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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間也苦幽明殊途


  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無歡和土便常常出現這樣的對話,因為他的傷勢仍未復原,便留在幽冥之都的冥河之旁,像千年前的狄孟魂一般,接受土的療傷。而從土的敘述中,他也約略瞭解了這個幽冥之都的真正概況。
  原來,土、南斗和炎帝都是因為另一場時空巨變來到人間的『半人馬星人』,這種異星人曾經在日後的二十二世紀對地球展開過一場極其慘烈的星際戰爭,和地球人的命運有著極重大的關係,但是那是一段數千年後才會發生的歷史,和土等三人卻沒有直接的關聯。
  在這三個異星人之中,南斗是個野心家,創造了整個「天庭」之後,打算實行侵略天下的雄圖美夢,炎帝則生性較為恬淡,只創造了個小小的「南方天庭」偏安一隅,但是最後卻仍然被南斗害死。
  至於土自己,從一開始就對實際的生物沒有興趣,但是在一場機緣巧合之中,發現了地球上的人類有著一股主宰人體的力量:「靈魂」,於是便構建了「幽冥之都」這個空間,專門搜集靈魂來做研究。
  而對於幽冥之都的確實地點,無歡也極有興趣,但是土卻無法用他能夠瞭解的詞匯來解釋,只知道在神話時空的年代,幽冥之都在昆侖山天庭後方有一個入口,但是隨著時光的逝去,凡間已經很少有人可以知道它的入口。
  若不是這次無歡在「落魂陣」中機緣巧合,在扭曲的空間入口處接上了幽冥之都,想來也絕不可能進入這個奇幻的死後世界。
  無歡的一生之中,先是從石壁上得知了狄孟魂在千百年歲月中的累積所學,後來又在昆侖山親炙了姚笙的術法能力,此刻他又身處在土的幽冥空間,上對於靈魂之學的觀察、研究比起狄孟魂等人的學問更是只多不少,在這段身處幽冥之都的歲月之中,無歡更是機緣巧台地學到了土的許多學問。
  「你們常人的身體,像是個浩瀚無比的宇宙,」土有一次這樣讚歎地說道:「每一個最細微的部份都是窮我一生也研究不完的課題,而且我相信你們的世界背後,一定有一個我無法想像的造物者,一個主宰。」
  這樣的說法,無歡只能懂個大概,但是卻也知道那是個浩瀚至極的大課題。
  「像我研究你們的靈魂,就像是個小孩子走過大海一般,頂多只能捧出來一手的細沙,卻根本不可能碰觸到大海的最底端,」土的聲音仿佛有幾分遺憾。
  「你們的靈魂結合肉體的方式,是最迷人,也最有技巧的一種方式,而且一個靈魂又可以細分出來許多微小的部份,在人活著的時候,也不曉得是什麼樣的力量,讓它們那麼和諧地結合在一起,死了之後卻也不會四散,而是用另一種更微妙的方式排列,到別的地方,甚至再一次成為另一個人。」
  「我知道,」無歡點頭說道:「狄師說那就叫做『輪回』。」
  「而到了我這兒的靈魂,也很有趣地有著不同的領會和感受,」土的大手一招,在幽暗中便開了一扇像是窗戶一般的明亮圖畫,無歡知道,這便是其中一道靈魂的所見所思。
  「有些想法天馬行空,而且靈魂自己對這個也深信不疑。」
  在那個圖案中,靈魂的擁有者想像自己到了一個類似皇宮大殿的所在,但是那大殿卻有著極為可怖的景象,兩邊森然林立著牛頭、馬頭的衛士,四邊都是各式的酷刑刑具。
  而大殿的中央,便坐著一名面目醜怪雄偉的王者,在靈魂的想像中,這個王者的名字叫做「閻羅」。
  「這個靈魂的想法是很有趣的,」土說道:「在他的念頭中,死後的幽冥世界便是一座十八層的大殿,每個殿都有責罰人的酷刑。通常,這種死後世界也是犯錯之人才會來的地方。」
  「閻羅殿……閻羅王……」無歡喃喃地念著,也覺得非常有趣。「不過,難道死後世界真的就只是你這樣的黑漆漆一片地方嗎?」
  「當然不是,」土說道:「我這兒收容的,也只不過是眾多靈魂中的一小部份,其他的到了什麼地方,我就不曉得了,也許是天空,也許是另一個幽冥之都,也許是更遙遠,我們完全想不到的地方。」
  而對於當世祭祀者常提及的三魂七魄,土也有他獨特的解釋。
  「魂和魄,其實都可以解釋做一種讓人體運作的力量,」土侃侃地說道:「三魂管的是人的思想、生機和感覺,七魄則是管人體七種內臟的能量。」
  這樣的說法說了沒多久,土的幽冥之都竟來了一個讓無歡完全料想不到的奇異訪客。
  這個訪客,居然便是將無歡打死,遺棄在落魂陣中的西歧軍師姜子牙!
  但是薑子牙卻不是以凡人的形態出現在幽冥之都的,據土說,來到此地的只是薑子牙的一道魂魄。無歡看見薑子牙的形貌依舊,只是神情恍惚,已經不復往日的睿智神采。
  雖然薑子牙以卑劣的手段將無歡害死在落魂陣內,但是無歡卻不是個記仇記恨之人,此刻看見了薑子牙的一道遊魂,心中沒有任何的怒意,相反的卻有點同情。
  但是土卻沒有將薑子牙的一條魂魄收進幽冥之都,只是將薑子牙的形影引在身邊。
  「薑子牙此刻還沒有死,」土說道:「只是被人用引魂的方式祭拜,拜掉了身上的幾條魂魄,但是西歧的幫手已經快要來了,他們應該會有方法將這條魂叫回去。」
  果然,不多久之後,幽冥之都外邊便傳來了幾陣幽然的叫聲。
  「子牙……子牙……」那聲音幽幽地叫道:「我乃赤精子,前來引你回西歧……」
  薑子牙的魂魄像是有所感應一般,土輕輕一吹,他便輕飄飄地掠過幽冥之河,逐漸消失在遠方。
  「西歧的人對這種引魂的術法也相當的熟悉,有幾個人也知道我這地方,」土說道:「只是我早已習慣了自在的陰暗生活,也從來不曾和他們來往。」
  「那薑子牙……」無歡遲疑地問道:「有一種東西叫做『封神榜』,你可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封神榜?」土奇道:「我卻是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無歡想要仔細地敘說,卻忘了土能夠在片刻間讀透人的心事,還沒開口,便聽見他低柔的沉吟聲響。
  「嗯……」土的聲音透著奇怪:「這東西和南斗有關的話,那就有點不尋常了……」
  「你也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無歡奇道。
  「南斗的頭仍然活在世上,這種事並不奇怪,因為我們族人的確有這樣的強韌生命力,但是他要薑子牙收集這些魂魄,那便有些奇怪了……」土沉吟道:「難道……」
  「那些魂魄,果然都被薑子牙收集起來了?」無歡好奇道。「他們沒有來你這兒?」
  「你看過的那些死去之人,像伯邑考、薑皇等人的魂魄都不在我這兒,所以很有可能在薑子牙那兒沒錯。」土說道:「我們的體質,多接觸你們凡人的靈魂是有點好處的,但是南斗要他們有什麼用呢……」
  「好處?」無歡好奇道。「那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我們凡人的靈魂會對你的體質有好處?」
  「這是我偶然發現的,因為我長年接觸你們凡人的靈魂力場,久而久之發現你們的魂魄對我們的肉體有修復作用,但是卻只是小小的幫助,談不上什麼大用處……」
  土在那兒自顧自地想了許久,才緩緩地說道:「我想不出來南斗的圖謀是什麼,也不想知道,因為他和我秋毫無犯,只要不來我這兒搗蛋,做什麼都不關我的事。」
  無歡急道:「可是那關我的事呀!我畢竟是個活在人間的人,如果南斗有什麼圖謀,會讓我認識的人受苦啊!」
  土沉默了一會,才輕輕地說道:「還是不關我的事。」他說道:「我在這幽冥之都,坐看人間風生水起,看遍那麼多人笑過,傲過,最後還是一壞黃土,來過我這兒之後,不管是喝了孟婆湯也罷,過了三河原、十八殿閻羅也罷,不都還是一樣的人間,一樣的悲喜?你已經經歷過了這樣的生死,難道還看不透這一點嗎?」
  聽了這樣的話,無歡有點愕然,想要回嘴,卻覺得心中隱隱有什麼地方被觸動了幾分。
  「你看看這些靈魂吧!」土指著幽冥之河方的眾多飄蕩魂魄,每一個魂魄都有一個光點,無歡曾經從光點中湊進去看過,在那裡面有著靈魂們生前的悲哀喜樂各種記憶。
  「看看這些靈魂,不管他們生前有多麼牽掛,有多麼美麗的記憶,經過我這條河之後,便要重新開始,將前一世的人間全數忘記,再走一次凡人的悲愁愛怨……真的不重要,無歡,真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無歡仔細咀嚼他的說話,雖然仍有不服氣之處,卻也覺得沒辦法駁斥他。
  早逝的母親……
  因為熱心而枉死妖精手中的父親……
  一生將情感深埋在心中的無虧公公……
  情深眷戀,卻好幾生無法見面的狄孟魂和姚笙……
  還有,那讓他在睡不著的夜裡輾轉反側,「狐兒」蘇姐己美麗的少女身影……
  而就在這段幽冥的經歷之中,無歡的心裡起了微妙的變化,漸漸將自己對人世的眷戀包裡起來,因為怕再次受到傷害,便不再放開自己的心,也不想再愛上任何人,關懷任何人。
  黑暗的河水,潺潺地在耳邊流過。
  無歡從童年開始,便已經很習慣這種和黑暗與寂寞為伍的平靜生活,每天坐在幽冥之河的旁邊,聽著土說著無數的幽冥故事,坐看那一道道笑著、哭著、怨著、念著的幽魂在眼前飄過,無歡覺得自己已經和這片死後的世界緊緊融在一起,仿佛一輩子住在這兒也沒有什麼關係。
  而土在送走薑子牙的魂魄之後,便很有興趣地開始注意西歧和商朝政府軍的鬥法過程,他的能力足以在幽冥之都和凡間開一道敞開的通路,可以看得到凡間的情景,無歡因為也沒有別的事可做,便時時相他一起看西歧和商湯王朝的戰事。
  原來,當日薑子牙的魂魄四散是因為被「落魂陣」的力場作祟,這才被商朝陣營拜得幾乎送去老命。但是後來從姜子牙師門處來了幾名奇人之後,整個狀況便改觀過來,西歧陣營在薑子牙回復神志之後,接連破了「天絕」、「地烈」、「風吼」等六陣,但是遇到最棘手的「落魂陣」,又遇上了商朝陣營請來的另一名奇人高手。
  而這名高手無歡卻是見過的,那便是在昆侖後出曾被姚笙收去定海珠的趙公明。
  此後兩方的交戰過程,更讓無歡萌生出人生果然是一場無聊遊戲的出世想法。
  「趙公明打傷薑子牙,姜子牙作法拜死趙公明……」無歡對土這樣笑著說道:「趙公明三個妹妹前來報仇,西歧大軍、商朝大軍殺了又來,來了又殺,果然真像是場無聊的棋戲……」
  而土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在幽冥之河的流水聲中輕輕地笑著。
  然而,這樣的幽冥歲月終究也要到了盡頭,無歡身體上的傷在這段奇特的歲月中終於痊癒,在這段日子之中,無歡曾不止一次向土表明想要一生留在幽冥之都的念頭,但是土卻始終不曾答應。
  一日,土對無歡說道:「人們常說,幽明殊途,你在這兒待了這麼久的時間,已經算是個異數,你身上的傷痕已經痊癒,你也該離開我這兒了。」
  無歡知道土雖然溫和,個性卻也是說一不二,只好勉強笑笑:「那也就是說,我得要真的死了,才能再到你這兒了,對不對?」
  土輕輕地一笑。
  「對。」他說道:「只盼你真的死了之後,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不用到我這奇怪的地方來。」
  這樣的道別語,果然令人心生奇異的古怪感覺,無歡還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幽冥之河的水流聲已經越來越模糊……
  沉靜的空間中,只聽見土那永遠不變的溫和聲音。
  「人生在世,譬如朝露……」他說道:「西歧是空,商湯也是空,人間苦,生死也不如……」
  然後,那水聲完全消失之後,無歡發現自己仍然置身在佳夢關前的曠野之上。那便是他陷身在「落魂陣」時的同一個地點。
  同一地點,但是時移事往,景物早已不同,眼前的佳夢關已是一片殘破的廢墟,四周圍的天空依舊湛藍,而當年兩軍布下十絕大陣的平野,此刻卻早已長滿了漫天的長草。
  而當日西歧大營駐紮之處,此刻早已成為一堆亂葬的廢崗,零零落落地插著許多木牌,看名字卻是西歧陣營中死去的將士名字,有的墓牌上擺著衣物,有的則插著一頂頭盔,春風過處,吹著頭盔叮噹亂響。
  兵戰過處,放眼皆冤魂。
  無歡默然地走上亂葬崗,卻在一棵樹上看見一副穿著甲衣的白骨,風吹日曬,身上的布衣早已爛光,卻在胸前垂著一顆小小的玉牌。
  玉牌上,以小小的紅字刻上:「長生富貴,吾兒滿月」。
  無歡默然站在那副白骨之前,佇立良久,才找了根刀,把那不知名的屍骨連同玉牌埋了起來。
  而那在遠方等待愛子歸來的老父老母,也只能看著風起,看著雲滅,日日夜夜,等待著一個永不可能的希望回來。
  當日在佳夢關前,西歧軍師姜子牙大破十絕陣,大破佳夢關。
  「太師」聞仲也於不久後命喪絕龍嶺。
  商朝天子紂王依然與新寵妃妲己笙歌終夜,荒淫不禁。
  經此一役,西歧大軍繼續指向朝歌城,不破朝歌,永不罷休!
  這是無歡從附近浪人的口中聽來的消息,但也是一年前的舊事了,不管是什麼事,發生在什麼時候,此刻對無歡來說都彷若過耳春風,再也不掛在心上。
  在佳夢關前的曠野之上,某一個明月當空的夜裡,無歡的身影長長地映在關前的長草堆中,緩緩遠去。
  而遠方的天邊,那伐紂的烽火,依然像是鮮紅的血一般,泄紅著苦難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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