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籍 > 後漢書 | 上頁 下頁
馬援傳(2)


  援務開恩信,寬以待下,任吏以職,但總大體而已。賓客故人,日滿其門。諸曹時白外事,援輒曰:「此丞、掾之任,何足相煩。頗哀老子,使得遨遊。若大姓侵小民,黠羌欲旅距,此乃太守事耳。」傍縣嘗有報仇者,吏民驚言羌反,百姓奔入城郭。狄道長詣門,請閉城發兵。援時與賓客飲,大笑曰:「燒虜何敢複犯我。曉狄道長歸守寺舍,良怖急者,可床下伏。」後稍定,郡中服之。視事六年,征入為虎賁中郎將。

  初,援在隴西上書,言宜如舊鑄五銖錢。事下三府,三府奏以為未可許,事遂寢。乃援還,從公府求得前奏,難十餘條,乃隨牒解釋,更具表言。帝從之,天下賴其便。援自還京師,數被進見。為人明鬚髮,眉目如畫,閑於進對,尤善述前世行事。每言及三輔長者,下至閭裡少年,皆可觀聽。自皇太子、諸王侍聞者,莫不屬耳忘倦。又善兵策,帝常言「伏波論兵,與我意合」,每有所謀,未嘗不用。

  初,卷人維汜,訞言稱神,有弟子數百人,坐伏誅。後其弟子李廣等宣言汜神化不死,以誑惑百姓。十七年,遂共聚會徒黨,攻沒晥城,殺晥侯劉閔,自稱「南嶽大師」。遣謁者張宗將兵數千人討之,複為廣所敗。於是使援發諸郡兵,合萬餘人,擊破廣等,斬之。

  又交阯女子徵側及女弟徵貳反,攻沒其郡,九真、日南、合浦蠻夷皆應之,寇略嶺外六十餘城,側自立為王。於是璽書拜援伏波將軍,以扶樂侯劉隆為副,督樓船將軍段志等南擊交阯。軍至合浦而志病卒,詔援並將其兵。遂緣海而進,隨山刊道千餘裡。十八年春,軍至浪泊上,與賊戰,破之,斬首數千級,降者萬餘人。援追徵側等至禁谿,數敗之,賊遂散走。明年正月,斬徵側、徵貳,傳首洛陽。封援為新息侯,食邑三千戶。援乃擊牛釃酒,勞饗軍士。從容謂官屬曰:「吾從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禦款段馬,為郡掾史,守墳墓,鄉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餘,但自苦耳。』當吾在浪泊、西里間,虜未滅之時,下潦上霧,毒氣重蒸,仰視飛鳶跕跕墮水中,臥念少游平生時語,何可得也!今賴士大夫之力,被蒙大恩,猥先諸君紆佩金紫,且喜且慚。」吏士皆伏稱萬歲。

  援將樓船大小二千余艘,戰士二萬余人,進擊九真賊徵側餘黨都羊等,自無功至居風,斬獲五千餘人,嶠南悉平。援奏言西於縣戶有三萬二千,遠界去庭千餘裡,請分為封溪、望海二縣,許之。援所過輒為郡縣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條奏越律與漢律駁者十餘事,與越人申明舊制以約束之,自後駱越奉行馬將軍故事。

  二十年秋,振旅還京師,軍吏經瘴疫死者十四五。賜援兵車一乘,朝見位次九卿。

  援好騎,善別名馬,於交阯得駱越銅鼓,乃鑄為馬式,還上之。因表曰:「夫行天莫如龍,行地莫如馬。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安寧則以別尊卑之序,有變則以濟遠近之難。昔有騏驥,一日千里,伯樂見之,昭然不惑。近世有西河子輿,亦明相法。子輿傳西河儀長孺,長孺傳茂陵丁君都,君群傳成紀楊子阿,臣援嘗師事子阿,受相馬骨法。考之於行事,輒有驗效。臣愚以為傳聞不如親見,視景不如察形。今欲形之于生馬,則骨法難備具,又不可傳之於後。孝武皇帝時,善相馬者東門京鑄作銅馬法獻之,有詔立馬于魯班門外,則更名魯班門曰金馬門。臣謹依儀氏鞘,中帛氏口齒,謝氏脣髻,丁氏身中,備此數家骨相以為法。」馬高三尺五寸,圍四尺五寸,有詔置於宣德殿下,以為名馬式焉。

  初,援軍還,將至,故人多迎勞之。平陵人孟冀,名有計謀,于坐賀援。援謂之曰:「吾望子有善言,反同眾人邪?昔伏波將軍路博德開置七郡,裁封數百戶;今我微勞,猥饗大縣,功薄賞厚,何以能長久乎?先生奚用相濟?」冀曰:「愚不及。」援曰:「方今匈奴、烏桓尚擾北邊,欲自請擊之。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何能臥床上在兒女子手中邪!」冀曰:「諒為烈士,當如此矣。」

  還月餘,會匈奴、烏桓寇扶風,援以三輔侵擾,園陵危逼,因請行,許之。自九月至京師,十二月複出屯襄國。詔百官祖道。援謂黃門郎梁松、竇固曰:「凡人為貴,當使可賤,如卿等欲不可複賤,居高堅自持,勉思鄙言。」松後果以貴滿致災,固亦幾不免。

  明年秋,援乃將三千騎出高柳,行雁門、代郡、上穀障塞。烏桓候者見漢軍至,虜遂散去,援無所得而還。

  援嘗有疾,梁松來候之,獨拜床下,援不答。松去後,諸子問曰:「梁伯孫帝婿,貴重朝廷,公卿已下莫不憚之,大人奈何獨不為禮?」援曰:「我乃松父友也。雖貴,何得失其序乎?」松由是恨之。

  二十四年,武威將軍劉尚擊武陵五溪蠻夷,深入,軍沒,援因複請行。時年六十二,帝湣其老,未許之。援自請曰:「臣尚能披甲上馬。」帝令試之。援據鞍顧眄,以示可用。帝笑曰:「瞿鑠哉是翁也!」遂遣援率中郎將馬武、耿舒、劉匡、孫永等,將十二郡募士及弛刑四萬餘人征五溪。援夜與送者訣,謂友人謂者杜愔曰:「吾受厚恩,年迫余日索,常恐不得死國事。今獲所願,甘心瞑目,但畏長者家兒或在左右,或與從事,殊難得調,介介獨惡是耳。」明年春,軍至臨鄉,遇賊攻縣,援迎擊,破之,斬獲二千餘人,皆散走入竹林中。

  初,軍次下雋,有兩道可人,從壺頭則路近而水嶮,從充則塗夷而運遠,帝初以為疑。及軍至,耿舒欲從充道,援以為棄日費糧,不如進壺頭,扼其喉咽,充賊自破。以事上之,帝從援策。

  三月,進營壺頭。賊乘高守隘,水疾,船不得上。會暑甚,士卒多疫死,援亦中病,遂困,乃穿岸為室,以避炎氣。賊每升險鼓噪,援輒曳足以觀之,左右哀其壯意,莫不為之流涕。耿舒與兄好畤侯弇書曰:「前舒上書當先擊充,糧雖難運而兵馬得用,軍人數萬爭欲先奮。今壺頭竟不得進,大眾怫鬱行死,誠可痛惜。前到臨鄉,賊無故自致,若夜擊之,即可殄滅。伏波類西域賈胡,到一處輒止,以是失利。今果疾疫,皆如舒言。」弇得書,奏之。帝乃使虎賁中郎將梁松乘驛責問援,因代監軍。會援病卒,松宿懷不平,遂因事陷之。帝大怒,追收援新息侯印綬。

  初,兄子嚴、敦並喜譏議,而通輕俠客。援前在交阯,還書誡之曰:「吾欲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好論議人長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惡也,甯死不願聞子孫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惡之甚矣,所以複言者,施衿結衤離,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吾愛之重之,願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清濁無所失,父喪致客,數郡畢至,吾愛之重之,不願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迄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將下車輒切齒,州郡以為言,吾常為寒心,是以不願子孫效也。」季良名保,京兆人,時為越騎司馬。保仇人上書,訟保「為行浮薄,亂群惑眾,伏波將軍萬里還書以誡兄子,而梁松、竇固以之交結,將扇其輕偽,敗亂諸夏」。書奏,帝召責松、固,以訟書及援誡書示之,松、固叩頭流血,而得不罪。詔免保官。伯高名述,亦京兆人,為山都長,由此擢拜零陵太守。

  初,援在交阯,常餌薏苡實,用能輕身省欲,以勝瘴氣。南方薏苡實大,援欲以為種,軍還,載之一車。時人以為南士珍怪,權貴皆望之。援時方有寵,故莫以聞。及卒後,有上書譖之者,以為前所載還,皆明珠文犀。馬武與於陵侯侯昱等皆以章言其狀,帝益怒。援妻孥惶懼,不敢以喪還舊塋,裁買城西數畝地槁葬而已。賓客故人莫敢吊會。嚴與援妻子草索相連,詣闕請罪。帝乃出松書以示之,方知所坐,上書訴冤,前後六上,辭甚哀切,然後得葬。

  又前雲陽令同郡朱勃詣闕上書曰:

  臣聞王德聖政,不忘人之功,采其一美,不求備於眾。故高祖赦蒯通而以王禮葬田橫,大臣曠然,鹹不自疑。夫大將在外,讒言在內,微過輒記,大功不計,誠為國之所慎也。故章邯畏口而奔楚,燕將據聊而不下。豈其甘心末規哉,悼巧言之傷類也。

  竊見故伏波將軍新息侯馬援,拔自西州,欽慕聖義,間關險難,觸冒萬死,孤立群貴之間,傍無一言之佐,馳深淵,入虎口,豈顧計哉!寧自知當要七郡之使,徼封侯之福邪?八年,車駕西討隗囂,國計狐疑,眾營未集,援建宜進之策,卒破西州。及吳漢下隴,冀路斷隔,惟獨狄道為國堅守,士民饑困,寄命漏刻。援奉詔西使,鎮慰邊眾,乃招集豪傑,曉誘羌戎,謀如湧泉,勢如轉規,遂救倒縣之急,存幾亡之城,兵全師進,因糧敵人,隴、冀略平,而獨守空郡,兵動有功,師進輒克。銖鋤先零,緣入山谷,猛怒力戰,飛矢貫脛。又出征交阯,土多瘴氣,援與妻子生訣,無悔吝之心,遂斬滅徵側,克平一州,間複南討,立陷臨鄉,師已有業,未竟而死,吏士雖疫,援不獨存。夫戰或以久而立功,或以速而致敗,深入未必為得,不進未必為非。人情豈樂久屯絕地,不生歸哉!惟援得事朝廷二十二年,北出塞漠,南度江海,觸冒害氣,僵死軍事,名滅爵絕,國土不傳。海內不知其過,眾庶未聞其毀,卒遇三夫之言,橫被誣罔之讒,家屬杜門,葬不歸墓,怨隙並興,宗親怖栗。死者不能自列,生者莫為之訟,臣竊傷之。

  夫明主醲於用賞,約于用刑。高祖嘗與陳平金四萬斤以間楚軍,不問出入所為,豈複疑以錢谷間哉?夫操孔父之忠而不能自免於讒,此鄒陽之所悲也。《詩》雲:「取彼讒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此言欲令上天而平其惡。惟陛下留思豎儒之言,無使功臣懷恨黃泉。臣聞《春秋》之義,罪以功除;聖王之祀,臣有五義。若援,所謂以死勤事者也。願下公卿平援功罪,宜絕宜續,以厭海內之望。

  臣年已六十,常伏田裡,竊感欒布哭彭越之義,冒陳悲憤,戰慄闕庭。

  書奏,報,歸田裡。

  勃字叔陽,年十二能誦《詩》、《書》。常候援兄況。勃衣方領,能矩步。辭言嫻雅,援裁知書,見之自失。況知其意,乃自酌酒慰援曰:「朱勃小器速成,智盡此耳,卒當從汝稟學,勿畏也。」朱勃未二十,右扶風請試守渭城宰,及援為將軍,封侯,而勃位不過縣令。援後雖貴,常待以舊恩而卑侮之,勃愈身自親,及援遇讒,唯勃能終焉。肅宗即位,追賜勃子穀二千斛。

  初,援兄子婿王磐子石,王莽從兄平阿侯仁之子也。莽敗,磐擁富資居故國,為人尚氣節而愛土好施,有名江淮間,後游京師,與衛尉陰興,大司空朱浮、齊王章共相友善。援謂姊子曹訓曰:「王氏,廢姓也。子石當屏居自守,而反游京師長者,用氣自行,多所陵折,其敗必也。」後歲餘,磐果與司隸校尉蘇鄴、丁鴻事相連,坐死洛陽獄。而磐子肅複出入北宮及王侯邸第。援謂司馬呂種曰;「建武之元,名為天下重開。自今以往,海內日當安耳。但憂國家諸子並壯,而舊防未立,若多通賓客,則大獄起矣。卿曹戒慎之!」及郭後薨,有上書者,以為肅等受誅之家,客因事生亂,慮致貫高、任章之變。帝怒,乃下郡縣收捕諸王賓客,更相牽引,死者以千數。呂種亦豫其禍,臨命歎曰:「馬將軍誠神人也!」

  永平初,援女立為皇后,顯宗圖畫建武中名臣、列將於雲台,以椒房故,獨不及援。東平王蒼觀圖,言於帝曰:「何故不畫伏波將軍像?」帝笑而不言。至十七年,援夫人卒,乃更修封樹,起祠堂。

  建初三年,肅宗使五官中郎將持節追策,諡援曰忠成侯。

  四子:廖、防、光、客卿。

  客卿幼而歧嶷,年六歲,能應接諸公,專對賓客。嘗有死罪亡命者來過,客卿逃匿不令人知。外若訥而內沈敏。援甚奇之,以為將相器,故以客卿字焉。援卒後,客卿亦夭沒。

  論曰:馬援騰聲三輔,遨遊二帝,及定節立謀,以幹時主,將懷負鼎之願,蓋為千載之遇焉。然其戒人之禍,智矣,而不能自免於讒隙。豈功名之際,理固然乎?夫利不在身,以之謀事則智;慮不私己,以之斷義必厲。誠能回觀物之智而為反身之察,若施之於人則能恕,自鑒其情亦明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