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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悔前愆痛下輪台詔 授顧命囑遵負扆圖(2)


  可巧日磾病已少減,早起如廁,偶覺心下不安,折回殿中,【莫非有鬼使神差?】方才坐定,見何羅搶步進來,當即起問。何羅不禁色變,自思騎虎難下,還想闖進武帝寢門,偏偏手忙腳亂,誤觸寶瑟,墮地有聲, 【武帝所聞之異響,從此處敘明。】懷中刃竟致失落。日磾當然窺破,趕前一步,抱住何羅,連呼反賊。何羅不能脫身,把持許久,竟被日磾擲翻,遂得破獲。武帝又令奉車都尉霍光,與騎都尉上官桀,往拿馬通馬安成。 【此上官桀與前文上官桀不同。】

  兩馬正在宮外候著,接應何羅,不意兩都尉引眾突出,欲奔無路,束手就擒,並交廷尉訊辦。依謀反律,一併斬首,全家駢誅。

  日磾履歷,已見前文。惟日磾母教子有方,素為武帝所嘉歎,病歿後,繪像甘泉宮,署曰休屠王閼氏。至日磾生有兩子,並為武帝弄兒,束髮垂髫,楚楚可愛,嘗在武帝背後,戲弄上頸。日磾在前,嗔目怒視。伊子且走且啼道:「阿翁恨我!」

  武帝便語日磾道:「汝何故恨視我兒?」

  日磾不便多言,只好趨出,惟心中很覺可憂。果然長男漸壯,調戲宮人,日磾時加偵察,得悉情狀,竟將長男殺死。武帝尚未識何因,怒詰日磾,經日磾頓首陳明,武帝始轉怒為哀,但從此亦加重日磾。且日磾日侍左右,從未邪視,有時受賜宮女,亦不敢與狎。一女年已及笄,武帝欲納入後宮,偏日磾不肯奉詔,武帝益稱他忠謹,待遇日隆。【難得有此好胡兒!】此次手捽馬何羅,得破逆案,自然倍邀主眷。

  只武帝遭此一嚇,愈覺心緒不寧,自思太子死後,尚未立儲,一旦不諱,何人繼位?膝下尚有三男,不若少子弗陵,體偉姿聰,與己相類;不過年尚幼稚,伊母鉤弋夫人,又值青年,將來子得為帝,必思干政,恐不免為呂後第二。想來想去,只有先擇一大臣,交付託孤重任,眼前惟有霍光金日磾兩人,忠厚老成,可屬大事。但日磾究系胡人,未足服眾,不如授意霍光,叫他預悉。乃特使黃門,繪成一圖,賜與霍光。

  光字子孟,是前驃騎將軍霍去病弟,前文中亦已敘過。他由去病挈入都中,得充郎官,累遷至奉車都尉光祿大夫,出入禁闥,二十餘年,小心謹慎,未嘗有失。至是蒙賜圖畫,拜受回家,展開一覽,是周公負扆輔成王朝諸侯圖,即揣知武帝微意。圖既不便奉還,且受了再說。武帝見霍光受圖退去,不復再請,當然欣慰。

  第二著便想處置鉤弋夫人,故意尋隙加譴,鉤弋夫人脫簪謝罪,武帝竟翻轉臉色,叱令左右侍女,把她牽扯出去,送入掖庭獄中。鉤弋夫人入宮以後,從未經過這般委屈,此時好似晴天霹靂,出人意外,不由的珠淚盈眶,頻頻回顧。武帝見她愁眉淚眼,也覺可憐,不得已揚聲催促道:「去去!汝休想再活了!」【實是奇想。】

  鉤弋夫人還欲再言,已被侍女牽出,送交獄中,是夕即下詔賜死。【北魏屢有此例,不意自武帝作俑。】一代紅顏,無端受戮,只落得一抔黃土,留碣雲陽。或謂鉤弋夫人屍解成仙,無非是惜她枉死,故有是說。

  當武帝忍心賜死時,曾顧問道:「外人有無異議?」

  左右答道:「人言陛下將立少子,如何先殺彼母?」

  武帝喟然道:「庸愚無識,何知朕意?從來國家生故,多由主少母壯所致,汝等獨不聞呂後故事麼?」

  左右聽了,方才無言。

  又閱一年,武帝因春日閒暇,就赴五柞宮遊覽,宮有五柞樹,蔭複數畝,故以名宮。武帝流連景色,一住數日,不料風寒砭骨,病入膏肓,遂致長臥不起,無力回宮。霍光隨侍在側,流涕啟問道:「陛下倘有不諱,究立何人為嗣?」

  武帝答道:「君未知前日畫意麼?我已決立少子,君行周公事便了。」

  光頓首道:「臣不如金日磾。」

  日磾時亦在旁,亟應聲道:「臣外國人,若輔幼主,徒使外人看輕,不如霍光遠甚。」

  武帝道:「汝兩人素性忠純,朕所深知,俱當聽我顧命。」

  二人方才退下,武帝又想朝上大臣,除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外,尚有太僕上官桀,頗可親信,亦當令他輔政。乃便令侍臣草詔,翌日頒出,立弗陵為皇太子,進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金日磾為車騎將軍,上官桀為左將軍,與丞相禦史一同輔政,五人奉詔入內,都至禦榻前下拜。武帝病已垂危,不能多言,只是頷首作答,便麾令出外辦事。這五人的資望,上官桀最為後進,桀系上邽人氏,由羽林期門郎,遷官未央廄令,武帝嘗入廄閱馬,桀格外留意,勤加餵養。既而武帝患病,好幾日不到廄中,桀便疏懈下去。誰知武帝少愈,便來看馬。見馬多瘦少肥,便向桀怒駡道:「汝謂我不復見馬麼?」

  桀慌忙跪伏,叩首上言道:「臣聞聖體不安,日夕憂懼,所以無心喂馬,乞陛下恕罪。」

  武帝聽罷,便道他忠誠可靠,不但將他免罪,更擢使為騎都尉,至捕獲馬通兄弟,有功加官,得任太僕。看官閱此,就可知上官桀的品性了。【暗伏下文。】

  且說武帝既傳受顧命,病已彌留,越宿即駕崩五柞宮,壽終七十一歲,在位五十六年,共計改元十一次。【並見上文。】史稱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重儒術,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歷數,協音律,作詩樂,本是一位英明的主子,即如征伐四夷,連歲用兵,雖未免勞師糜餉,卻也能拓土揚威。只是漁色求仙,築宮營室,侈封禪,好巡遊,任用計臣酷吏,暴虐人民,終落得上下交困,內外無親。

  虧得晚年輪台一詔,自知悔過,得人付託,借保國祚;所以秦皇漢武,古今並稱。獨武帝傳位少子,不若秦二世的無道致亡,相差就在末著呢!論斷公允。後人或謂武帝崩後,移棺至未央前殿,早晚祭菜,似乎吃過一般;後來奉葬茂陵,後宮妃妾,多至陵園守制,夜間仍見武帝臨幸;還有殉葬各物,又複出現人世,遂疑武帝隨屍解去。這種統是訛傳,無容絮述。

  大將軍霍光等,依著遺詔,奉太子弗陵即位,是謂昭帝。昭帝年甫八齡,未能親政,無論大小事件,均歸霍光等主持。霍光為顧命大臣領袖,兼尚書事,因見主少國疑,防有不測,日夕在殿中住著,行坐俱有定處,不敢少移。且思昭帝幼沖,飲食起居,需人照料,帝母鉤弋夫人,已早賜死,此外所有宮嬪,都屬難恃,只蓋侯王充妻室,為昭帝長姊鄂邑公主,方在寡居,家中已有嗣子文信,不必多管,正可乘暇入宮,叫她護持昭帝。

  於是加封鄂邑公主為蓋長公主,即日入宮伴駕。誰知又種下禍根?內事瑣屑,歸蓋長公主料理,當可無憂。外事與丞相禦史等參商,還有輔政兩將軍酌議,亦不至貽譏叢脞。那知過了數夕,夜半有人入報,說是殿中有怪,光和衣睡著,聞報即起,出召尚符璽郎,掌璽之官。向他取璽。光意以禦璽最關重要,所以索取,偏尚符璽郎亦視璽如命,不肯交付,光不暇與說,見他手中執著禦璽,便欲奪得,那郎官竟按住佩劍道:「臣頭可得,禦璽卻不可得呢!」【卻是個硬頭子!】

  光始爽然道:「汝能守住禦璽,尚有何說!我不過恐汝輕落人手,何曾要硬取禦璽!」

  郎官道:「臣職所在,寧死不肯私交!」說畢,乃退。

  光乃傳令殿中宿衛,不得妄嘩,違命即斬。此令一出,並沒有甚麼怪異,待到天明,卻安靜如常了。是日即由光承制下詔,加尚符璽郎俸祿二等,臣民始服光公正,倚作棟樑。光乃追尊鉤弋夫人為皇太后,諡先帝為孝武皇帝,大赦天下。

  小子有詩詠道:

  知過非難改過難,輪台一詔惜年殘;
  托孤幸得忠誠士,屍骨雖寒語不寒。

  未幾已閱一年,照例改元,號為始元元年。這一年間,便發生一種謀反的案情,欲知禍首為誰?待至下回詳敘。

  *==*==*

  太子據死,劉屈氂及李廣利一誅一叛,是正所以促武帝之悔心,使之力圖晚蓋。意者天不亡漢,乃特為此種種之刺激歟!綜觀武帝生平,多與秦始皇相類,惟初政時尚有可觀,至晚年輪台一詔,力悔前愆,更為秦皇之所未聞。武帝有亡秦之失,而卒免亡秦之禍者,賴有此耳!且命立少子,委任霍光,顧托得人,卒無李斯趙高之禍,斯亦武帝知人之特長。

  本書敘武帝事蹟,視他主為詳,而于秦皇異同之處,隱隱揭出,明眼人自能體會,固不在處處互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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