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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賢汲黯直諫救人 老李廣失途刎首(2)


  偏是武帝不慮貧窮,但求開拓,整日裡召集群臣,會議斂財方法。丞相公孫弘已經病死,御史大夫李蔡,代為丞相。蔡本庸材,濫竽充數,獨廷尉張湯,得升任御史大夫,費盡心計,定出好幾條新法,次第施行,列述如下:

  (一)商民所有舟車,悉數課稅。
  (二)禁民間鑄造鐵器,煮鹽釀酒,所有鹽鐵各區,及可釀酒等處,均收為官業,設官專賣。
  (三)用白鹿皮為幣,每皮一方尺,緣飾藻繢,作價四十萬錢。
  (四)令郡縣銷半兩錢,改鑄三銖錢,質輕值重。
  (五)作均輸法,使郡國各將土產為賦,納諸朝廷。朝廷令官吏轉售別處,取得貴價,接濟國用。
  (六)在長安置平准官,視貨物價賤時買入,價貴時賣出,輾轉盤剝,與民爭利。

  為此種種法例,遂引進計吏三人,居中用事,一個叫做東郭咸陽,一個叫做孔僅,並為大農丞,管領鹽鐵。又有一個桑弘羊,尤工心計,利析秋毫,初為大農中丞,嗣遷治粟都尉。咸陽是齊地鹽商,孔僅是南陽鐵商,弘羊是洛陽商人子,三商當道,萬姓受殃。又將右內史汲黯免官,調入南陽太守義縱繼任。

  縱系盜賊出身,素行無賴。有姊名姁,略通醫術,入侍宮闈。當王太后未崩時,常使診治,問她有無子弟,曾否為官,姁言有弟無賴,不可使仕。偏王太后未肯深信,竟與武帝說及。武帝遂召為中郎,累遷至南陽太守。

  穰人甯成,曾為中尉,徙官內史,以苛刻為治,【見前文。】旋因失職家居,積資巨萬。穰邑屬南陽管轄,縱既到任,先從寧氏下手,架誣罪惡,籍沒家產,南陽吏民畏憚的了不得。既而調守定襄,冤戮至四百余人,武帝還說他強幹,召為內史,同時複征河內太守王溫舒為中尉,溫舒少年行跡,與縱略同,初為亭長,繼遷都尉,皆以督捕盜賊,課最敘功。及擢至河內守,嚴緝郡中豪猾,連坐至千餘家,大猾族誅,小奸論死,僅閱一冬,流血至十餘裡。轉眼間便是春令,不宜決囚,溫舒尚頓足自歎道:「可惜可惜!若使冬令得再展一月,豪猾盡除,事可告畢了。」【草菅人命,甯得長生!】

  武帝也以為能,調任中尉。當時張湯趙禹,相繼任事,並尚深文,但還是輔法而行,未敢妄作。縱與溫舒卻一味好殺,恫嚇吏民。總之武帝用財無度,不得不需用計臣,放利多怨,不得不需用酷吏,苛征所及,濟以嚴刑,可憐一班小百姓,只好賣男鬻女,得錢上供,比那文景兩朝,家給人足,粟紅貫朽,端的是大不相同了。愁怨盈紙。

  偏有一個河南人蔔式,素業耕牧,嘗入山牧羊,十餘年,育羊千餘頭,販售獲利,購置田宅。聞得朝廷有事匈奴,獨慨然上書,願捐出家財一半,輸作邊用。武帝頗加驚異,遣使問式道:「汝莫非欲為官麼?」

  式答稱自少牧羊,不習仕官。使人又問道:「難道汝家有冤,欲借此上訴麼?」

  式又答生平與人無爭,何故有冤。使人又問他究懷何意?式申說道:「天子方誅伐匈奴,愚以為賢吏宜死節!富民宜輸財,然後匈奴可滅。臣非索封,頗懷此志,故願輸財助邊,為天下倡。此外卻無別意呢。」

  使人聽說,返報朝廷,時丞相公孫弘,尚未病歿,謂式矯情立異,不宜深信,乃擱置不報。【弘不取蔔式,未嘗無識。】

  及弘已逝世,式又輸錢二十萬,交與河南太守,接濟移民經費,河南守當然上聞,武帝因記起前事,特別嘉許,乃召式為中郎,賜爵左庶長。式入朝固辭,武帝道:「汝不必辭官,朕有羊在上林中,汝可往牧便了。」

  式始受命至上林,布衣草履,勤司牧事。約閱年余,武帝往上林遊覽,見式所牧羊,並皆蕃息,因連聲稱善。式在旁進言道:「非但牧羊如是,牧民亦應如是,道在隨時省察,去惡留善,毋令敗群!」【漸漸干進,意在言中。】

  武帝聞言點首,及回宮後,便發出詔旨,拜式為緱氏令。式至此直受不辭,交卸牧羊役使,竟接印牧民去了。【可見他前時多詐。】

  武帝因賦稅所入,足敷兵餉,乃覆議興師北征,備足芻糧,乘勢大舉。元狩四年春月,遣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各率騎兵五萬,出擊匈奴。郎中令李廣,自請效力,武帝嫌他年老,不願使行。經廣一再固請,方使他為前將軍,令與左將軍公孫賀,右將軍趙食其,後將軍曹襄,盡歸大將軍衛青節制。青入朝辭行,武帝面囑道:「李廣年老數奇【音羈,數奇即命蹇之意。】,毋使獨當單于。」

  青領命而去,引著大軍出發定襄。沿途拿訊胡人,據雲單于現居東方,青使人報知武帝。武帝詔令去病,獨出代郡,自當一面。去病乃與青分軍,引著校尉李敢等,麾兵自去。這次漢軍出塞,與前數次情形不同,除衛霍各領兵十萬外,尚有步兵數十萬人,隨後繼進,公私馬匹計十四萬頭,真是傾國遠征,志在平虜,當有匈奴偵騎,飛報伊稚斜單于,單于卻也驚慌,忙即準備迎敵。趙信與單于畫策,請將輜重遠徙漠北,嚴兵戒備,以逸待勞。單于稱為妙計,如言施行。

  衛青連日進兵,並不見有大敵,乃迭派探馬,四出偵伺。嗣聞單于移居漠北,便欲驅軍深入,直搗虜巢。暗思武帝密囑,不宜令李廣當鋒,乃命李廣與趙食其合兵東行,限期相會。東道迂遠,更乏水草,廣不欲前往,入帳自請道:「廣受命為前將軍,理應為國前驅,今大將軍令出東道,殊失廣意,廣情願當先殺敵,雖死不恨!」

  青未便明言,只是搖首不答。廣憤然趨出,怏怏起程。趙食其卻不加可否,與廣一同去訖。青既遣去李廣,揮兵直入,又走了好幾百里,始遇匈奴大營。當下紮住營盤,用武剛車四面環住,武剛車有巾有蓋,格外堅固,可作營壁,系古時行軍利器。營既立定,便遣精騎五千,前去挑戰,匈奴亦出萬騎接仗。

  時已天暮,大風忽起,走石飛沙,兩軍雖然對陣,不能相見。青乘勢指麾大隊,分作兩翼,左右並進,包圍匈奴大營。匈奴伊稚斜單于,尚在營中,聽得外面喊殺連天,勢甚洶洶,一時情虛思避,即潛率勁騎數百,突出帳後,自乘六騾,徑向西北遁去。

  此外胡兵仍與漢軍力戰,兩下裡殺了半夜,彼此俱有死傷。漢軍左校,捕得單于親卒數人,問明單于所在,才知他未昏即遁,當即稟知衛青,青急發輕騎追躡,已是不及。待到天明,胡兵亦已四散,青自率大軍繼進。急馳二百餘裡,才接前騎歸報,單于已經遠去,無從擒獲,惟前面寘顏山有趙信城,貯有積穀,尚未運去等語。青乃徑至趙信城中,果有積穀貯著,正好接濟兵馬,飽餐一頓。這趙信城本屬趙信,因以為名。

  漢軍住了一日,青即下令班師,待至全軍出城,索性放起火來,把城毀去,然後引歸,還至漠南,方見李廣趙食其到來。青責兩人逾限遲至,應該論罪,食其卻未敢抗議。獨廣本不欲東行,此時又迂回失道,有罪無功,氣得須髯戟張,不發一語。始終為客氣所誤。

  青令長史齎遺酒食,促令廣幕府對簿,廣憤然語長史道:「諸校尉無罪,乃我失道無狀,我當自行上簿便了!」

  說著,即趨至幕府,流涕對將士道:「廣自結髮從戎,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有進無退,今從大將軍出征匈奴,大將軍乃令廣東行,迂回失道,豈非天命!廣今已六十多歲,死不為夭,怎能再對刀筆吏,乞憐求生?罷罷!廣今日與諸君長別了!」

  說至此,即拔出佩刀,向頸一揮,倒斃地上。小子有詩歎道:

  老不封侯命可知,年衰何必再驅馳?
  漠南一死終無益,翻使千秋得指疵。

  將士等見廣自剄,搶救無及,便即為廣舉哀。欲知後事,請看下回再詳。

  *==*==*

  本回類敘諸事,無非為北征起見。渾邪王之入降,喜胡人之投誠也,長安令之擬斬,怒有司之慢客也;用計臣以斂財,進酷吏以司法,竭澤而漁,迫以刑威,何一不為籌餉征胡計乎?暴利長之獻馬,與蔔式之輸財,皆揣摩上意,乃有此舉。獨汲黯一再直諫,最得治體,禦夷以道,救人以義,漢廷公卿,無出黯右,惜乎其碩果僅存耳。若李廣之自請從軍,全是武夫客氣,東行失道,憤激自戕,非不幸也,亦宜也。而衛青固不足責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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