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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四 韓彭英盧吳傳(1)


  韓信,淮陰人也。家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為商賈,常從人寄食。其母死無以葬,乃行營高燥地,令傍可置萬家者。信從下鄉南昌亭長食,亭長妻苦之,乃晨炊蓐食。食時信往,不為具食。信亦知其意,自絕去。至城下釣,有一漂母哀之,飯信,意漂數十日。信謂漂母曰:「吾必重報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淮陰少年又侮信曰:「雖長大,好帶刀劍,怯耳。」眾辱信曰:「能死,刺我;不能,出胯下。」於是信孰視,俯出跨下。一市皆笑信,以為怯。

  及項梁度淮,信乃杖劍從之,居戲下,無所知名。梁敗,又屬項羽,為郎中。信數以策幹項羽,羽弗用。漢王之入蜀,信亡楚歸漢,未得知名,為連敖。坐法當斬,其疇十三人皆已斬,至信,信乃仰視,適見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而斬壯士!」滕公奇其言,壯其貌,釋弗斬。與語,大說之,言于漢王。漢王以為治粟都尉,上未奇之也。

  數與蕭何語,何奇之。至南鄭,諸將道亡者數十人。信度何等已數言上,不我用,即亡。何聞信亡,不及以聞,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來謁。上且怒且喜,罵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非敢亡,追亡者耳。」上曰:「所追者誰也?」曰:「韓信。」上複罵曰:「諸將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何曰:「諸將易得,至如信,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爭天下,非信無可與計事者。顧王策安決。」王曰:「吾亦欲東耳,安能鬱鬱久居此乎?」何曰:「王計必東,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信終亡耳。」王曰:「吾為公以為將。」何曰:「雖為將,信不留。」王曰:「以為大將。」何曰:「幸甚。」於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嫚無禮,今拜大將如召小兒,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擇日齋戒,設壇場具禮,乃可。」王許之。諸將皆喜,人人各自以為得大將。至拜,乃韓信也,一軍皆驚。

  信已拜,上坐。王曰:「丞相數言將軍,將軍何以教寡人計策?」信謝,因問王曰:「今東鄉爭權天下,豈非項王邪?」上曰:「然。」信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強孰與項王?」漢王默然良久,曰:「弗如也。」信再拜賀曰:「唯信亦以為大王弗如也。然臣嘗事項王,請言項王為人也。項王意烏猝嗟,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上特匹夫之勇也。項王見人恭謹,言語姁姁,人有病疾,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刻印刓,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又背義帝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諸侯之見項王逐義帝江南,亦皆歸逐其主,自王善地。項王所過亡不殘滅,多怨百姓,百姓不附,特劫于威,強服耳。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故曰其強易弱。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不散!且三秦王為秦將,將秦子弟數歲,而所殺亡不可勝計,又欺其眾降諸侯。至新安,項王詐坑秦降卒二十余萬人,唯獨邯、欣、翳脫。秦父兄怨此三人,痛於骨髓。今楚強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愛也。大王之入武關,秋毫亡所害,除秦苛法,與民約,法三章耳,秦民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諸侯之約,大王當王關中,關中民戶知之。王失職之蜀,民亡不恨者。今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於是漢王大喜,自以為得信晚。遂聽信計,部署諸將所擊。

  漢王舉兵東出陳倉,定三秦。二年,出關,收魏、河南,韓、殷王皆降。令齊、趙共擊楚彭城,漢兵敗散而還。信復發兵與漢王會滎陽,複擊破楚京、索間,以故楚不能西。

  漢之敗卻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漢降楚,齊、趙、魏亦皆反,與楚和。漢王使酈生往說魏王豹,豹不聽,乃以信為左丞相擊魏。信問酈生:「魏得毋用周叔為大將乎?」曰:「栢直也。」信曰:「豎子耳!」遂進兵擊魏。魏盛兵蒲阪,塞臨晉。信乃益為疑兵,陳船欲度臨晉,而伏兵從夏陽以木罌缶度軍,襲安邑。魏王豹驚,引兵迎信。信遂虜豹,定河東,使人請權王:「願益兵三萬人,臣請以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絕楚之糧道,西與大王會于滎陽。」漢王與兵三萬人,遣張耳與俱,進擊趙、代。破代,禽夏說閼與。信之下魏、代,漢輒使人收其精兵,詣滎陽以距楚。

  信、耳以兵數萬,欲東下井陘擊趙。趙王、成安君陳餘聞漢且襲之,聚兵井陘口,號稱二十萬。廣武君李左車說成安君曰:「聞漢將韓信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新喋血閼與。今乃輔以張耳,議欲以下趙,此乘勝而去國遠鬥,其鋒不可當。臣聞『千里饋糧,士有饑色;樵蘇後爨,師不宿飽。』今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行數百里,其勢糧食必在後。願足下假臣奇兵三萬人,從間路絕其輜重;足下深溝高壘勿與戰。彼前不得鬥,退不得還,吾奇兵絕其後,野無所掠鹵,不至十日,兩將之頭可致戲下。願君留意臣之計,必不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常稱義兵不用詐謀奇計,謂曰:「吾聞兵法『什則圍之,倍則戰。』今韓信兵號數萬,其實不能,千里襲我,亦以罷矣。今如此避弗擊,後有大者,何以距之?諸侯謂吾怯,而輕來伐我。」不聽廣武君策。

  信使間人窺知其不用,還報,則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陘口三十裡,止舍。夜半傳發,選輕騎二千人,人持一赤幟,從間道萆山而望超軍,戒曰:「趙見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拔趙幟,立漢幟。」令其裨將傳餐,曰:「今日破趙會食。」諸將皆嘸然,陽應曰:「諾。」信謂軍吏曰:「趙已先據便地壁,且彼未見大將旗鼓,未肯擊前行,恐吾阻險而還。」乃使萬人先行,出,背水陣。趙兵望見大笑。平旦,信建大將旗鼓,鼓行出井陘口,趙開壁擊之,大戰良久。於是信、張耳棄鼓旗,走水上軍,複疾戰。趙空壁爭漢鼓旗,逐信、耳。信、耳已入水上軍,軍皆殊死戰,不可敗。信所出奇兵二千騎者,候趙空壁逐利,即馳入趙壁,皆拔趙旗幟,立漢赤幟二千。趙軍已不能得信、耳等,欲還歸壁,壁皆漢赤幟,大驚,以漢為皆已破趙王將矣,遂亂,遁走。趙將雖斬之,弗能禁。於是漢兵夾擊,破虜趙軍,斬成安君泜水上,禽趙王歇。信乃令軍毋斬廣武君,有生得之者,購千金。頃之,有縛至戲下者,信解其縛,東鄉坐,西鄉對而師事之。

  諸校效首虜休,皆賀,因問信曰:「兵法有『右背山陵,前左水澤』,今者將軍令臣等反背水陣,曰破趙會食,臣等不服。然竟以勝,此何術也?」信曰:「此在兵法,顧諸君弗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後生,投之亡地而後存』乎?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經所謂『驅市人而戰之』也,其勢非置死地,人人自為戰;今即予生地,皆走,甯尚得而用之乎!」諸將皆服曰:「非所及也。」

  於是問廣武君曰:「僕欲北攻燕,東伐齊,何若有功」廣武君辭曰:「臣聞『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敗軍之將不可以語勇。』若臣者,何足以權大事乎!」信曰:「僕聞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之秦而秦伯,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與不用,聽與不聽耳。向使成安君聽子計,僕亦禽矣。僕委心歸計,願子勿辭。」廣武君曰:「臣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亦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聖人擇焉。』顧恐臣計未足用,願效愚忠。故成安君有百戰百勝之計,一日而失之,軍敗鄗下,身死泜水上。今足下虜魏王,禽夏說,不旬朝破趙二十萬眾,誅成安君。名聞海內,威震諸侯,眾庶莫不輟作怠惰,靡衣偷食,傾耳以待命者。然而眾勞卒罷,其實難用也。今足下舉倦敝之兵,頓之燕堅城之下,情見力屈,欲戰不拔,曠日持久,糧食單竭。若燕不破,齊必距境而以自強。二國相持,則劉、項之權未有所分也。臣愚,竅以為亦過矣。」信曰:「然則何由?」廣武君對曰:「當今之計,不如按甲休兵,百里之內,牛、酒日至,以饗士大夫,北首燕路,然後發一乘之使,奉咫尺之書,以使燕,燕必不敢不聽。從燕而東臨齊,雖有智者,亦不知為齊計矣。如是,則天下事可圖也。兵故有先聲而後實者,此之謂也。」信曰:「善。敬奉教。」於是用廣武君策,發使燕,燕從風而靡。乃遣使報漢,因請立張耳王趙以撫其國。漢王許之。

  楚數使奇兵度河擊趙,王耳、信往來救趙,因行定趙城邑,發卒佐漢。楚方急圍漢王滎陽,漢王出,南之宛、葉,得九江王布,入成皋,楚複急圍之。四年,漢王出成皋,度河,獨與滕公從張耳軍修武。至,宿傳舍。晨自稱漢使,馳入壁。張耳、韓信未起,即其臥,奪其印符,麾召諸將易置之。信、耳起,乃知獨漢王來,大驚。漢王奪兩人軍,即令張耳備守趙地,拜信為相國,發趙兵未發者擊齊。

  信引兵東,未度平原,聞漢王使酈食其已說下齊。信欲止,蒯通說信令擊齊。語在《通傳》。信然其計,遂渡河,襲曆下軍,至臨菑。齊王走高密,使使于楚請救。信已定臨菑,東追至高密西。楚使龍且將,號稱二十萬,救齊。

  齊王、龍且並軍與信戰,未合。或說龍且曰:「漢兵遠鬥,窮寇久戰,鋒不可當也。齊、楚自居其地戰,兵易敗散。不如深壁,令齊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城聞王在,楚來救,必反漢。漢二千里客居齊,齊城皆反之,其勢無所得食,可毋戰而降也」龍且曰:「吾平生知韓信為人,易與耳。寄食於漂母,無資身之策;受辱幹跨下,無兼人之勇,不足畏也。且救齊而降之,吾何功?今戰而勝之,齊半可得,何為而止!」遂戰,與信夾濰水陣。信乃夜令人為萬余囊,盛沙以壅水上流,引兵半渡,擊龍且。陽不勝,還走。龍且果喜曰:「固知信怯。」遂追渡水。信使人決壅囊,水大至。龍且軍太半不得渡,即急擊,殺龍且。龍且水東軍散走,齊王廣亡去。信追北至城陽,虜文。楚卒皆降,遂平齊。

  使人言漢王曰:「齊誇詐多變,反復之國,南邊楚,不為假王以填之,其勢不定。今權輕,不足以安之,臣請自立為假王。」當是時,楚方急圍漢王于滎陽,使者至,發書,漢王大怒,罵曰:「吾困於此,旦暮望而來佐我,乃欲自立為王!」張良、陳平伏後躡漢王足,因附耳語曰:「漢方不利,寧能禁信之自王乎?不如因立,善遇之,使自為守。不然,變生。」漢王亦寤,因複罵曰:「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遣張良立信為齊王,征其兵使擊楚。

  楚以亡龍且,項王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說信曰:「足下何不反漢與楚?楚王與足下有舊故。且漢王不可必,身居項王掌握中數矣,然得脫,背約,複擊項王,其不可親信如此。今足下雖自以為與漢王為金石交,然終為漢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須臾至今者,以項王在。項王即亡,次取足下。何不與楚連和,三分天下而王齊?今釋些時,自必于漢王以擊楚,且為智者固若此邪!」信謝曰:「臣得事項王數年,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策不用,故背楚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數萬之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吾得至於此。夫人深親信我,背之不祥。幸為信謝項王。」武涉已去,蒯通知天下權在於信,深說以三分天下,鼎足而王。語在《通傳》。信不忍背漢,又自以功大,漢王不奪我齊,遂不聽。

  漢王之敗固陵,用張良計,征信將兵會陔下。項羽死,高祖襲奪信軍,徙信為楚王,都不邳。信至國,召所從食漂母,賜千金。及下鄉亭長,錢百,曰:「公,小人,為德不竟。」召辱己少年令出跨下者,以為中尉,告諸將相曰:「此壯士也。方辱我時,寧不能死?死之無名,故忍而就此。」

  項王亡將鐘離眜家在伊廬,素與信善。項王敗,眜亡歸信。漢怨眜,聞在楚,詔楚捕之。信初之國,行縣邑,陳兵出入。有變告信欲反,書聞,上患之。用陳平謀,偽游於雲夢者,實欲襲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發兵,自度無罪;欲謁上,恐見禽。人或說信曰:「斬眜謁上,上必喜,亡患。」信見眜計事,眜曰:「漢所以不擊取楚,以眜在。公若欲捕我處媚漢,吾今死,公隨手亡矣。」乃罵信曰:「公非長者!」卒自剄。信持其首謁于陳。高祖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信。至雒陽,赦以為淮陰侯。

  信知漢王畏惡其能,稱疾不朝從。由此日怨望,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嘗過樊將軍噲。噲趨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噲等為伍!」

  上嘗從容與信言諸將能各有差。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如公何如?」曰:「如臣,多多益辦耳。」上笑曰:「多多益辦,何為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後陳豨為代相監邊,辭信,信挈其手,與步於庭數匝,仰天而歎曰:「子可與言乎?吾欲與子有言。」豨因曰:「唯將軍命。」信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處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反,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三至,必怒而自將。吾為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陳豨素知其能,信之,曰:「謹奉教!」

  漢十年,豨果反,高帝自將而往,信稱病不從。陰使人之豨所,而與家臣謀,夜詐赦諸官徒奴,欲發兵襲呂後、太子。部署已定,待豨報。其舍人得罪信,信囚,欲殺之。舍人弟上書變告信欲反狀于呂後。呂後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帝所來,稱豨已破,群臣皆賀。相國給信曰:「雖病,強入賀。」信入,呂後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鐘室。信方斬,曰:「吾不用蒯通計,反為女子所詐,豈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高祖已破豨歸,至,聞信死,且喜且哀之,問曰:「信死亦何言?」呂後道其語。高祖曰:「此齊辯士蒯通也。」召欲亨之。通至自說,釋弗誅。語在《通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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