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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一 賈鄒枚路傳(3)


  鄒陽行月余,莫能為謀,還,過王先生,曰:「臣將西矣,為如何?」王先生曰:「吾先日欲獻愚計,以為眾不可蓋,竊自薄陋不敢道也。若子行,必往見王長君,士無過此者矣。」鄒陽發寤於心,曰:「敬諾。」辭去,不過梁,徑至長安,因客見王長君。

  長君者,王美人兄也,後封為蓋侯。鄒陽留數日,乘間而請曰:「臣非為長君無使令於前,故來侍也;愚戇竊不自料,願有謁也。」長君跪曰:「幸甚。」陽曰:「竊聞長君弟得幸後宮,天下無有,而長君行跡多不循道理者。今爰盎事即窮竟,梁王恐誅。如此,則太后怫郁泣血,無所發怒,切齒側目於貴臣矣。臣恐長君危於累卵,竊為足下憂之。」長君懼然曰:「將為之奈何?」陽曰:「長君誠能精為上言之,得毋竟梁事,長君必固自結于太后。太后厚德長君,入於骨髓,而長君之弟幸于兩宮,金城之固也。又有存亡繼絕之功,德布天下,名施無窮,願長君深自計之。昔者,舜之弟象日以殺舜為事,及舜立為天子,封之於有卑。夫仁人之于兄弟,無臧怒,無宿怨,厚親愛而已,是以後世稱之。魯公子慶父使僕人殺子般,獄有所歸,季友不探其情而誅焉;慶父親殺閔公,季子緩追免賊,《春秋》以為親親之道也。魯哀姜薨於夷,孔子曰『齊桓公法而不譎』,以為過也。以是說天子,僥倖梁事不奏。」長君曰:「諾。」乘間入而言之。及韓安國亦見長公主,事果得不治。

  初,吳王濞與七國謀反,及發,齊、濟北兩國城守不行。漢既破吳,齊王自殺,不得立嗣。濟北王亦欲自殺,幸全其妻子。齊人公孫獲謂濟北王曰:「臣請試為大王明說梁王,通意天子,說而不用。死未晚也。」公孫獲遂見梁王,曰:「夫濟北之地,東接強齊,南牽吳、越,北脅燕、趙,此四分五裂之國,權不足以自守,勁不足以扞寇,又非有奇怪雲以待難也,雖墜言于吳,非其正計也。昔者鄭祭仲許宋人立公子突以活其君,非義也,《春秋》記之,為其以生易死,以存易亡也。鄉使濟北見情實,示不從之端,則吳必先曆齊畢濟北,招燕、趙而總之。如此,則山東之從結而無隙矣。今吳、楚之王練諸侯之兵,驅白徒之眾,西與天子爭衡,濟北獨底節堅守不下。使吳失與而無助,跬步獨進,瓦解土崩,破敗而不救者,未必非濟北之力也。夫以區區之濟北而與諸侯爭強,是以羔犢之弱而扞虎狼之敵也。守職不橈,可謂誠一矣。功義如此,尚見疑於上,脅肩低首,累足撫衿,使有自悔不前之心,非社稷之利也。臣恐籓臣守職者疑之。臣竊料之,能曆西山,徑長樂,抵未央,攘袂而正議者,獨大王耳。上有全亡之功,下有安百姓之名,德淪於骨髓,恩加於無窮,願大王留意詳惟之。」孝王大說,使人馳以聞。濟北王得不坐,徙封於淄川。

  枚乘字叔,淮陽人也,為吳王濞郎中。吳王之初怨望謀為逆也,乘奏書諫曰:

  臣聞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舜無立錐之地,以有天下;禹無十戶之聚,以王諸侯。湯、武之士不過百里,上不絕三光之明,下不傷百姓之心者,有王術也。故父子之道,天性也;忠臣不避重誅以直諫,則事無遺策,功流萬世。臣乘願披心腹而效愚忠,唯大王少加意念惻怛之心於臣乘言。

  夫以一縷之任系千鈞之重,上縣無極之高,下垂不測之淵,雖甚愚之人猶知哀其將絕也。馬方駭鼓而驚之,系方絕又重鎮之;系絕於天下不可複結,隊入深淵難以複出。其出不出,間不容髮。能聽忠臣之言,百舉必脫。必若所欲為,危於累卵,難於上天;變所欲為,易於反掌,安於泰山。今欲極天命之壽,敝無窮之樂,究萬乘之勢,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難,此愚臣之所大惑也。

  人性有畏其景而惡其跡者,卻背而走,跡愈多,景愈疾,不知就陰而止,景滅跡絕。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為。欲湯之凔,一人炊之,百人揚之,無益也,不如絕薪止火而已。不絕之於彼,而救之於此,譬猶抱薪而救火也。養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楊葉百步,百發百中。楊葉之大,加百中焉,可謂善射矣。然其所止,乃百步之內耳,比於臣乘,未知操弓持矢也。

  福生有基,禍生有胎;納其基,絕其胎,禍何自來?泰山之霤穿石,單極之綆斷幹。水非石之鑽,索非木之鋸,漸靡使之然也。夫銖銖而稱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過。石稱丈量,徑而寡失。夫十圍之木,始生如蘖,足可搔而絕,手可擢而拔,據其未生,先其未形也。磨礱底厲,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畜養,不見其益,有時而大;積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時而用;棄義背理,不知其惡,有時而亡。臣願大王孰計而身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

  吳王不納。乘等去而之梁,從孝王遊。

  景帝即位,御史大夫晃錯為漢定制度,損削諸侯,吳王遂與六國謀反,舉兵西鄉,以誅錯為名。漢聞之,斬錯以謝諸侯。枚乘複說吳王曰:

  昔者,秦西舉胡戎之難,北備榆中之關,南距羌笮之塞,東當六國之從。六國乘信陵之籍,明蘇秦之約,厲荊軻之威,並力一心以備秦。然秦卒禽六國,滅其社稷,而並天下,是何也?則地利不同,而民輕重不等也。今漢據全秦之地,兼六國之眾,修戎狄之義,而南朝羌笮,此其與秦,地相什而民相百,大王之所明知也。今夫讒諛之臣為大王計者,不論骨肉之義,民之輕重,國之大小,以為吳禍,此臣所以為大王患也。

  夫舉吳兵以訾於漢,璧猶蠅蚋之附群牛,腐肉之齒利劍,鋒接必無事矣。天子聞吳率失職諸侯,願責先帝之遺約,今漢親誅其三公,以謝前過,是大王之威加於天下,而功越于湯、武也。夫吳有諸侯之位,而實富於天子;有隱匿之名,而居過於中國。夫漢並二十四郡,十七諸侯,方輸錯出,運行數千里不絕於道,其珍怪不如東山之府。轉粟西鄉,陸行不絕,水行滿河,不如海陵之倉。修治上林,雜以離宮,積聚玩好,圈守禽獸,不如長洲之苑。游曲台,臨上路,不如朝夕之池。深壁高壘,副以關城,不如江淮之險。此臣之所為大王樂也。

  今大王還兵疾歸,尚得十半。不然,漢知吳之有吞天下之心也,赫然加怒,遣羽林黃頭循江而下,龔大王之都;魯東海絕吳之餉道;梁王飭車騎,習戰射,積粟固守,以備滎陽,待吳之饑。大王雖欲反都,亦不得已。夫三淮南之計不負其約,齊王殺身以滅其跡,四國不得出兵其郡,趙囚邯鄲,此不可掩,亦已明矣。大王已去千里之國,而制於十裡之內矣。張、韓將此地,弓高宿左右,兵不得下壁,軍不得太息,臣竊哀之。願大王孰察焉。

  吳王不用乘策,卒見禽滅。

  漢既平七國,乘由是知名。景帝召拜乘為弘農都尉。乘久為大國上賓,與英俊並遊,得其所好,不樂郡吏,以病去官。複游梁,梁客皆善屬辭賦,乘尤高。孝王薨,乘歸淮陰。

  武帝自為太子聞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車蒲輪征乘,道死。詔問乘子,無能為文者,後乃得其薛子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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