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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傳偽詔連促班師 設毒謀構成冤獄(2)


  檜至是極力營謀,必欲置飛死地,乃償私願,【試問汝何德于金?何仇于宋?】遂諷中丞何鑄、侍御史羅汝楫、諫議大夫萬俟卨(mòqíXiè),交章論飛,劾他「逗留舒州,不援淮西,近與張俊視兵淮上,複欲棄去山陽,居心殆不可問」云云。這種彈文,若經那明眼人瞭著,早知是挾嫌誣奏,應該反坐,偏高宗心地糊塗,瞧了這種奏章,又有些疑惑起來。岳飛滿腔忠義,動遭讒謗,如何忍得下去?便累表請罷樞柄,高宗居然准奏,罷飛為萬壽觀使,出奉朝請。

  檜因初次下手,即已得利,索性得步進步,陷飛至死,好拔去那眼中釘。當下與張俊密謀,誘飛部曲能告飛過,優與重賞。怎奈此令一出,沒人應命。俊聞飛嘗欲斬統制王貴,且屢加刑杖,乃誘貴訐飛罪狀。

  貴搖首道:「大將手握兵權,總不免以賞罰使人,若以此為怨,將怨不勝怨了。」【言之甚是。】

  俊以私事劫貴,貴不禁膽怯,勉強相從。【是何私事?甘心從賊。】檜又聞飛部將王俊,綽號雕兒,素性奸貪,屢受張憲抑制,遂陰加嗾使,令他告訐。張俊自為訐狀,交給王俊,王俊即向樞密府投訴。【兩俊相耦,飛命終矣。】那狀中捏造呈詞,只說是:「副都制張憲,謀據襄陽,還飛兵柄。」

  俊收了訐狀,即遣王貴捕憲,親行鞫煉。屬吏王應求白俊,謂樞院無審訊權,俊叱退應求,竟高坐堂上,傳憲對簿。憲極口呼冤,俊拍案罵道:「飛子雲與汝手書!教汝謀變,為飛圖複兵權,汝尚得抵賴麼?」

  憲答道:「雲書何在?」

  俊叱道:「雲書交與汝手,汝何故不先自首,反向我索書麼?」

  憲抗聲道:「何人見有嶽雲的手書?」

  俊獰笑道:「我料汝不受刑,汝亦未肯實供。」

  遂喝左右,先杖五十。左右一聲吆喝,便將張憲拖了下去,重杖五十,打得鮮血淋漓,仍叫他上堂供狀。憲大呼道:「憲寧受死,不敢虛供。」

  俊又命重杖五十,左右照前動手,這次更是厲害,可憐憲身無完膚,已死複醒,仍然不肯伏罪。俊械憲入大理獄,自己捏造一紙口供,送交秦檜。【張俊何苦?】檜即入朝請旨,乞召飛父子,證明憲事。高宗道:「刑以止亂,倘妄加追證,反至搖動人心。」

  檜默然趨出,竟假傳詔旨,逮飛父子下獄,立命中丞何鑄,大理卿週三畏訊問。

  飛見了二人,便道:「皇天后土,可表此心。」言畢,即解衣露背,請何、周兩人審視。

  兩人望將過去,乃是「盡忠報國」四大字,深入膚理。週三畏不覺起敬,就是與檜同黨的何鑄,也居然良心發現,說了一個「好」字,當下命飛還獄,即往白秦檜,言飛無辜。

  檜只搖首徐語道:「這是上意。」【吾誰欺,欺天呼?】

  鑄即接口道:「鑄亦何敢左袒嶽飛,不過強敵未滅,無故戮一大將,恐士卒離心,非國家福。」

  檜亦不能答,支吾了一會,鑄乃退出。週三畏掛冠自去。

  檜遂命諫議大夫萬俟卨,辦理此案。卨素與飛有隙,審問數次,也經過幾番拷訊,害得嶽飛死去活來,始終不肯承認。萬俟卨也自作供狀,誣飛曾令于鵬、孫革致書張憲、王貴,令虛報敵至,聳動朝廷。雲亦與憲通書,令憲設法,還飛兵柄。且雲:「書已被焚,無從勘證,應再求證人,以便讞獄。」

  檜又懸賞募集人證,懸宕了兩個月,並無人出證飛罪。檜也沒法,只好責成萬俟卨。卨多方商榷,有人與卨定計,謂不如將淮西逗留事,作為證據。卨遂白檜,向飛家搜查得所賜禦劄,與往來道途日月,皆歷歷登錄,並無逗留事蹟。檜竟將禦劄等件盡行藏匿,為滅跡計,一面使于鵬、孫革證飛受詔逗留,且令評事元龜年取行軍時日,顛倒竄改,附會成獄。那時惱了一班朝右忠臣,如大理卿薛仁輔,寺丞李若朴、何彥猷等,均為飛呼屈。判宗正寺士㒟,且願以百口保飛,並言:「中原未靖,禍及忠義,是不欲中原恢復,二聖重還,如何使得?」

  偏這人面獸心的賊檜,除飛死二字外,沒一語不是逆耳。韓世忠心懷不平,向檜詰問飛罪。檜答道:「飛子雲與張憲書,雖未得實據,恐怕是莫須有的事情。」

  世忠忿然道:「『莫須有』三字,奈何服天下?丞相須審慎為是。」

  檜不與再言。

  世忠還第,尚帶怒容,梁夫人問著何事?世忠為述飛冤,梁夫人道:「奸臣當道,尚有何幸?妾為相公計,不如見機而作,明哲保身罷!」【好智婦。】

  世忠道:「我亦早有此意,只因受國厚恩,不忍遽去,目今朝局益紊,徒死無益,也只得歸休了。」

  隨即上書辭職。初不見允,及再表乞休,乃罷為醴泉觀使,封福國公。自是世忠杜門謝客,絕口不言兵事,有時跨驢攜酒,帶著一二奚童,縱遊西湖,在家與梁夫人小飲談心,自得樂趣,這真所謂優遊卒歲,安享餘生了。【算是有福。】

  惟嶽飛自紹興十一年十月被系,遷延到了年底,尚未決案。十二月二十九日,檜偕妻王氏在東窗下,圍爐飲酒,忽由門卒傳進一書,檜瞧著書面,乃是萬俟卨投來,啟封諦視,系由建州布衣劉允升,彙集士民,上訟飛冤。卨恐久懸未決,反生他變,特請示辦法等語。檜眉頭一皺,似覺愁煩。王氏驚問何故?檜將原書遞交王氏閱看,王氏笑道:「這有什麼要緊?索性除滅了他,免得多口。」【世間最毒婦人心。】

  檜尚在沈吟,王氏複道:「縛虎容易縱虎難。」

  檜聞此言,私計遂決,當即取過紙筆,寫了數語,折成方勝,遣幹僕密付獄吏。是夕,即報飛死,或雲被獄吏勒斃風波亭,或雲由獄吏佯請飛浴,拉脅而殂,享年三十九歲。岳雲、張憲同時畢命。獄卒隗順,痛飛無罪致死,負屍出葬棲霞嶺下。

  飛家無姬妾,亦乏產業,吳玠素來敬飛,願與交歡,曾飾名姝以進。飛怫然道:「主上宵旰焦勞,難道是大將安樂時麼?」

  即令來使挈還名姝,玠益敬服。高宗欲為飛營第,飛辭謝道:「金虜未滅,何以家為?」

  或問天下何時太平?

  飛答道:「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天下自然太平。」【名論不刊。】

  平時待馭軍士,嚴而有恩,部兵或取民束芻,立斬以殉。兵有疾苦,親為調藥。諸將遠戍,嘗遣妻慰問家屬。朝廷頒給犒賞,立刻分給,秋毫不私。遇有將士死事,必替他撫孤育雛。因此軍心愛戴,遇敵不撓。敵常為之語道:「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張俊嘗問以用兵要術,飛謂:「仁、信、智、勇、嚴,闕一不可。」

  自飛統軍後,無戰不勝,上章報捷,輒歸功將士。子雲因功受賞,屢次乞辭,雲以左武大夫終身,死時僅二十三歲。余四子雷、霖、震、霆均被竄嶺南。有女痛父冤,抱銀瓶投井自盡,後人因呼為銀瓶小姐,號井為孝娥井。

  秦檜且遣吏抄沒岳家,只得金玉犀帶數條,及鎖鎧兜鍪,南蠻銅弩,鑌刀弓劍鞍轡,及布絹若干匹,粟麥若干斛罷了。

  直至孝宗嗣立,詔複飛官,以禮改葬,相傳尚屍色如生,還可更殮禮服,這也是忠魂未散的憑證。至淳熙六年,追諡武穆,嘉定四年,追封鄂王,曾記清人袁子才有岳王墓吊古詩數首,小子節錄二絕雲:

  靈旗風卷陣雲涼,萬里長城一夜霜。
  天意小朝廷已定,豈容公作郭汾陽?

  遠寄金環望九哥,【事見後文。】一朝兵到又回戈。
  定知五國城中淚,更比朱仙鎮上多。

  嶽飛已死,還有代飛訴冤的人物,也一律坐罪,待小子下回報明。

  *==*==*

  嶽飛奉詔班師,而中原無恢復之期,人皆惜之,至有以不能達權病飛者,是實不然。飛若孤軍深入,內外乏援,亦安能長保必勝?知難而退,實飛之不得已耳。惟飛既明知秦檜專政,勢無可為,何不效韓蘄王之乘時謝職,口不談兵,免致奸黨側目?且年甫強壯,來日方長,或者天意祚宋,煬蔽無人,再出而圖恢復,亦未為晚。乃見機不早,坐墮奸謀,忠有餘而智未足,此則不能不為岳武穆惜也。若夫凶狡如秦檜,党惡如張俊、萬俟卨等,皆不足誅,而高宗構固識飛忠,固不欲妄加追證者,胡飛死而並未聞詰及賊臣,為飛誅賊也?王之不明,豈足福哉?觀此回而不禁長太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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