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書 > 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 | 上頁 下頁
司馬光彈劾


  治平四年四月丙寅,命翰林學士司馬光為禦史中丞。癸酉,司馬光始受禦史中丞誥,奏疏曰:「臣蒙陛下拔于眾臣之中,委以風憲。天下細小之事,皆未足為陛下言之,敢先以人君修心治國之要為言,此誠太平之原本也。臣聞修心之要有三,一曰仁,二曰明,三曰武。仁者,非嫗煦姑息之謂也。修政治,興教化,育萬物,養百姓,此人君之仁也。明者,非煩苛伺察之謂也。知道義,識安危,別賢愚,辨是非,此人君之明也。武者,非強亢暴戾之謂也。惟道所在,斷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此人君之武也。故仁而不明,猶有良田而不能耕也;明而不武,猶視苗之穢而不能耘也;武而不仁,猶知獲而不知種也。三者兼備,則治國而強,闕一焉則衰,闕二焉則危,三者無一焉則亡。自生民以來,未之或改焉。治國之要亦有三,一曰官人,二曰信賞,三曰必罰。夫人之才性各有所長,官之職業各有所守。自古得人之盛,莫若唐虞之際,稷、契、皐陶、垂、益、伯夷、夔、龍各守一官,終身不易。苟使之更來迭去,易地而居,未必能盡善也。故人主誠能收采天下之英俊,隨其所長而用之,有功者勸之以重賞,有罪者威之以嚴刑,譬之乘輕車、駕駿馬,總其六轡,奮其鞭策,何往而不可至哉?昔仁宗時,臣初為諫官上殿,首曾敷奏此語。先皇帝時,臣曾進歷年圖,又以此語載之後序。今幸遇陛下始初清明之政,虛心下問之際,臣複以此語為先者,誠以臣平生力學,所得至精至要盡在於是。願陛下勿以為迂闊,試加審察,若果無可取,則臣無所用於世矣。」論宰相不押班(元本事)。

  六月庚申,兵部員外郎、直龍圖閣兼侍讀王廣淵知齊州。先是,司馬光言:「王廣淵以小人之質,負傾巧之才,外依政府,內結近習。國家本以館閣寵賢彥,邇英待儒雅,皆非廣淵所宜濫處。伏望奪去職名,除一遠地監當,亦足以醒天下之耳目。」禦史蔣之奇亦言:「廣淵人品庸凡,天資險譎。先帝校自常僚,置之文館,不思獻納忠規,而乃肆為奸佞。方擢用之際,司馬光列章數十上,事寢不行,愈自矜誇藩邸故舊,入則結高居簡為內應,出則與孫固為死交。陛下重明初升,四海皆照,豈容魑魅,尚在朝廷?」廣淵亦自請郡,故有是命。既而光又言:「今聞廣淵帶職知齊州,仍賜章服,乃是賞之,非黜也。向使廣淵自改官以來謹身守分,不為奸諂,以至今日,不過作第二任通判。今所得乃如此,豈可謂奸諂無益哉?且陛下使廣淵補外者,心已知其奸邪之跡也。今複以職名章服寵之,是勸人效廣淵所為,恐非國家之福。」不聽。廣淵入辭延和外殿,上哀慟久之,衛士皆感泣。

  七月戊寅。上初即位,內臣以覃恩升朝者皆罷內職,獨勾當禦藥院高居簡等四人留如故。天章閣待制孫思恭嘗以為言,上曰:「居簡有功。」思恭退,詢於人,雲:「劉庠之績建儲也,居簡覘見『太子』二字,亟報上于潁邸。及英宗升遐,居簡亟出召二府。中宮聞之怒,詰居簡曰:『召二府,誰之命也?』居簡曰:『太子令召之。』又于懷中探黃衣以被上體。此上所謂有功者也。」思恭複奏疏:「陛下先帝之嫡長子,當為嗣者,非陛下而誰?居簡當先帝大漸之時,已懷二心,私自結納,又矯稱太子之命召兩府,以累陛下孝德,此皆當誅之罪,奈何反以為功?」上不聽。司馬光奏言:「居簡性資奸回,工讒善佞,久處近職,罪惡甚多。謹案:祖宗舊制,勾當禦藥院官至內殿崇班以上,即須出外。蓋以日月浸久,官資稍高,則防其憑恃威靈,竊弄權柄,遠鑒漢、唐之禍,深為子孫之慮故也。陛下即位之初,內臣以覃恩遷官者盡補外職,獨留禦藥院四人,天下首以此一事譏陛下之失。況居簡於眾人之中最為狡猾,伏望遵祖宗舊典,應禦藥院官至崇班以上者,盡授以向外差遣。其高居簡乞遠加竄逐,以解天下之惑。」又言:「居簡所能,止於讒佞。佞者,不過巧言令色,希意迎合,快人主之欲以市其權,使人主溺於荒宴而不自知也。讒者,不過離人君臣,間人骨肉,惑人主之心以固其恩,使人主陷於傾危而不自悟也。有是二者,其可近乎?或聞陛下欲待居筒自求引退,臣未曉所謂。若國之大臣耆年有德,聞望素高,一日偶有小失,未為外人所知,陛下務存終始,使自引去,以全其名則可矣。若居簡閨闥小臣,罪盈惡積,所宜肆諸市朝,以戒儉人,而尚足為之隱乎?」壬午,光對延和殿,又極言之。上曰:「祔廟畢,自當去。」光曰:「閨闥小臣,何系山陵先後?彼知當去而置肘腋,尤非所宜。舜去四凶,不為不忠;仁宗貶丁謂,不為不孝。」上命留劄子,光請以付樞密院。上從之。癸巳,高居簡為供備庫使,罷禦藥院。司馬光累劾居簡,上雖以章付樞密院,猶未施行。光言與居簡難兩留,求外郡,請對。呂公弼曰:「光今日必決去就。」時光立殿下,上指之曰:「已來矣!」公弼曰:「陛下欲留居簡,必逐光;欲留光,必逐居簡。居簡內臣,光中丞,顧擇其重者。」上曰:「今當如何?」公弼曰:「罷其禦藥,優遷一官可矣。」上命與供備,曰:「光得毋複爭?」公弼曰:「待光上殿,但語以居簡已出矣,光必自止。」上從之。光因曰;「凡左右之人,不須才智,但令謹樸小心不為過,斯可矣。」

  八月辛亥,司馬光言:「臣竊聞陛下好令內臣採訪外事,及問以群臣能否,臣愚竊以為非也。陛下內有兩府、兩制、台諫,外有提轉、牧守,皆腹心耳目,股肱之臣也。陛下誠能精擇其人,使之各舉其職,薦舉賢能,糾案奸慝,論政事得失,述民間利病,皆令列於奏牘,明白啟陳,其屍祿偷安及挾私欺罔者,小則罷黜,大則誅竄,誰則不盡公竭誠,以承休德?如此,則天下之事猶一堂之上,陛下何患于不知哉?今深處九重之內,詢于近習之臣,采道聽途說之言,納曲肘附耳之奏,不驗虛實,即行賞罰,臣恐讒臣得以逞其愛憎,而陛下為之受其譏謗也。近聞王中正差往陝西勾當公事,有知涇州劉渙曲加諂奉。鄜延路鈐轄吳舜臣違失其意,俄而遷渙鎮寧留後、知恩州,舜臣降華州鈐轄。眾人皆言:中正所為審或如是,中正弄權已有明驗。伏望聖茲詳思臣言,凡欲知天下之事,當詢訪外庭之人。其王中正不可令勾當禦藥,或奸佞之臣豫設機謀,以經營兩府者,必不可用。」光疏早入,晡後,以手詔問王中正事得之於何人,光即具奏:「中正有無此事,惟陛可以知之。闕門之外,何由知其虛實?若其果有此事,陛下得以為戒;若其無有,臣敢避妄言之罪?」光蓋得之孫永,永亦嘗以為言。上曰:「舜臣本隸溫成閣,先帝嘗言其不才。昨閱邊臣姓名,舜臣在其中。朕自黜之,非緣中正也。」

  九月己亥,司馬光上疏:「竊聞邊臣言趙諒祚部將輕泥懷側,欲以橫山之眾攻諒祚歸命。朝廷許令招納。進謀者但言其利,不言其害。為今之計,莫若收拔賢俊,隨材受任,以舉百職。有功必賞,有罪必罰,以修庶政。選擇監司,澄清守令,以安百姓。屏絕浮費,沙汰冗食,以實倉庫。詢謀智略,察驗武勇,以選將帥。申明階級,剪戮桀黥,以立軍法。料簡驍銳,罷去羸老,以練士卒。全整犀利,變更苦窳,以精器械。俟百職既舉,庶政既修,百姓既安,倉庫既實,將帥既選,軍法既立,士卒既練,器械既精,然後惟陛之所欲,為複靈、夏,取爪、沙,平幽、薊,收蔚、朔,無不可也。」疏奏,上責樞密使文彥博曰:「輕泥懷側,司馬光何由知之?」且言光忿躁,欲加重責,始有複還翰林之議。壬寅,司馬光對延和殿,言:「趙諒祚稱臣奉貢,不當誘其叛臣,以興邊事。」上曰:「此外人妄傳耳,無之。」光曰:「外人言楊定、高遵裕、薛向、王種建是策。」上曰:「數人者皆習邊事,但使之安集熟戶耳。」光曰:「王種多詭詐,嘗嗾羌叛而招之以為功。今以其父用之,正如趙之將括耳。且陛下知薛向之為人否?」上曰:「知之。」光曰:「以為端方?以為險巧?」上曰:「固非端方士也,但以其知錢谷及邊事。」光曰:「錢谷誠知之,河朔見錢抄至今為利。邊事則未知也。」又言:「張方平文章之外,奸邪貪猥。」上曰:「有何實狀?」光曰:「言之但皆在赦前耳,又審諦者不敢言,請言臣所目見者。」上作色曰:「朝廷每有除拜,眾言輒紛紛,非朝廷好事。」光曰:「此乃朝廷好事也。知人,帝堯難之,況陛下新即位,萬一用一奸邪,若台諫循嘿不言,陛下從何知之?此乃非好事也。」上曰:「卿何不言郭逵?」光曰:「言者已多,何必臣?若其才也,臣安敢與人朋黨言事乎?」上曰:「逵內行不修。」光曰:「此讒人之言也,欲以曖昧之事中傷之,使之喑嗚,無以自明,亦猶蔣之奇言歐陽修內亂。願陛下但察逵之才不才而進退之,勿信讒言也。」上曰:「吳奎附宰相否?」光曰:「不知也。」上曰:「奎有罪否?」光曰:「奎言王陶過實安得無罪,但士論與奎而不與陶。」上曰:「結宰相與結人主孰為賢?」光曰:「結宰相為奸邪,然希意迎合、觀人主趨向而順之者,亦奸邪也。」上曰:「兩府孰可留?孰可用?」光曰:「此乃陛下威權所當採擇,小臣豈敢與聞?然居易以俟命者,君子也;由逕以求進者,小人也。陛下用人當用君子,不當用小人也。」

  癸卯,右諫議大夫、權禦史中丞司馬光為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滕甫為右諫議大夫、權禦中丞。光言:「臣昨論張方平參知政事不協眾望,臣識淺材下,其言既不足采,曏者仁宗時,包拯最名公直,與台諫官共言方平奸邪貪猥。欲知方平為賢為不肖,乞盡令檢取包拯等言、方平奏章及開封府陳升之兩處推勘劉保衡公案,並方平在秦州奏邊上事宜狀,即知臣所言,非一人私論也。所有新命,臣未敢祗受。」光等誥敕下通進銀台司,呂公著且奏封駁,上手詔諭光曰:「適得卿奏換卿禁林,複兼勸講。倘謂因前日論奏張方平不當故有是命,非朕本意也。朕以卿經術行義為世所推,今將開延英之席,得卿朝夕討論,敷陳治道,以箴遺闕,故命進讀《資治通鑒》,此朕之意。呂公著所以封還者,蓋不知此意耳。」於是取告敕直付閤門,趣光等令受。光又奏:「臣愚暗不達聖旨,又恐累呂公著上言。」上曰:「公著方正,朕使之掌銀台,固慮詔令有失,欲其封駁耳,奈何罪之?」公著亦具奏:「臣近為降司馬光等告敕以為不便,遂具封駁,竊知巳直降付閤門。朝廷既以臣言不當,顯然黜責,其所降敕告,亦須經由本司。蓋臣雖可罪,而此職終不可廢。若因臣一言不當,遂使今後封駁之司不能複舉其職,則是祖宗法度由臣而壞。」上手批公著奏:「可一兩日求對來,當諭朕意,以釋卿惑。」它日登對,上顧公著,謂曰:「朕以司馬光道德學問,欲常在左右,非以其言事也。」又嘗謂公著曰:「光方直,如愚闊何?」公著曰:「孔子上聖,子路猶謂之迂;孟軻大賢,時人亦謂之迂,況光豈免此名?大抵慮事深遠,則近於迂矣。願陛下更察之。」先是,禦史台門無故自壞,後十餘日而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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