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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菊倒很爽氣,並不賣關子,立即說到另一個關鍵:「我和竹在監視潛水隊的活動上,處在最前哨的地位,也最接近他們。這鬼子潛水隊,傢伙帶得不少,可是他們卻像是不知道那一帶的湖水之中,有九鬼井這樣的一個大險境在。」

  確然,據說日本軍隊在侵占中國土地之前,由於情報好,準備充分,所到之處,都有比例四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但是,對於鄱陽湖之中,有這樣奇詭的水文情況,只怕也一無所知。

  菊繼續道:「他們分成了兩隊,輪流換班,第一隊在到了九鬼井附近之後,就沒有再出水面,估計也被漩渦捲進了湖底,可是當時的情形如何,我們沒有人瞧見。」

  一聽得菊這樣說,我們各人都不禁大是緊張,因為那表示第二隊的潛水員出事的情形,她是看到的了。

  一時之間,人人屏氣靜息。菊長長的吸了一口氣:「我們雖然自小在湖中討生活,還有人說我們是魚的化身,但就算是魚,也怕九鬼井的漩渦,所以當時,我和竹拼了命的接近九鬼井去,看個究竟──」

  她說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我們游到近前,就看到十來個鬼子潛水員,正被漩渦的吸力吸住了。在那時候,還有一線機會,只要發力掙扎,還可以掙得脫,可是,我們看到的情形──卻──令人──難以相信。凡是有經驗的潛水員都知道,自己的生命在這樣危險的情形下,當真如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之中,逃出來還來不及。可是這十來個人,非但不逃,而且,各自不知在哪裏取了銳利之極的匕首在手,互相之間像瘋了一樣地刺殺。就在水中,展開了肉搏戰,有的已身中幾刀,兀自揮刀刺向他人──情形──可怕之極了!」

  菊一口氣說到此處,滿是皺紋的臉上,蒼白之至,五十年前看到的奇異可怕景象,顯然令她餘悸猶在。

  一時之間,人人都為她所措述的景象震撼,都不出聲,官子先開口:「他們的血──」

  菊喘了一口氣:「你是說他們的血應該浮上水面。殺戮就在漩渦旁進行,漩渦的力量極大,把一切全都扯了進去。」

  官子顫聲道:「那我祖父──」

  菊道:「當時,我和竹看到這種情形都震驚之至,竹稍在前面少許,她突然一個滾翻,又向前衝了出去。我大吃一驚,一伸手想抓她,卻沒有抓住,眼看她的去勢,非被漩渦捲進去不可。忽然,在那一堆正在互相殘殺的人堆之中,有一個人不知怎地,或許是有一股水力,把他向外捲了出來。水勢極急,那人和竹的身子相撞,把竹撞遠了一些,竹也覺出了危險,一把抱住了那人,那人也自然而然抱住了竹。我趕過去,先在那人頭上重重一擊,將他打昏過去,再和竹合力把他弄出水面,拖上了小船。官子姑娘,那人就是你祖父山下堤昭了。」

  一聽得菊的敘述,人人都不禁「啊」地一聲。因為單從山下堤昭的記述看來,是竹「捉」了山下,雖然是「捉」,但也等於是救。

  可是事實上,卻是山下的身子撞開了竹,使竹免被漩渦捲進去,應是山下救了竹。

  這或許就是竹委身於山下的原因之一。

  菊再說下去,果然如此:「那人昏迷未醒,我們把他綁起來,那鬼子軍官樣貌不錯,竹定定地望了他半晌,忽然道:『菊,我要嫁給這鬼子。』我嚇得全身發麻,叫了起來:『你瘋了?』竹卻道:『是,我瘋了。』但接著,她說的話卻很清醒,她道:『菊,姐妹一場,你只要給我三日時間,我不忘大恩大德。』我哭了出來:『你叫我如何向四嫂交代?』竹也哭了出來:『你不依我,我便死在九鬼井中──抱著他一起死!』我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一咬牙,就答應了她。」

  菊在隱蔽處躲了三天,在這三天之中,她不知道竹和鬼子之間發生了甚麼事。但三天之後,她始終沒有勇氣去面對四嫂的責問,所以也索性離開了家鄉。

  她一來有家歸不得,離開了多年來相依為命的親人;二來又怪自己當時心腸太軟,沒有想把鬼子打死;三來怒恨親如姐妹的竹,竟然跟了鬼子;四來又明知自己這一走,必然背上了逃兵的臭名;五來在湖底所見的那種慘象,一直浮現在眼前,成為一大心病。

  於是,她傷心人別有懷抱,自此孑然一身,浪跡天涯,直到許多年之後,才重歸故鄉,當然早已滄海桑田,物事全非了。

  這一番介紹是白老大說的,白老大說完之後,又道:「菊在浪跡江湖時,也幹了不少事,頗有傳奇轟烈的在。」

  穆秀珍立時道:「是,菊姨在江湖上──」

  她一言未畢,便被菊打斷:「都是陳年舊事,提來作甚麼。」

  穆秀珍果然便不再說甚麼。我心中想,官子見到菊,菊要官子先去見穆秀珍,再去見白老大,由此見知,菊和穆秀珍之間,必有淵源,當然也大有故事在內,有機會倒要好好的問上一問。

  這時,我更集中想到的是,菊在湖底看到的那種情景,我再問一遍:「你說看到日軍潛水員在湖水之中自相殘殺?」

  我之所以要再問清楚,因為那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日軍的官兵,雖然生性兇殘,但絶沒有理由自相殘殺的──若這是真的,倒也解釋了竹何以說甚麼也不肯說出她和山下相遇的情形,因為說了,山下也不會相信。

  我又想到,山下當然也參加了自相殘殺的行為,他僥倖被水流捲了出來,可是,何以他似乎全然不知道有這樣的事發生?

  我這一問,不但為了自己心中的許多疑問,而且也代表了其他人心中的疑問。

  菊苦笑:「許多年來,我也一直在問自己:在湖中看到的可怕情景,是真的還是幻覺?我也一直在追尋答案,到處找高人去問,去請教──」

  我性子急:「可有答案?」

  菊忽然皺起了眉,伸手在臉上重重的抹了一下,好一會不出聲。我想催她,但被白老大使眼色制止。又過了一會,菊才伸出腳,踢開了一塊石頭,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算有答案,有人告訴了我一些事,可是我卻半信半疑。」

  白素道:「且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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