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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楊立群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才又道:「我一看到有人站著,我根本不認識他,我的第一個印象,就是這個人極度厭惡。我很少這樣討厭一個人,而且這個人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可是那種厭惡感如此強烈,以致他雖然並沒有擋著我的路,在跨出電梯之際,我還是厲聲喝著:『讓開!』」

  我搖著頭:「胡協成外形極猥瑣,很惹人討厭。」

  楊立群側著頭想了片刻:「外形?不關外形的事,我只是憎惡他。當我一看到他就厭惡時,還不知道為了甚麼,當我動手殺他時,我就明白了。」

  我吃了一驚,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搭腔才好,當時我的樣子,也只有「張口結舌」四個字才能形容。

  楊立群又道:「他聽到我一喝,連聲道:『是!是!是!』,而且,立即退了開去。我只當他是一個不相干的人,讓開了,也就算了。可是他卻目不轉睛地望著麗玲,而麗玲則在避開他的目光,也現出極厭惡的神情,這種情形,使我立時感到:他們認識!那使我更憤怒,我問他:『喂,你是甚麼人?』」

  楊立群喝了一口咖啡,又點著了一支煙,才又道:「他態度極恭敬,說道:『楊先生,我姓胡,叫胡協成!』我一聽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甚麼人,這時,麗玲也開口,聲色俱厲,充滿厭惡:『你來幹甚麼?我和你甚麼關係都沒有!』胡協成神情苦澀:『麗玲──』他才叫了一聲,我就喝阻,他忙改口:『劉小姐,我,我……』」

  我用心聽著,根據楊立群的話,想像著當時的情景。胡協成生活潦倒,他去找劉麗玲,多半是想弄點小錢,男人到這種地步,還要低聲下氣,沒出息是沒出息到了極點,可憐也算是可憐到了極點。

  楊立群繼續道:「我一面挽著麗玲,向門口走去,一面回頭看著像乞丐一樣跟在後面的胡協成,喝他:『快滾!』在我這樣喝的時候,麗玲已經打開了門,走了進去。胡協成僵立著,神情很苦澀,喃喃地道:『我真是無路可走了!我……買了一柄刀……想去搶劫,可是……我又沒有勇氣……』」

  楊立群向我望來,面肉抽動著:「在聽到這句話之前,我一輩子沒有起過殺人的念頭,可是一聽得他那樣講,我望著他,心中對他的厭惡和憎恨,升到了頂點,我突然想到要將這個人殺掉。真的,在此之前,殺人,我想都沒有想過。」

  我悶哼了一聲:「未必沒有想過,你千方百計想找『某女人』,不是想回刺她一刀?」

  楊立群被我的話刺激得跳動了一下,苦笑道:「沒有,我只是想找到這個女人,絶未想到要殺她,我只是想知道……當初她為甚麼要殺我!」

  我悶哼一聲:「廢話,你怎麼知道這個女人還能記得前生的事?」

  楊立群立時道:「是你告訴我她也有這樣的夢的。」

  我道:「夢中是片斷,和你一樣,你就不記得前生曾做過一些甚麼具體的事。例如那四個皮貨商人中毒死亡,就和你前生有關。」

  楊立群在剎那之間,臉漲得通紅,額上的筋也露了出來,鼻尖冒著老大的汗珠。他的這種神態,倒叫我嚇了老大一跳,我忙道:「先別討論下去,你起了要殺──胡協成的念頭之後,怎樣行動?」

  至少兩分鐘之後,他神態才漸漸恢復了正常,慢慢喝著咖啡:「我當時哼地一聲冷笑:『你想去搶劫?我看你連刀都拿不穩!』胡協成的手發著抖,真的取出了一柄刀來,打開包在刀外的紙:『楊先生,你看,其實我不要太多,我只要三千元就夠了,你能不能幫幫我?像你這樣的有錢人,三千元根本不算甚麼!』不知道為甚麼,他越是卑詞曲顏,我心中對他的憎惡越甚,我裝出一副同情他的神情:『好吧,你進來,我給你!』他一聽之下,大是高興,連聲道謝,跟著我進了屋子。」

  楊立群的雙手互握著,放在桌上,他的手握得極緊,以致手指泛白:「我看到他這柄刀,就有了殺他的全部計劃。」

  楊立群講得這樣坦白,我聽得心驚肉跳。

  楊立群又道:「他跟著我進了屋子,麗玲十分惱怒:『你帶他進來幹甚麼?』我低聲在她耳際道:『我替你永遠解決麻煩!』麗玲不明白我這樣說是甚麼意思。那時,胡協成站著,有點不知所措,屋中豪華的布置,顯然令他目眩,白象牙色的地毯,也令得他站在那裡,不知是該脫鞋子,還是繼續向前走來。」

  楊立群描述當時的情形,將一個窮途潦倒的人,講得十分生動。

  楊立群繼續道:「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請坐。』胡協成忙道:『不必了,我站著就好。』我向他笑道:『那你至少將刀放下來,不然,人家會以為你進來搶劫。』他一聽,立時手足無措,想將刀藏在身上,但是包在刀上的紙已被他拋掉,刀又十分鋒利,沒有法子放。我在這時,向他伸出手去,他就自然而然,將刀交到我的手上──」

  楊立群講到這裡,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色也蒼白到了極點,聲音也在不由自主地提高。

  我忙道:「請你稍為壓低聲音。」

  楊立群點了點頭,聲音又放得十分低:「刀一到了我的手中,殺人的念頭,更是不可抑止,突然之間……突然之間……突然之間……」

  他一連講了三聲「突然之間」,由於急速地喘著氣,竟然講不下去。

  他在敘述他快要動手殺人時的心態,我自然不能去打斷他的話頭,只好由得他去喘氣,過了好一會,他才道:「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變了,我不再是楊立群,我成了展大義──」

  我聽到這裡,陡地吸了一口氣,身子也震動了一下,連杯中的咖啡都濺了好些出來。

  楊立群的神情,更是古怪莫名,他仍然一再喘著氣,講道:「我自覺我是展大義,而更不可……理解的是,我看出去,胡協成不再是胡協成,是……是……」

  我只感到遍體生寒,楊立群道:「胡協成不再是胡協成,而是王成。」

  他在講出了王成的名字之後,望著我:「你對王成這個名字,是不是有印象?」

  我當然有印象,而且印象太深刻了。在經過了胡協成臨死之前的那番話之後,怎麼會沒有印象?可是我只是點了點頭:「好像就是當年在南義油坊打你的那三個人中的一個。」

  楊立群道:「就是他!我也立即明白了我一看到他就這樣憎惡的原因。他是王成!他是王成!我握刀在手。所想到的就是這一點,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刀向他刺出去,刺了一刀又一刀──」

  我忙阻止他道:「行了。你一共刺了三刀,不必詳細講述每一刀的情形了。」

  楊立群道:「是,我連刺了他三刀,血濺出來,他的身子倒向我,我扶住了他,他向我望來。」

  楊立群講到這裡,陡地停了下來。

  我道:「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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