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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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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亞瑟·鄧特這輩子見識過不少下三濫的地方,但還沒見過哪個太空港豎著標牌說「連消沉旅行都比到達這裡強」。為了歡迎客人,到達大廳掛著「這他媽星」總統微笑的照片。人們只找到了他的這一張照片,是在他吞槍自殺後不久拍攝的,儘管工作人員盡心盡力地修整了底片,但那個笑臉還是像鬼一樣。腦袋有半邊是用蠟筆畫上去的。沒有找到人肯繼任總統,所以也沒有找到照片替換這一張。這顆星球的百姓從古到今只有一種野心,那就是離開。 亞瑟登記住進城區外圍的小汽車旅館,悶悶不樂地坐在潮乎乎的床上,翻看同樣潮乎乎的介紹小冊子。小冊子說第一批定居者艱難跋涉無數光年,來到銀河系未經勘測的旋臂盡頭,落地後脫口而出的頭幾個字就是「這他媽」,本星球因此得名。最主要的城鎮名叫「算了吧」。沒有其他城鎮值得一提。這他媽星的殖民不怎麼成功,想在這他媽星討生活的人可不是你想與之為鄰的那種人。 小冊子提到貿易。這裡最主要的商品是這他媽星沼豬皮,但銷路不怎麼好,因為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會想買這他媽星沼豬皮。這個生意還能苟延殘喘,只因為銀河系總有數量可觀的人腦子不正常。先前在飛船狹小的乘客艙裡,亞瑟環顧四周,見到的某些同伴讓他很不舒服。 小冊子講述了本星球的部分歷史。撰寫者剛開始顯然還想鼓吹一下,著力強調說這地方並不總是那麼冷那麼潮,但除此之外怎麼也找不到好話可說,因此語氣很快墮落成了毫不掩飾的挖苦。 小冊子講述殖民的早期歷史,說在這他媽星上,主要活動就是抓這他媽星沼豬和剝皮吃肉,因為這他媽星現在只存在這一種動物,其他動物許多年前就絕望而死了。沼豬個頭很小,性情兇猛,離完全無法下嚥只差那麼一丁點,否則人類在這顆星球就無法存活了。那麼,在這他媽星活受罪,到底有什麼哪怕無比微小的回報呢?唉,什麼都沒有。徹底沒有。甚至用沼豬皮做衣服遮風擋雨都只能收穫徒勞和失望,因為沼豬皮薄得難以理解,而且還透水。定居者對此眾說紛紜。沼豬有什麼保持溫暖的秘訣嗎?要是有誰學會了沼豬互相交談的語言,他們就會知道根本沒有秘訣。沼豬和這裡的任何人一樣覺得又冷又潮。可惜誰也沒有哪怕最起碼的興趣去學習沼豬語,原因非常簡單:這種動物的溝通手段是卯足了勁互咬大腿。這他媽星的生活反正就這麼回事,沼豬想說的內容基本上都能用這種手段表達。 亞瑟繼續翻看,終於找到了他在找的東西。小冊子最後面是這顆星球的幾幅地圖。地圖粗糙而簡單,因為誰都不該對它們產生過多的興趣,但亞瑟看到了他想知道的事情。 剛開始他沒認出來,因為地圖和他預想中的恰好顛倒,因此看起來完全陌生。當然了,上和下,北和南,這些都是任意指定的方位,但我們已經習慣了現在看待事物的方式,亞瑟把地圖顛倒過來,理解其中的意義。 左上角有一大塊土地,從上到下漸漸變窄,中段極細,向下重新膨脹,狀如巨大的逗號。右手邊幾大塊土地的交錯形狀頗為眼熟。輪廓線不完全相同,亞瑟不確定是因為地圖太粗糙還是因為海平面較高,抑或是事情在這兒就是不一樣。但證據確鑿,不容置疑。 這無疑就是地球。 更準確地說,這絕對不是地球。 只是很像地球,在時空中佔據著同樣的坐標。至於在可能性中的坐標就天曉得了。 他歎了口氣。 他意識到,這裡是他能找到的最接近故鄉的地方。這意味著他與故鄉已經遠得不能再遠。他悶悶不樂地合上小冊子,思考在地球上接下來他會做什麼。 他對剛才的念頭擠出空洞的笑聲。他看著舊手錶,晃了晃,上緊發條。根據他自己的時間標度,他結結實實旅行了一年才來到這裡。一年前,他們在超空間發生事故,芬切琪徹底消失。前一分鐘她還在暴跌航機裡坐在他身旁,下一分鐘飛船來了個毫不稀奇的超空間跳,他再看過去,芬切琪就不在了。座位甚至沒有一絲暖意。她的名字甚至不在旅客名單上。 他跑去投訴,空航公司非常緊張。太空旅行經常出怪事,許多怪事讓律師掙了許多錢。他們問亞瑟和芬切琪來自哪個銀河區段,亞瑟答道ZZ9複Z阿爾法,他們完全放鬆下來,亞瑟一看就知道准沒好事。他們甚至還笑了笑,不過當然飽含同情。他們讓他看機票合同上的條款,條款說不建議生命誕生于複區的個體進行超空間旅行,否則風險自負。他們說大家都知道這一點。他們搖著頭吃吃竊笑。 亞瑟走出他們的辦公室,發現自己在微微顫抖。不止因為他以最徹底最決絕的方式失去了芬切琪,還因為他在銀河系待得越久,他徹底不瞭解的事情似乎就越多。 他暫時迷失在了這些令人麻木的記憶中,有人敲了敲旅館房間的門,沒等他回答就打開了門。一個衣冠不整的胖子拎著亞瑟唯一的小提箱走了進來。 他才說到「要我放在哪——」突然就是一陣劇烈的騷動,他猛撞房門,想擋住一隻渾身疥癬的小動物,那動物咆哮著從潮乎乎的夜色中躥出來,一口咬住胖子的大腿,不顧那兒綁著幾層厚實的皮革襯墊。接著是好一陣難聽難看的吱喳和扭打,胖子狂呼亂喊,指天畫地。亞瑟抓起門口的大頭棒——顯然就是為了這種時候準備的——猛揍沼豬。 沼豬突然鬆開嘴,瘸著腿向後退,暈乎乎、慘兮兮。它在房間角落裡焦躁不安地打轉,尾巴夾在兩條後腿之間,緊張地仰望亞瑟,腦袋怪模怪樣地朝一側使勁抽搐。它的下巴似乎脫了臼。它叫了兩聲,用濕乎乎的爪子刨地板。給亞瑟拎手提箱的胖子坐在門口罵娘,按著大腿上的傷口止血。他的衣服已經被雨淋濕了。 亞瑟望著沼豬,不知如何是好。沼豬好奇地看著他。它嘗試著接近亞瑟,輕輕發出哀怨的嗚咽叫聲,痛苦地扭動下巴。它突然撲向亞瑟的大腿,但脫臼的下巴咬不住東西,它悲哀地叫著,落回地上。胖子一躍而起,抓過大頭棒,把沼豬的大腦在薄地毯上砸成了黏糊糊的一團,接著氣喘吁吁地站在那裡,像是在說鬼東西你倒是再動彈啊,再動彈一下給老子看看啊。 一隻眼球在沼豬被搗爛的腦袋上責備地看著亞瑟。 「你覺得它那是想說什麼?」亞瑟小聲說。 「唉,沒什麼,」胖子答道,「它只是想表示友好罷了。」他抓緊大頭棒,補充道,「而這只是我們友好回去罷了。」 「下一班離開的飛船是什麼時候?」亞瑟問。 「你不是剛到嗎?」胖子說。 「對,」亞瑟說,「咱坐坐就走。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找對了地方。抱歉。」 「你是說你來錯了星球?」胖子頓時吊長了臉,「有意思,大家都喜歡這麼說。特別是住在這兒的人。」他盯著沼豬的殘屍,眼神透著世代相傳的深刻怨恨。 「哦,不,」亞瑟說,「倒的確是這個星球,沒錯。」他撿起床上潮乎乎的小冊子塞進衣袋,「沒事了,謝謝,給我就好。」他接過胖子手裡的手提箱,走到門口,望著外面陰冷潮濕的夜晚。 「對,的確是這個星球,沒錯,」他重複道,「找對了星球,走錯了宇宙。」 一隻孤零零的鳥兒在天上盤旋,他邁步返回太空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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