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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報私仇射斃李敢 發詐謀致死張湯(2)


  忽從趙國奏上一書,內稱張湯身為大臣,竟替府史魯謁居,親為摩足,若非與為大奸,何至如此狎昵,應請從速嚴究云云。

  這封書奏,乃是趙王彭祖出名。彭祖王趙有年,素性陰險,令人不測。從前主父偃受金,亦由他聞風彈劾,致偃伏誅。【見前文。】自張湯議設鐵官,無論各郡各國,所有鐵器,均歸朝廷專賣,趙地多鐵,向有一項大稅款,得入彭祖私囊,至是憑空失去,彭祖如何甘心?故每與鐵官爭持。張湯嘗使府史魯謁居,赴趙查究,迫彭祖讓交鐵榷,不得再行佔據。

  彭祖因此怨湯,並恨及謁居,暗中遣人入都,密探兩人過惡。可巧謁居生病,湯為摩足,事為偵探所聞,還報彭祖。彭祖遂乘隙入奏,嚴詞糾彈。武帝因事涉張湯,不便令湯與聞,乃將來書發交廷尉。廷尉只好先捕謁居,質問虛實,偏是謁居已死,無從逮問。但將謁居弟帶至廷中。謁居弟不肯實供,暫系導官。為少府所屬,掌舂禦米。一時案情未決,謁居弟無從脫累,連日被囚。

  會張湯至導官署中,有事查驗,謁居弟見湯到來,連忙大聲呼救。湯也想替他解釋,無如自己為案中首犯,未便相應,只好佯為不識,昂頭自去。謁居弟不知湯意,還道湯抹臉無情,很是生恨,當即使人上書,謂湯曾與謁居同謀,構陷李文。李文事使彼供出,造化亦巧為播弄。武帝正因李文一案,懷疑未釋,一見此書,當更命禦史中丞減宣查究。減宣也是個有名酷吏,與張湯卻有宿嫌,既經奉命究治,樂得借公濟私,格外鉤索,好教張湯死心伏罪。

  複奏尚未呈上,忽又出了一樁盜案,乃是孝文帝園陵中,所有瘞錢,被人盜去。這事關係重大,累得丞相莊青翟,也有失察處分,只好邀同張湯,入朝謝罪。湯與青翟,乃是面上交好,意中很加妒忌。當即想就一計,佯為允諾,及見了武帝,卻是兀立朝班,毫無舉動。青翟瞅湯數眼,湯假作不見,青翟不得已自行謝罪,武帝便令禦史查緝盜犯,禦史首領就是張湯。退朝以後,湯陰召禦史,囑他如何辦法,如何定案。

  原來莊青翟既為丞相,應四時巡視園陵,瘞錢被盜,青翟卻未知為何人所犯,不過略帶三分責任。湯不肯與他同謝,實欲將盜錢一案,盡推卸至青翟身上,而且還要辦他明知故縱的罪名,使他受譴免官,然後自己好代相位。

  那知禦史隱受湯命,卻有人漏泄出去,為相府內三長史所聞,慌忙報知青翟,替他設計,先發制湯。三長史為誰?

  第一人就是前會稽太守朱買臣,買臣受命出守,本要他預備戰具,往擊東越,嗣因武帝注重北征,不遑南顧,但由買臣會同橫海將軍韓說,出兵一次,俘斬東越兵數百名,上表獻功。【回應前六十二回。】武帝即召為主爵都尉,列入九卿。越數年,坐事免官,未幾又超為丞相長史。從前買臣發跡,與莊助同為侍中,雅相友善。張湯不過做個小吏,在買臣前趨承奔走。及湯為廷尉,害死莊助,【見前文。】買臣失一好友,未免怨湯。偏湯官運亨通,超遷至御史大夫,甚得主寵,每遇丞相掉任,或當告假時候,輒由湯攝行相事。買臣蹭蹬仕途,反為丞相門下的役使,有時與湯相見,只好低頭參謁。湯故意踞坐,一些兒不加禮貌,因此買臣銜恨越深。

  還有一個王朝,曾做過右內史,一個邊通,也做過濟南相,俱因失官複起,權任相府長史,為湯所慢。三人串同一氣,伺湯過失,此次聞湯欲害青翟,便齊聲稟白道:「張湯與公定約,面主謝罪,旋即負約,今又欲借園陵事傾公,公若不早圖,相位即被湯奪去了。為公計畫,請即發湯陰事,先坐湯罪,方足免憂。」

  青翟志在保位,聽了三長史的言語,當然允許,且令三人代為辦理。三人遂潛命吏役,往拿商人田信等,到案審訊。田信等皆為湯爪牙,與湯營奸牟利,一經廷審,嚴刑逼供,田信等只得招認。當有人傳入宮中,武帝已有所聞,便召湯入問道:「朝廷每有舉措,如何商人早得聞知,莫非有人洩漏不成?」

  湯並不謝過,又佯為詫異道:「大約有人洩漏,亦未可知。」【一味使詐,總要被人看穿。】

  武帝聞言,面有慍色,湯亦趨退。禦史中丞減宣,已將謁居事調查確鑿,當即乘間奏聞。雙方夾攻,不怕張湯不死。武帝越覺動怒,連遣使臣責湯,湯尚極口抵賴,無一承認。武帝更令廷尉趙禹,向湯詰問,湯仍然不服。

  禹微笑道:「君也太不知分量呢!試想君決獄以來,殺人幾何?滅族幾何?今君被人訐發,事皆有據,天子不忍加誅,欲令君自為計,君何必嘵嘵置辯?不如就此自決,還可保全家族呢!」

  湯至此也自知不免,乃向禹索取一紙,援筆寫著道:

  臣湯無尺寸之功,起刀筆吏,幸蒙陛下過寵,忝位三公,無自塞責,然謀陷湯者,乃三長史也。臣湯臨死上聞!

  寫畢,即將紙遞交趙禹,自己取劍在手,拚命一揮,喉管立斷,當然斃命。禹見湯已死,乃執湯書還報。湯尚有老母及兄弟子侄等,環集悲號,且欲將湯厚葬。湯實無餘財,家產不過五百金,俱系所得祿賜,餘無他物。史傳原有是說,但複閱前文,恐是說亦未必盡信。

  湯母因囑咐家人道:「湯身為大臣,坐被惡言,終致自殺,還用甚麼厚葬呢?」

  家人乃草草棺殮,止用牛車一乘,載棺出葬,棺外無槨,就土埋訖。先是湯客田甲,頗有清操,屢誡湯不宜過酷,湯不肯聽信,遂有這般結局。家族保全,還算幸事。惟武帝得趙禹複報,覽湯遺書,心下又不免生悔。嗣聞湯無餘資,湯母禁令厚葬,益加歎息道:「非此母不生此子!」

  說著,便命收捕三長史,一體抵罪。朱買臣、王朝、邊通,駢死市曹。買臣妻如死後有知,可無庸追悔了。就是丞相莊青翟,亦連坐下獄,仰藥自盡。武帝另用太子太傅趙周為丞相,石慶為御史大夫,命釋田信出獄,使湯子安世為郎。惟同時酷吏義縱,已經坐罪棄市,還有王溫舒,後來受贓,亦致身死族滅。溫舒兩弟及兩妻家,且各坐他罪,一併族誅。

  光祿勳徐自為歎道:「古時罪至三族,已算極刑,王溫舒五族同夷,豈非特別慘報麼?」【義縱王溫舒,並見前文。】

  至若禦史中丞減宣,亦不得善終,獨趙禹較為和平,總算保全首領,壽考終身。小子有詩詠道:

  天道由來是好生,殺人畢竟少公平,
  試看酷吏多遭戮,才識穹蒼有定衡。

  是時武帝已五次改元,因在汾水上得了一鼎,號為元鼎。元鼎二年,得通西域。欲知西域如何得通,待至下回說明。

  *==*==*

  李廣未嘗非忠臣,李敢亦未嘗非孝子,乃皆以過激致死,甚矣哉血氣之不可妄使也!衛青以廣之失道,責令對簿,迫諸死地,已覺禦下之不情。及為李敢所擊傷,卻退然自阻不願報復,青亦漸知悔過歟?霍去病乃從旁挾忿擅射李敢,殺人者死,漢有明刑,即有議親議貴之條,亦不過貸及一死,烏得曲為掩護,任其妄殺乎?

  夫惟如武帝之偏憎偏愛,而後權貴得以橫行,甚至酷吏張湯,屢陷人於死罪,冤獄累累而不少恤。刀筆吏不可作公卿,汲長孺之言信矣!然勢傾朝野而不能延命,智移人主而不足欺天,徒詡詡然逞一時之權詐,果奚益乎?觀于霍去病之不壽,與張湯之自殺,而後世之得志稱雄者,可廢然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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