之遊,益充拓其所未至,寤疑辨惑,惟日不足,遂以博極群書稱于時。公猶謂未要於至道,述長書一通,謁虞文靖公集於臨川。虞公大悅曰:昔程子以張敬夫年十六七即有志聖賢之道,子能如是,複何讓古人?公年蓋十九矣。由是益潛心濂、洛、關、閩之學,分別義理,密如蠶絲牛毛,而尤愛吳文正公微之書。吳公亦居臨川,其著書滿家,無大無小,公一一訪獲之,玩繹未嘗擇手。久之,充然有得,盤桓林泉,以道自娛,若將終身焉。

  至正壬辰,天下大亂,州縣所在繹騷。公召裡諸豪,集健兒,持兵以保障乎一方,仍椎牛釃酒,開陳逆順禍福,言甚剴切,眾皆聳耳而聽,卒無敢犯非義者,人號曰君子鄉。入國朝,有詔纂修《元史》,勒成一代之典,遣使者起公于家。公贊決部居,補苴罅漏者不一而足,其功為最多。史成,上坐端門,召諸史臣,有白金束帛之賜,公居其首焉。公將乞身還山,會朝廷開局編類禮書,輿論以老成之士無踰於公者,共堅留之。議禮之家有如聚訟,自古難定於一。公當群言沸騰之中,揚言曰:某禮宜據某書則是,從某說則非。有不服者,爭相辨詰,公曆舉傳記答之,各心醉而去。俄遷入儀曹,為祠部主事,階承事郎,時洪武二年十二月也。

  常忠武王薨,高麗王遣使來祭,公索其文觀之,使者靳不與,公不可,使者不得已出之。外則襲以金龍黃帕,內則不書洪武之號。公責之曰:龍帕固疑誤用,若納貢稱藩而不奉正朔,君臣之義果安在耶?使者頓首謝過,皆命易去,乃已。安南來貢,主客曹已受其表,將入見,公取其副覽之,其主乃陳叔明。公曰:前王陳日熞,爾今驟更名,必有以也。亟白尚書諗之,使者不敢諱,蓋曰熞為叔明所逼而死,遂纂其位,中心懷懼,故托修貢以覘朝廷之意。上叱之曰:島夷何狡獪如此!卻其貢不受。

  五年二月,上問丞相曰:曾魯在禮部,今何職邪?對曰:不過主事爾。即日超六階,拜中順大夫、禮部侍郎。公以順字犯父諱,辭。就朝請下階。吏部以國法有定,不之許。倭夷入寇,戍將每捕獲之,上憫其無知,命儒臣草詔歸其俘。公之所撰,有中國一視同仁之語,上悅曰:頃觀陶凱文,已起人意,今魯複如此,文運庶其昌乎!凱,禮部尚書也。

  八月,奉旨考京畿鄉試。入院之後,忽吐血一升,公猶力疾閱卷不息,自是遂奄奄不振。九月,膏露降鐘山,群臣咸見諸詠歌,公獨撰賦以進。十月,上將郊祀,出宿齋宮,命取諸作,使侍臣更番誦之,至公,獨曰:此曾魯作邪?援據既精,鋪敘有法,豈新進之可驟至哉!十又一月,疾愈篤,上章乞骸骨甚至。中書以聞,上惻然許之。十又二月辛卯,歸舟至南昌,公謂次子圭曰:吾命止明日,不能至家矣。然吾以一介韋布之士,受國寵恩,位躋法從,又得守正而斃,死複何憾?所憾者,不見二孫之成立也。即趣觚翰為書戒之。壬辰,次石政潭,果斂袵而逝,距家才兩驛爾。

  丙申,至故居。丁酉,具棺斂,擇地于縣南屏山之陽,以六年某月某甲子祔葬九世祖高安府君之塋,從治命也。公蓄德熙和,人近之者溫如春風,不見忿戾之色。然其人則山澤之臒,身退然若不勝衣,未嘗有所矯飾。其處家也,事親克孝。父喪,哀毀致疾,踰年而後能起。已而二兄諸侄相繼捐館,公抆淚經紀凶事,三年間葬十餘喪,且撫存其孤惸,惟恐或失其所。生平輕財仗義,喜周人之急。四方賓客日登其門,公倒屣迎之,了無倦容。

  嘗一試江西鄉闈,有司寘諸乙榜,人為不平,而公亦澹如也。其出仕,精白一心,有知無不為。凡典禮涉於制度者,必經公損益而後定。雖古者吏牘之繁簡,署字之上下,人所不能知,公獨稽諸書以為決,公誠所謂濟世之學者非耶?

  公屬文不喜留槁,其徒雖有所輯錄,猶未成書。其自著書有六一居士集正訛、南豐類槁辨誤,藏於家,他鹹未脫槁。當公修元史時,濂實為總裁。及入南宮,又有僚友之好,故相知號為最深。共坐官舍,更析互辨,每至夜分,歎末學之空虛,傷古道之寥落,又複相視囅然一笑。嚴陵徐尊生嘗有言曰:南京有博學之士二人,一以舌為筆,一以筆為舌。其意蓋指公與濂也。嗚呼!尊生過矣!濂也何人,而敢上儷於公哉!雖然,公未常欲棄濂也,相期他日幸歸林下,胥會焉,共成一書,庶可藉手以見前賢。公今不可作矣。故因銘墓之文而屢興懷于治古之時也。世之讀者必將深感焉。

  公讀書之室曰守約齋,學者遂稱為守約先生。享年五十四歲。娶聶氏,先二十年卒。公再不納配,一榻蕭然,如山林枯槁之士,人難之。

  子男二人,長塾,今來請銘者;次即圭,出為仲兄後。女一人,應真,適劉奉。孫二人:正龍、夢龍。

  銘曰:

  氣化糾纏,人文昭宣,萬類斯甄兮。
  天設地施,一偶一奇,形聲相資兮。
  載籍繽紛,六藝攸尊,各辟其門兮。
  枝分葉敷,散為千塗,混其精觕兮。

  彌綸大邦,文物采章,有變有常兮。
  不生碩儒,孰軋其樞,孰苞其膄兮。
  玉笥之陽,神珠吐芒,莫自翳藏兮。
  大明麗天,束帛戔戔,搜羅俊賢兮。

  袞褒鉞誅,寓於策書,輿論所孚兮。
  儀曹之升,議禮稽經,日維烝烝兮。
  黼黻帝猷,上窺殷周,功在刪修兮。
  所積之諶,所發之深,開陽闔陰兮。

  正笏垂紳,其色誾誾,邦之老臣兮。
  媚學躚躚,其中枵然,何翅霄淵兮。
  天胡降喪,一鑒之亡,四國之傷兮。
  其神上征,化為列星,寒光晶熒兮。
  下射屏山,馬鬛桓桓,名在不刊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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