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道格拉斯·亞當斯 > 宇宙盡頭的餐館 | 上頁 下頁


  §5

  有人說,小熊座貝塔星是已知宇宙裡最駭人聽聞的地方之一。

  這顆星球富足得讓人難以釋懷,陽光燦爛得叫人驚慌失措,令人心曠神怡的居民比石榴裡的籽兒還要密集,最新一期《花花生物》雜誌頭版刊載文章稱「厭倦小熊座貝塔星就等於厭倦生命」,結果讓自殺率在一夜之間翻了兩番,如此事實真是不可謂缺乏說服力了。

  不過,小熊座貝塔星根本沒有夜晚這一說。

  這是一顆西區行星,出於某種無法解釋而又怪異得十分可疑的地形構造,整個星球基本上全是亞熱帶海岸線。出於某種同樣怪異得十分可疑的時間相對靜止構造,整個星球差不多永遠處於海灘酒吧打烊前的週六下午時分。

  小熊座貝塔星具有支配優勢的生命體從未對此做出過任何恰當解釋,他們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繞著游泳池奔跑以追求靈性啟發上,還有邀請銀河系地形暨時間控制委員會的調查官員來「體驗一下全天都反常的美好生活」。

  小熊座貝塔星只有一座城市,叫城市僅僅是因為那裡的游泳池比別處稍微密集一點點。

  倘若你從空中飛近光城——其實也沒有別的方式可供選擇,因為既沒有道路通往光城,那裡也沒有海港設施: 如果不是飛著去,光城居民就根本不想見到你——你會親眼見到名稱的由來。這裡的陽光最為燦爛,游泳池閃閃發光,棕櫚樹林立的白色觀景大道閃閃發光,大道上來來去去的健康的古銅色小斑點熠熠生輝,同樣在熠熠生輝的還有豪華宅第、煙霧繚繞的停機坪、海灘酒吧,等等等等。

  陽光最為耀眼的地方是一座建築物,高大而美麗,有兩幢各高三十層的白色巨塔,在半中腰的位置由廊橋相連。

  這座建築物是一本書的家園,建造資金來自一場非同凡響的版權官司,訴訟雙方分別是此書的編輯和一家早餐燕麥公司。

  這是一部指南書,一本旅行書。

  這是小熊座那些出版業巨頭推出過的最非同凡響的書籍,同時也是最成功的一本——比《生命起源於五百五》更加流行,比古怪子·加隆比茲(色情座六號星的三乳妓女)的《大爆炸理論——我的個人觀點》更暢銷,比歐龍·克魯飛最新的話題大作《關於性,一切你絕不想知道但又被迫查明的真相》更引發爭議。

  (在銀河外東沿區更悠閒處世的許多文明世界裡,這本書已經取代了《大銀河系百科全書》的地位,成為所有知識和智慧的標準儲藏庫,因為儘管此書冗餘頗多,且收納了為數不少的杜撰篇章——至少也是缺乏實據的謬誤猜想——但在兩個重要方面勝過了那部歷史更悠久、內容更無趣的著作。首先,價格略便宜;其次,封面上用既大且友善的字體刻印了「別慌」兩字。)

  誰想知道如何以每天不到三十牽牛星元的價錢飽覽宇宙勝景,這無疑就是他們的無價伴侶了——《銀河系搭車客指南》。

  背對指南辦公室的正門大廳站好(假設你此時已經落地,飛快下水遊完一圈,沖過澡,恢復了精神),然後向東走,沿著綠樹成蔭的生命大街前行,左手邊延伸開去的淡金色沙灘讓你歎為觀止,借風衝浪的人若無其事地在海波上方兩英尺處載浮載沉叫你瞠目結舌,高聳的棕櫚樹整個白天——換句話說,永遠——都在哼不成調的小曲,這使得你初見時驚喜不已,最後卻被撩撥得有些氣惱。

  走到生命大街的盡頭,你會進入拉拉馬丁尼區,這裡滿是商店、婆邏果樹和臨街咖啡館,小熊座貝塔星的居民在沙灘上足足地放鬆了一個下午以後,紛紛來到這裡放鬆。貝塔星上很少有地方不是永遠在享受週六下午的樂趣,拉拉馬丁尼區便是其中之一,此處永遠在享受涼風習習的週六傍晚。拉拉馬丁尼區背後有許多夜總會。

  假如在這個特定的日子——或者下午,或者傍晚,隨你怎麼叫都行——你走進右手邊第二家臨街的咖啡館,會見到小熊座貝塔星的居民和平常一樣聚在這裡,聊著天,喝著酒,看起來非常放鬆,偶爾佯裝不經意地瞥一眼其他人的手錶,想知道那些表到底有多昂貴。你還會見到幾個來自大陵五的搭車客,他們衣冠不整,搭大角星超級貨船入境還沒多久,在船上過了幾天因陋就簡的苦日子,這會兒既生氣又納悶,因為發現在這個地方,在這個能望見搭車客指南大廈的地方,隨便一杯果汁的價錢折合大角星貨幣居然就要六十塊。

  「叛徒,」其中一人悻悻然道。

  此時此刻,假如你望向隔壁那張桌子,就會看見贊法德·畢博布魯克斯坐在那裡,臉色既吃驚又困惑。

  之所以困惑,是因為五秒鐘之前,他還坐在「黃金之心」號的艦橋裡。

  「徹頭徹尾的叛徒,」那個聲音又說。

  贊法德緊張兮兮地用眼角餘光偷瞄隔壁桌邊那兩個衣冠不整的搭車客。這他娘的是什麼地方?我是怎麼來這兒的?我的飛船在哪兒?他伸手撫摸屁股底下的椅子扶手,然後撫摸面前的桌子。感覺起來相當實在。他一動不動地坐著。

  「坐在這種地方,他們怎麼寫得出給搭車客的指南呢?」那個聲音還在說話。「我是說,你看看這地方,看看啊!」

  贊法德正在看。地方不錯,他心想。但這是哪裡呢?他又是怎麼來的呢?

  他去掏衣袋裡的兩副墨鏡,卻在同一個口袋裡摸到了一塊硬邦邦的金屬,這東西外表光滑,非常沉重,不知是什麼玩意兒。他拿出來仔細端詳,驚訝得目瞪口呆。這是打哪兒搞到的?他把那東西塞回衣袋,發現有塊鏡片被金屬物刮花了,不禁一陣惱火。不過,戴上墨鏡終究還是舒服了許多。他戴上的是喬·詹塔200型超彩危險感應墨鏡,專門設計用來培養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態度。只要嗅到一絲麻煩的味道,墨鏡就會變黑,不讓你看見任何有可能讓你心驚膽戰的東西。

  除了那條刮痕,鏡片清澈透亮。他放鬆下來,但只放鬆了一丁點。

  義憤填膺的搭車客仍舊怒視著那杯貴得離譜的果汁。

  「遷至小熊座貝塔星絕對是指南史上最糟糕的事件,」他抱怨道,「他們都墮落了。知道嗎?我甚至聽說他們找了間辦公室,完全用電子手段合成了一個宇宙,這樣他們可以白天研究條目,晚上飲酒作樂——倒不是說白天和晚上在這個地方有什麼意義。」

  小熊座貝塔星,贊法德心想。至少他知道了此刻身處何方。他猜這多半是曾祖父的手筆,但原因何在呢?

  更讓他惱怒的是,忽然有個念頭蹦進腦海,異常清楚,異常確切,他已經知道了該如何分辨這種念頭。他對它們有本能的抗拒心。這些預先制定的提示來自意識中那塊閉鎖的幽暗區域。

  他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拼命想對這個念頭視而不見。念頭來煩他。他視而不見。念頭再來煩他。他仍視而不見。念頭又來煩他。他終於投降。

  去他媽的,他心想,隨波逐流吧。他太累、太困惑、太饑餓了,無力抵抗。他甚至不明白這個念頭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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