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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16

  亞瑟不怎麼確定他首先注意到缺少的是什麼。剛注意到缺少了一樣東西,大腦馬上就跳到了另一樣東西上,他隨即意識到兩樣東西都不見了,其結果非常可怕,難以處理。

  任意不在。包裹也不在。

  他一整天都把包裹放在架子上,沒有藏起來。這是在培養信任。

  他知道身為父母,必須做到的事情之一就是對孩子顯示信任,以此建立信任感和信賴感,進而為兩人之間的關係奠定基礎。他早就有不妙的預感,覺得這麼做有點冒傻氣,但他還是這麼做了,到頭來果然是在冒傻氣不假。活到老學到老嘛——至少前半句是對的,他還活著。

  同時還很驚慌。

  亞瑟跑出茅屋。傍晚即將過去,天光黯淡,暴雨欲來。他哪兒都找不到任意,連個影子都看不見。他到處求問。誰也沒見過她。他問了又問。其他人也沒見過她。他們要回家過夜了。小風繞著村莊的外圍打轉,拾起雜物,危險地隨意亂扔。

  他找到老嘮叨巴格,向他打聽。嘮叨巴格冷冷地看著亞瑟,抬手指著亞瑟最害怕的方向,但他已經憑藉本能猜到了任意的下落。

  現在他知道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

  任意去了她知道亞瑟肯定不會允許她去的地方。

  他抬頭望天,淺灰色的天空顯得陰沉而狂躁,正是《啟示錄》四騎士策馬揚鞭現身而不會覺得自己是傻蛋的那種天空。

  帶著最沉重的不祥預感,亞瑟踏上通往隔壁山谷森林的道路。第一滴偌大的雨點砸在地上,亞瑟拖著步子開始勉強奔跑。

  任意爬上山頂,低頭望進隔壁的山谷。爬上來的這一路比預想中更漫長更艱苦。她有點擔心,夜裡走山路也許並不是個好主意,但父親一整天都在茅屋附近逛來逛去,說他其實沒有在守護那個包裹,這話天曉得到底能騙過她還是能騙過他自己。最後他總算去鐵匠鋪找斯特林德研究刀具了,任意抓住機會,抓起包裹拔腿就跑。

  她顯然不能在茅屋裡——甚至村莊裡——打開包裹。隨時都有可能被父親撞見。這意味著她必須去個父親不會跟來的地方。

  她不能在此刻這個位置停下。她走了這麼遠,就希望父親不會跟來,就算跟來了,這會兒天色越來越暗,雨也下了起來,父親不可能在山坡上的林子裡找到她。

  爬山的這一路上,包裹一直在胳膊底下晃來晃去。包裹結結實實拿著很舒服,盒蓋是正方形,邊長與她上臂長度相仿,高度和巴掌高度差不多,用棕色塑料布裹得嚴嚴實實,用自打結的新型繩索捆牢。她晃了晃,沒有嘩啦嘩啦的聲音,不過她感覺到重心令人興奮地位於中部。

  已經走了這麼遠,不在這裡停下,而是走向幾乎是禁地的區域——父親所乘飛船墜毀的地方——這麼做能帶來足夠的成就感。她不太明白「鬧鬼」是什麼意思,但搞搞清楚肯定很有意思。她打算繼續前進,到了那裡再打開包裹。

  可是,天色越來越暗。她還沒有點亮微型電子手電筒,免得被遠處的人一眼看見。現在不能不用了,不過應該已經沒有關係,因為她馬上就要踏上兩條山谷之間的小山的另一邊山坡了。

  她點亮手電筒。幾乎與此同時,一道閃電照亮前方的山谷,嚇得她魂飛魄散。黑暗剛重新包圍她,隆隆雷聲又緊接著滾過大地;只有一道鉛筆粗細的微弱光束在手邊顫動,她突然覺得自己非常渺小,不知何去何從。也許她應該停下,就在這裡打開包裹。也許她應該回去,明天再離家出走。但她只猶豫了幾秒鐘,她知道自己今晚不可能回去,預感到自己永遠也不回去了。

  她順著山坡向下走。雨點開始落下。不久之前只是幾滴偌大的雨點,現在逐漸變成傾盆大雨,雨滴在樹木間嘶嘶出聲,腳下的地面越來越滑。

  至少,她心想,是雨滴在樹木間嘶嘶出聲。手電筒的燈光在樹木間晃動,陰影悄然躍動,不懷好意地偷看她——上下都有。

  她又跑了十到十五分鐘,渾身透濕,冷得直顫抖,漸漸注意到前方某處似乎還有一團光線。那團光線很微弱,她不清楚那是不是幻覺。她關掉手電,想看個真切。前方確實有一團黯淡的輝光。她看不出究竟是什麼。她打開手電,繼續跑向山坡,趕往光線所在的地方。

  可是,這片樹林確實有蹊蹺。

  她說不清問題出在哪兒,但它們怎麼看都不像充滿活力的健康樹木,正在等待美好的春天。樹木以各種怪異的角度歪七扭八,顯得蒼白而衰敗。任意總覺得它們在她走過時想伸出枝條抓住自己,不過那只是錯覺罷了,是手電筒的燈光照得樹木的影子在閃爍跳躍。

  突然,前方有什麼東西從樹上掉了下來。她嚇得向後跳去,同時扔下了手電筒和包裹。她蹲伏下來,掏出口袋裡磨得特別鋒利的石塊。

  從樹上掉下來的東西在動。扔在地上的手電筒恰好指著它,一個怪異的巨大黑影穿過光線慢慢朝她而來。除了持續不斷的雨聲,她還能聽見輕微的窸窣聲和尖細的叫聲。她手忙腳亂地抓起手電筒,直直地照向那個怪物。

  就在這時,幾英尺之外,又有什麼東西從樹上掉了下來。她發瘋似的轉動手電筒,舉起石塊,準備投擲。

  它們其實很小,是光線的角度讓它們顯得那麼碩大。不但小,而且還毛茸茸怪可愛的。又是一隻,從樹上掉了下來。這一隻恰好穿過燈光,所以她看得很清楚。

  它幹淨利落地著陸,轉過身,和之前那兩隻一樣,也慢吞吞但意圖明確地走向任意。

  她生了根似的站在那裡。她還抓著石塊,時刻準備投擲,但漸漸明白過來,被她用石塊瞄準的這些動物是松鼠。好吧,更準確地說,是類似松鼠的本地動物。軟綿綿、暖烘烘、模樣可愛的類似松鼠動物朝她走來,她可不怎麼喜歡它們的神態。

  她用手電筒照亮領頭的松鼠。松鼠好鬥地發出恫嚇的尖細叫聲,揮舞起抓著一小塊濕漉漉的粉色破布的小拳頭。任意舉起石塊威脅它,但揮舞著破布走向她的松鼠似乎全然不為所動。

  她後退一步,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若是邊流口水邊咆哮的兇猛野獸,毒牙閃閃發亮,她大概會拼了小命發動進攻,但遇到做出如此舉動的松鼠該怎麼辦呢?

  她再後退一步。第二隻松鼠從她右邊包抄過來,手裡拿著一個似乎是用橡果殼做的杯子。第三只緊跟第二隻,也走了上來。它手裡拿著什麼?像是一小塊浸濕的紙片,任意心想。

  她又後退一步,腳腕絆在樹根上,整個人向後倒下。

  第一隻松鼠立刻撲過來,跳到她身上,順著腹部向前爬,眼裡閃著冷酷的決心,小拳頭攥著那塊濕漉漉的破布。

  任意想跳起來,但只起來了大約一英寸。身上的松鼠嚇了一跳,反過來又嚇了她一跳。松鼠愣住了,用小爪子隔著濕透的襯衫抓住她的皮膚,接著又一英寸一英寸慢慢地爬了一段距離,停下來,伸出那一小塊破布。

  松鼠的怪異舉動和閃閃發亮的小眼睛幾乎催眠了任意。松鼠又把破布向前遞了遞。它一次又一次地把破布往她面前塞,誓不罷休地吱吱叫喚;最後,她緊張兮兮、猶猶豫豫地接過了破布。松鼠繼續目光灼灼地盯著任意,雙眼在她臉上掃來掃去。她不知道該怎麼辦。雨水和泥漿順著面頰往下淌,一隻松鼠坐在身上。她用破布擦掉眼睛裡的泥漿。

  松鼠發出勝利的尖叫,搶回破布,從她身上跳回地面,蹦蹦跳跳地跑進漆黑的夜色,閃電般地爬上一棵樹,鑽進樹幹上的一個洞,舒舒服服地坐下,點燃香煙。

  與此同時,任意在忙著趕開拿著一橡果杯雨水的松鼠和拿著紙片的松鼠。她坐在地上往後蹭。

  「不要!」她喊道,「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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