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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一 賈鄒枚路傳(2)


  鄒陽,齊人也。漢興,諸侯王皆自治民聘賢。吳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陽與吳嚴忌、枚乘等俱仕吳,皆以文辯著名。久之,吳王以太子事怨望,稱疾不朝,陰有邪謀,陽奏書諫。為其事尚隱,惡指斥言,故先引秦為諭,因道胡、越、齊、趙、淮南之難,然後乃致其意。其辭曰:

  臣聞秦倚曲台之官,懸衡天下,畫地而不犯,兵加胡、越;至其晚節末路,張耳、陳勝連從兵之據,以叩函穀,咸陽遂危。何則?列郡不相親,萬室不相救也。今胡數涉北河之外,上覆飛鳥,下不見伏菟,鬥城不休,救兵不止,死者相隨,輦車相屬,轉粟流輸,千里不絕。何則?強趙責於河間,六齊望于惠後,城陽顧于盧博,三淮南之心思墳墓。大王不憂,臣恐救兵之不專,胡馬遂進窺於邯鄲,越水長沙,還舟青陽。雖使梁並淮陽之兵,下淮東,越廣陵,以遏越人之糧,漢亦折西河而下,北守漳水,以輔大國,胡亦益進,越亦益深。此臣之所以大王患也。

  臣聞交龍襄首奮翼,則浮雲出流,霧雨鹹集。聖王底節修德,則游談之士歸義思名。今臣盡智畢議,易精極慮,則無國不可奸;飾固陋之心,則何王之門不可曳長裾乎?然臣所以歷數王之朝,背淮千里而自致者,非惡臣國而樂吳民也,竊高下風之行,尤說大王之義。故願大王之無忽,察聽其志。

  臣聞鷙鳥累百,不如一鶚。夫全趙之時,武力鼎士衤玄服叢台之下者一旦成市,而不能止幽王之湛患。淮南連山東之俠,死士盈朝,不能還厲王之西也。然而計議不得,雖諸、賁不能安其位,亦明矣。故願大王審畫而已。

  始孝文皇帝據關入立,寒心銷志,不明求衣。自立天子之後,使東牟朱虛東褒義父之後,深割嬰兒王之。壤子王梁、代,益以淮陽。卒僕濟北,囚弟于雍者,豈非象新垣平等哉!今天子新據先帝之遺業,左規山東,右制關中,變權易勢,大臣難知。大王弗察,臣恐周鼎複起於漢,新垣過計於朝,則我吳遺嗣,不可期於世矣。高皇帝燒棧道,水章邯,兵不留行,收弊民之倦,東馳函谷,西楚大破。水攻則章邯以亡其城,陸擊則荊王以失其地,此皆國家之不幾者也。願大王孰察之。

  吳王不內其言。

  是時,景帝少弟梁孝王貴盛,亦待士。於是鄒陽、枚乘、嚴忌知吳不可說,皆去之梁,從孝王遊。

  陽為人有智略,忼慨不苟合,介於羊勝、公孫詭之間。勝等疾陽,惡之孝王。孝王怒,下陽吏,將殺之。陽客遊以讒見禽,恐死而負累,乃從獄中上書曰:

  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昔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食昂,昭王疑之。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願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為世所疑。是使荊軻、衛先生複起,而燕、秦不寤也。原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獻寶,楚王誅之;李斯竭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陽狂,接輿避世,恐遭此患也。願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毋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願大王孰察,少加憐焉!

  語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荊軻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齊、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為燕尾生;自圭戰亡六城,為魏取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人惡之燕王,燕王按劍而怒,食以駃騠;白圭顯於中山,人惡之于魏文侯,文侯賜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

  故女無美惡,入官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司馬喜臏腳于宋,卒相中山;范睢拉脅折齒于魏,卒為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交,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負石入海。不容于世,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繆公委之以政;甯戚飯牛車下,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素宦於朝,借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於行,堅如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眾口哉?故偏聽生奸,獨任成亂。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國,齊用越人子臧而強威、宣。此二國豈系於俗,牽於世,系奇偏之浮辭哉?公聽並觀,垂明當世。故意合則胡、越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則骨肉為仇敵,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後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為也。

  是以聖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說田常之賢,封比干之後,修孕婦之墓,故功業覆於天下。何則?欲善亡厭也。夫晉文親其仇,強伯諸侯;齊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則?慈仁殷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辭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天下,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而伯中國,逆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蹠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湛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為大王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於道,眾莫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為萬乘器者,以左右先為之容也。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隨珠和璧,祗怨結而不見德;有人先遊,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神,欲開忠於當世之君,則人主必龔按劍相眄之跡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

  是以聖王制世禦俗,獨化于陶鈞之上,而不牽乎卑辭之語,不奪乎從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歸,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乎昭曠之道也。今人主沉謅諛之辭,牽帷廧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皁,此鮑焦所以憤於世也。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汙義,底厲名號者不以利傷行。故里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於威重之權,脅於位勢之貴,回面汙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岩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書奏孝王,孝王立出之,卒為上客。

  初,勝、詭欲使王求為漢嗣,王又嘗上書,願賜容車之地徑至長樂宮,自使梁國士眾築作甬道朝太后。爰盎等皆建以為不可。天子不許。梁王怒,令人刺殺盎。上疑梁殺之,使者冠蓋相望責梁王。梁王始與勝、詭有謀,陽爭以為不可,故見讒。枚先生、嚴夫子皆不敢諫。

  及梁事敗,勝、詭死,孝王恐誅,乃思陽言,深辭謝之,齎以千金,令求方略解罪於上者,陽素知齊人王先生,年八十餘,多奇計,即往見,語以其事。王先生曰:「難哉!人主有私怨深怨,欲施必行之誅,誠難解也。以太后之尊,骨肉之親,猶不能止,況臣下乎?昔秦始皇有伏怒于太后,群臣諫而死者以十數。得茅焦為廓大義,始皇非能說其言也,乃自強從之耳。茅焦亦廑脫死如毛氂耳,故事所以難者也。今子欲安之乎?」陽曰:「鄒、魯守經學,齊、楚多辯知,韓、魏時有奇節,吾將曆問之。」王先生曰:「子行矣。還,過我而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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