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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撤除帝制洪憲銷沉 悵斷皇恩群姬環泣(2)


  自籌安會發生,以迄於今,已曆七閱月。此七閱月中,嘔幾許心血,絞幾許腦力,犧牲幾許生命,耗費幾許金錢,千回百折,始達到實行帝制之目的。茲以西南數省稱兵,即行取消帝制,適足長反對者要挾之心。且陛下不為帝制,必仍為總統,則今日西南各省,既不慊于陛下為帝,而以獨立要挾取消帝制者,安知他日若輩不因不慊于父為總統,而又以獨立要挾取消總統乎?竊恐其得步進步,或無已時也。料得正著。今為陛下計,不如仍積極進行之為愈。且西南各省,雖先後反抗,而北方軍民,則固相安無事。陛下苟于此際正位,即使西南革黨,興兵北犯,然地隔萬里,縱曠日持久,未必能直搗幽燕。況軍力之強弱各殊,主客之勞逸迥別,勝敗之結果,尚在不可知之數乎?就令若輩不肯歸化,亦不過以長江或黃河南北,為鴻溝已耳,則陛下縱不能統一萬方,亦胡不可偏安半壁哉?較今茲自行取消帝制,孰得孰失,何去何從,願陛下熟思之。

  老袁覽到此書,又不禁動了疑心,便獨自一人,踱入內廳,背著了兩隻手,在那廳室中打著磨旋,好似鑊沿上的螞蟻一般。驀聞背後有人道:「萬歲爺有請!」

  急忙回視,乃是女官長安靜生,便道:「你不要叫我萬歲爺,仍叫我大總統。」

  安靜生道:「萬歲自萬歲,總統自總統,為甚麼做了萬歲,又做總統呢?」

  【卻是奇怪。】

  老袁道:「你曉得什麼?你傳何人的命令,敢來請我?」

  安靜生道:「皇后娘娘及妃子等,統請皇上入內,有事相稟。」

  老袁乃隨她進去。一入內室,但見一後十四妃,均聚集一堂,黑壓壓的立著。洪姨先搶前一步,運著嬌喉,向老袁道:「陛下為什麼要取消帝制?須知妾等朝盼夕望,剛剛有些望著了,哪知陛下反半途拆橋哩。」

  說著那淚珠兒已淌了下來。老袁瞧著,不由的心中一酸,好象萬把鋼刃,穿入心房,一時說不出苦楚。周姨又上前道:「取消帝制的命令,已宣佈麼?」

  老袁方逼出一語道:「已交到印鑄局去了。」

  洪姨帶哭帶呼道:「安女官長,你快傳出去,叫侍衛去收回成命。」

  安靜生口雖應諾,卻亦不敢徑行。

  于夫人亦啟口道:「前日我曾說過,皇帝是不容易做的,你等都想做什麼妃嬪,反說我是黃臉婆,不中抬舉,今日我這黃臉婆,已被你等抬舉得夠了,這個叫我國母,那個叫我皇娘,忽地兒又要取消這等名目,我的黃臉兒,卻沒處藏躲呢。」

  看官,聽到此語,幾疑于夫人何故變志,也想做皇后娘娘?原來徐東海夫人,及孫寶琦夫人,曾寄寓京師,與于夫人嘗相往來,當是年陰曆元旦,入宮賀年,居然行叩安禮,於氏亦覺得光榮無比,漸漸的熱中起來,今又聞要取消帝制,自然忿懣異常,所以有此夾七夾八的話兒。富貴迷人,煞是厲害。洪姨聽了,益覺膽大,催安靜生去取回命令。安靜生尚呆呆站著,老袁也拿不定主意,便囑安靜生道:「你叫侍衛去取,只說是篇中文字,尚有誤處,須再加改正,方好排印哩。」

  安靜生才奉命去了。不一時已將原稿取到,呈與老袁,老袁藏在袋中,默默坐著。各姬妾等破涕為笑,又在老袁前說長論短,老袁也無心聽及,只管對人發怔。轉瞬間已是天晚,姬妾等陪他夜膳,他也食不甘味,胡亂的吃了一頓。

  食畢,又去過那老癮,才吸數口,忽由安靜生傳入道:「外面有徐世昌求見。」

  老袁忙即出來,見了世昌,但聞他開口道:「世昌特來辭行,翌晨要仍往天津去了。」

  【突如其來。】

  老袁道:「你既承認幫忙,為何又要他去?」

  世昌道:「總統好變卦,難道不准世昌變卦麼?」

  老袁知他語中有因,便道:「我明日准發取消帝制令,老友不必多疑。」

  世昌道:「聞得山東、浙江、湖南等省,統有獨立消息,若要仍行帝制,恐不到兩日,都發生變端了。」

  老袁愈加著急,忙從袋中掏出稿紙,交與左右,令印鑄局連夜排印,一面語世昌道:「這國務卿一職,仍請老友複任。」

  世昌道:「陸子欣也沒甚誤事,否則改用段芝泉。」

  老袁不待說完,便道:「我意已定,請你勿辭,芝泉呢,任他作參謀總長便了。」

  世昌起座道:「且至明日再議。」

  老袁點首,世昌複去。

  老袁退入內室,各姬妾複來問訊,老袁淒然道:「我到手的帝位,不料竟成泡影,我是德薄能鮮,無容多說了,你等也福命不齊,做了幾十日的皇帝家眷,殊不值得。但我雖然不得為帝,總還好做大總統,倘或天緣輻輳,將來仍好恢復帝制,可惜我年老了,恐此生不能如願了。」

  【自知將死。】

  言畢,竟淚下數行。各姬妾等見他狀態頹喪,語言悽楚,無不掩面涕泣,就是能言舌辯的洪、周兩姨,至此也不便再勸,空落得淚珠滿面,變成了帶雨梨花。一場空歡喜,卻是難受。大家哭了一場,陸續的溜入房中,各自歸寢。老袁也隨擇一室,做總統夢去了。

  次日為三月二十二日,頒示取消帝制命令,並廢止洪憲年號,仍稱中華民國五年,收回洪憲公債,改為五年公債,諭禁各省官吏,不得再稱皇帝聖上、自稱臣僕奴才,一面解國務卿陸征祥兼職,仍令徐世昌複任,且就政事堂中,再開聯席會議。徐、段等均來列席,籌議了小半日,始決定善後辦法三條:

  (一)電知駐外各公使,將帝制撤銷事件,轉告各國政府;駐京外使,由外交部次長曹汝霖面達。
  (二)責令警廳諭示國民。
  (三)通令各省大吏,銷毀推戴書及代表名冊,並徵求其最後意見,限二十四小時答覆。

  三條件外,又召集代行立法院,開臨時會,即以次日為會期。這代行立法院中的參政員,本有三派,一為帝制派,二為非帝制派,三為中立派。自帝制派得勢,第二派多掛冠辭去,院中人數,已去了三分之一。至帝制撤銷,第一派又無顏出席,所以二十三日開會,不過寥寥數人,未能如額,仍然散去。延至二十五日,再行召集,帝制派大半不到,惟非帝制派,卻有好幾人到會,勉強湊成個半數。徐世昌代表老袁,出席演述,略言:「時局危急,務請各參政為國宣勞,籌議善後。」

  說至此,忽惹起一片喧嚷聲,不是罵洪憲功臣,就是說共和蟊賊,大家瞎鬧一場,經院長溥倫及梁士詒、王印川、陳漢第、江瀚、汪有齡、施愚、胡鈞等,竭力維持,才算靜了小半日,議了三案:

  (一)是諮請政府撤銷國民代表大會公決的君主立憲案;
  (二)是取消參政院為國民代表大會總代表名義案;
  (三)是諮請政府恢復帝制中修改的民國法令案。

  三案議定,天已日昃,徐世昌出了院門,回報老袁,並請退還推戴書。

  老袁乃令朱啟鈐照行,將推戴書繳還代行立法院,自己懊悶得很,複檢出宮中帝制文件,共有八百四十通,一古腦兒塞入爐中,付祝融氏收藏,再令袁乃寬檢出各項御用品,也一併銷毀。最後擬燒到新制的萬歲牌,被乃寬雙手搶住,不肯付火,還算保全。此外如價值五六十萬元的袞龍袍,價值四十萬元的檀香寶座,價值六十元的登極禦襪等,統留貯後宮,作為袁皇帝的紀念品。可憐自民國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起,至五年三月二十二日止,統共八十三日,鬧了一場屋裡皇帝的大夢。小子有詩歎道:

  一紙官書示百僚,新華王氣黯然銷。
  早知世態滄桑變,何苦當時夢帝朝。

  這八十三日的皇帝夢中,所有費用,核算起來,煞是驚人,待小子下回申明。

  *==*==*

  徐、段心中,只反對帝制,並非深恨老袁,故袁氏有撤銷帝制之命,而兩人即聯翩登臺,蓋未知帝制撤銷後之尚有餘波也。袁克定作書阻父,頗有先見之明,但楚歌四逼,以項羽之勇,尚且自刎烏江,甯袁氏得偏安燕、薊乎?袁氏撤銷帝制,其死速,袁氏不撤銷帝制,其死愈速,且恐不止一死而已,故有為袁氏計,謂撤銷帝制為非策者,亦謬論也。觀老袁之躊躇未決,取回成命,而其後卒決計宣佈者,亦職是故耳。群姬何知大計?自不免以一哭了之,然老袁之死期,已於此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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