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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貨巷故事之五:哥窰粉青沖耳璧裂紋六足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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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夠眼光,運氣好,就能夠在舊貨巷最不起眼的攤子上,用低到想不到的價錢,買到稀世奇珍!」 這樣的傳說,一直廣為流傳,而且,有幾樁活龍活現的「事實」來支持這種傳說。 由於舊貨巷中有幾百個攤子和小店鋪,它們沒有統一的組織,所以倒也並沒有人懷疑那是舊貨巷中所有攤主聯合宣傳手法,但這種傳說,卻吸引了許多想考自己眼光、撞自己運氣的人,有事沒事,到舊貨巷來蹓躂一番──低價買奇珍,的確很吸引人。 這個專賣小件瓷器的攤子,有點特別──東西不擺在地上,而放在一隻玻璃櫃子中。那玻璃櫃本身,只怕也已歷史悠久,居然是木頭架子的,自從鋁條被普遍應用以來,木頭架子的玻璃櫃,早已絶迹了! 攤子主人也有點特別,他就坐在那玻璃櫃後面的一張凳子上,幾乎維持著一個不變的姿勢──他喜歡挖耳,當他擺攤子的時候,他就不停地用一支相當長的被他的手汗浸成了紫黑色的竹製耳挖在挖耳,挖了左耳又挖右耳,然後又挖左耳。 所以,他的頭永遠側著,不是側向左,就是側向右,瞇著一雙眼,不知道他是在享受挖耳的樂趣,還是在享受側著頭看人的樂趣。 一般攤子,顧客要看什麼東西,都自己伸手去拿,這個攤子,由於有玻璃櫃,從櫃前面拿不到東西,要勞煩坐在櫃子後面的攤主人拿,而攤主人又一直在挖耳,所以許多人,如非必要,都隔著玻璃看看就算了,攤主人也照例絶不主動招呼人。 這天下午,他看到那三個人又來了──「又來了」的意思是:接連三天,他們都來,這是第四天了。他當然記得第一次的情形,第一次,只是那個看來很內行的中年人一個人,在經過玻璃櫃的時候,陡然站定,雙眼之中,略有異光閃動,然後,用他那隻又厚又多肉的手,向櫃中指了一指:「看看那隻沖耳爐。」 瓷燒的香爐,兩邊的「耳」相當高的,叫「沖耳」。玻璃櫃中的東西不多,他用一隻手,將那隻拳頭大的香爐取出來,中年人接過,小心地看。 他仍然挖他的耳,中年人的神情和語氣都充滿了嘲弄:「這香爐怪,有六隻腳。」 他悶哼了一聲,中年人又道:「你叫它什麼?」 他仍然挖耳,不過換了一隻耳朵:「哥窰粉青沖耳璧裂紋六足爐。」 中年人轟笑了起來,有幾個人湊過來看熱鬧。中年人一面笑,一面道:「哥窰?哈哈,只要是瓷器,沒有不說是哥窰的!」 擺了舊貨攤,自然得有好性子,他也跟著笑了笑,不過他還在挖耳,看來少不免有點皮笑肉不笑的味道。 中年人雖然出言嘲笑,可是還是翻來覆去,看得十分認真,然後問:「多少錢?」 他總算把頭擺正:「三千,一口價。」 中年人笑了笑,放下,走了。 第二天,中年人和另外一個人一起來,又看了半天,那個人是來幫眼的,說的全是廢話! 「要真是粉青哥窰,三千元太便宜了,三十萬也不算貴。要是假的,三千?三元也不值!」 第三天,兩個人陪中年人一起來,那人說得比較實在:「不過是三千,就算假的,也買了!」 中年人神情猶豫:「不在乎三千,在乎……看走了眼,丟人……面子下不來。」 看來那中年人多半還是一個什麼鑒定權威!所以才怕做了丟人的事,名譽受損失。 攤主人照例不參加意見,由得顧客去商量,三千,不多不少,是真是假,竅門就在這個價錢上,慢慢去商量吧,反正耳朵裏有挖不盡的耳屎! 今天,又來了。攤主人一見那三個,先從玻璃櫃中把那個瓷香爐拿了出來,放在櫃子上。 那中年人拿著它,仍然在研究,三個人講了半天專門術語,什麼「支眼」啦,「滴釉」啦,聽起來,不折不扣是內行。 可是,再內行,要分辨真假,也就和外行一樣,一點把握也沒有。 十分鐘之後,那中年人問:「老闆,你說一句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嘿嘿笑著:「還要我這個小攤子出保證書?老兄,買舊貨,靠的是自己的眼光!要是你吃不準,請放下,另外會有識貨的!」 中年人叫這幾句話擠兌得有點沉不住氣,伸手取出了看來是早就準備好了的三千元來:「三千就三千,我買了!」 攤主人破例地放下了耳挖,接過三疊鈔票來,數著,那中年人忽然道:「這一隻沾著點髒東西,剔不掉……」 攤主人不經意地回答:「不要緊,換一個給你……」 剎那之間,是電影中凝鏡一樣的靜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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