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一個地方 | 上頁 下頁
三二


  岩石的表演在他們看來,只不過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而已,他們決無興趣去追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而岩石事後研究他無法生出火來的原因,是因為那地方空氣成份的緣故。火要有氧才能發生,空氣中如果沒有氧,當然就不可能有火。

  當岩石非常認真說出他的這個分析結果時,所有聽到的人都發出近乎喝倒采的聲音。

  當然如果空氣中沒有氧,就不會有火。然而那地方的空氣之中當然應該有氧,不然就算那些藍皮膚的當地人可以不需要氧氣,岩石是一定需要的,沒有氧氣,他早就窒息死亡了。

  岩石苦笑:「確切的原因我不知道,或許那地方的空氣中的氧,只能供呼吸,不能產生火,或許──或許成份不同。在那樣的怪地方,甚麼樣的怪事都會發生。」

  大家沒有再表示甚麼,當時沒有人注意這一點,也不同意岩石的說法,因為空氣就是空氣,若不是到了另外一個星球上,就不應該不同,在地球上,空氣成份固然有區別,可是也不會有性質上的根本不同。而根據岩石的敘述,他不像是到了外星,他應該還在地球上。

  而岩石所說的第二個他未能將人間的那一套在那地方傳播開去的因素是:他發覺那地方的人,完全沒有追求新知識的要求。岩石覺得那地方的人的生活,接近原始人,他覺得自己不知道有多少知識可以傳授給所有人。

  他想像一個現代人回到了接近原始人的社會,以擁有的現代知識,簡直就可能成為超人,成為人人崇拜的偶像!

  如果真的現代人出現在原始人社會,確然會有這樣的優勢。因為人類有對新知識的追求,有求知的欲望,更有許多許多其他的欲望,要依靠新知識來滿足。

  可是在那地方,根本沒有求知的欲望,沒有其他的欲望,新知識對他們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岩石努力想表現他比他們懂得多許多,而且可以將他所懂得的傳授給他們。

  可是結果正合上了一句俗語:「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一點作用都沒有。

  所以有幸,岩石身上的一切人間壞習慣,沒有污染那地方的純潔。

  後來我和白素討論,覺得有一句話,雖然被評為不科學,可是卻很有些道理,這句話是:「物必先腐,而後蟲生。」

  如果根本像那地方的人那樣,不論你說得多麼動聽,完全不為所動,蠱惑人心者,當然也就無所施其技,甚麼主義、甚麼主義,哪裏會有市場。

  岩石還從那地方空氣成份可能不同上,觀察到了那地方的許多奇特現象。

  他發現那地方沒有老人,人成熟到了一定程度之後,直到死亡,不再在外形上有顯著的變化。

  他發現那地方沒有使人身體受到傷害的病菌,沒有疾病。有傷口(非常少有)、流血(血色鮮紅),卻從來不會發炎。

  他發現那地方的風和雨,都是和風細雨,每當雨後,花草樹木格外美麗。

  他第一次看到那地方的人所住的房屋時,根本不以為那是房屋,而只以為是一種涼棚。而且那並不是搭出來,而是種出來的一種類似竹子的植物,枝幹十分光滑,將它們一排一排種在一起,就生長成為一道牆,三道牆形成之後,枝幹向上生長,自然而然糾纏在一起,加上茂密的葉子,成為天然的頂部。

  這樣的「建築物」,到處都是,沒有門窗,只有三邊,和長袍的情形一樣,誰喜歡住就住,只要看到空在那裏,就可以當作是自己的,人在這樣的屋子裏進行的任何活動,旁人只要有興趣,當然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過岩石發現除了開始的時候,他還會看上幾眼之外,其餘人對於他人在做些甚麼,根本毫無興趣。

  岩石在沒有多久之後,也發現那些像馬一樣高大的動物,非常馴善,而且背部很寬廣,天然有可供人騎坐的凹處,就這樣騎上去,就非常舒服,跑起來又穩又快。

  這時候岩石已經完全可以肯定,在這裏沒有「私人擁有」這個觀念,或者說,這裏的「私人擁有」觀念很特別,還是以那種長袍為例,當長袍穿在甲的身上時,當然屬於甲所有,不會有任何人從甲那裏取它。然而甲卻並不將身上的長袍視為個人擁有,他隨時可以放棄,在他放棄之後,人家就可以取用,而當他又有需要的時候,他也隨時隨地可以取得人家曾經用過而又放棄了的,或者隨時隨地可以取得新的。

  其他所有的東西,都依照這個例子,毫無例外。

  這種情形,在人間也有人有過類似的理想,可是事實證明,人間永遠無法出現這種情形。

  要出現這種情形,必須有兩個條件:

  第一,要人沒有食欲。這沒有可能,食欲是人根本的欲念,深植於人類生命基因之中,決定人生命的形式。

  其次,要有極度豐盛的物資,可以充分供人取用。這更沒有可能,別說現在地球上人口已經到了接近爆炸的程度,就算在原始人時代,物資也不夠分配,所以才導致爭奪成為人的天性。如果物資有充分的供應,人的爭奪天性,難以形成。

  而在那地方居然出現了這樣的情形,非常令人心嚮往之。然而絶對不是人人都和我想法一樣,大亨和陶啟泉就皺著眉,他們心中顯然是在想:那地方的這種生活形式,實在是太乏味、太無趣了,毫無人生意義,人和昆蟲沒有分別,只是活著而已,那種生活,可怕之極。

  我並沒有冤枉他們,大亨已經首先忍不住搖頭,道:「你在這種地方,住了多久?」

  岩石的身份和大亨、陶啟泉差不多,都屬於人間的豪富階層,可是岩石的性格顯然不同(不然他也不會放著奢華的日子不過,而深入蠻荒去探險了),所以他的回答是:「那地方的日子太寧靜舒適了,完全使人不去計算日子。我一直到了離開之後,才知道我『失蹤』了將近兩年。」

  岩石這樣說,表示他在那地方生活了兩年之久。

  而我心中立刻升起了疑問:岩石對那地方的生活如此滿意,他為甚麼要離開?

  我還沒有開口,大亨就將這個問題提了出來,不過他問得非常不懷好意,充滿了諷刺,他道:「為甚麼只住了兩年,應該在你心目中的天堂終老才是,還是想來想去,覺得地獄的生活比天堂有趣得多,哈哈!哈哈!」

  岩石望了大亨一會,沒有直接回答。

  我對大亨的態度頗不以為然,哼了一聲,道:「聽他繼續說下去。」

  大亨毫不掩飾他的不耐煩,大聲道:「請長話短說,不必詳細介紹那地方衣食住行的情形了,沒有甚麼人會對那地方的那種生活有興趣,聽聽或許很有趣,真要成了那地方的人,何不在人間服無期徒刑。監獄裏也是生活物資絶對不會缺少的地方!」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自然而然搖頭,感到人和人之間,對事情在認知上的差別,真的可以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們認為那地方堪稱極樂世界,而大亨和陶啟泉的認知卻截然相反。

  大亨在這樣說了之後,一副向我們挑戰的神情,我卻沒有和他爭論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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