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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故事之一:真實供詞


  獄警扯著嗓子叫:「四七三二,有人探監──」

  四七二三從眾多彎腰拔草的犯人中,直起身子來,慢慢向前走來,動作十分緩慢。這種緩慢的動作,在正常人看來,十分怪異,可是對四七二三來說,卻再自然不過。而且,所有重刑犯,尤其是無期徒刑犯,動作都相類似──時間對他們來說,全無意義。或者說,時間對他們只是代表了囚禁,那又何必把動作加快,去爭取時間?

  四七二三走到了獄警前面站定,甚至他臉部肌肉的動作也是緩慢的──那看來更怪異,不過獄警也習慣了重刑犯人的這種神情,伸腳輕踢了他一下:「還是老探長──他究竟是你什麼人,每個月都來看你,又是酒又是煙,供應不斷?人人都知道他是孝子,每個月都到他娘的墳上拜祭,怎麼又會每個月都來看你?」

  四七二三聳了聳肩,沒有回答。

  這是整個監獄中的人都想知道的一個謎:為什麼一個聲名赫赫的探長,每個月都要來探訪一個由死刑經特赦成了無期徒刑的犯人,每次帶來的各種監獄中的「必需品」,不但可以供一個人一個月的享用,而且還大有餘剩,可以供受惠者在監獄中建立他特殊的地位。

  由於探長多少有點特權,每次會見的時間不受限制,也沒有第三者在場,所以這個秘密,也一直沒有人知道,曾有人想在四七二三口中套出這個秘密來,當然失敗了。

  當四七二三慢吞吞走進那間小房間時,探長正在不耐煩地踱著步,門關上,探長雙手按在桌子上,上身幾乎直俯向前,望著正悠然點著了一支煙的四七二三。

  當煙從四七二三口中徐徐噴出來的時候,探長看來有一股不可遏制的衝動,陡然伸出手來,抓住了囚犯,將他向上提,他卻不動聲色,只是冷冷地望著探長,不但煙仍然叼在口上,連煙灰也沒有因此落下來。

  探長頹然鬆手,轉過身去:「不能再拖,下個月我非退休不可了!」

  四七二三深深吸著煙,神情漠然。

  探長清了清喉嚨:「你是死刑特赦的無期徒刑,這一輩子肯定要在監獄度過,絶沒有出去的希望!」

  四七二三昂起了頭,望著天花板,神情漠然。

  探長提高了聲音:「你又一個親人也沒有,上無父母,中無兄弟,下無子女,連有點親戚關係的人都找不到,更沒有朋友……」他轉過身來,神情有點兇狠:「世上只有你一個人,你是死是活,不會有人關心,你甚至不能算是活人,你只是一個在監獄中等死的半死人!」

  四七二三居然有了反應,他「呸」地一聲,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人人都在監獄中等候死亡來臨──」隨後,他的聲音變得很低,咕噥著:「差別只是在監獄的大小而已。」

  探長揮著手,聲音壓得極低,但聽來有著久抑著的焦急和憤怒:「那筆錢,對你來說,一點用也沒有,為什麼快十年了,每個月我都來看你,帶給你那麼多東西,你都不肯告訴我錢在哪裏?」

  四七二三把煙按熄(還有半支!在監獄中,那是極度的奢侈),舐著唇:「要是我告訴了你,你還會來嗎?你得了那筆錢,一定遠走高飛了!」

  探長苦笑,臉上的皺紋相當多,多得當他伸手在自己臉上抹拭的時候,那些皺紋像是會落下來:「情形一樣,下個月我退休,退休之後,就算再來看你,也就沒有特權,不如你把那筆錢放在哪裏告訴我,我取了出來,至少還能花點在你身上。」

  四七二三又點著了一支煙,默然不語,看來心中有點活動,這令得探長心跳加劇,臉上也有點火辣辣地發燒:這個囚犯,夥同另外三個人,搶劫銀行,搶走了一批黃金,重量是一百二十公斤。兩名護衛員殉職,四名搶匪逃脫,三天之後,其餘三人相繼被害,當然是內鬨,其中一人在重傷之後,慘死之前,供出了他來,於是他被捕,於是化成了四七三二。

  可是那一百二十公斤黃金,卻再也未曾出現過,自然是叫他藏起來了,藏在什麼地方,不論用什麼方法,都無法令他說出來。探長從一開始就辦這件案子,也知道只要四七二三肯告訴他藏金所在,他絶對可以把那批黃金據為己有。

  這就是他每個月都來探望四七二三的原因。

  這時,四七二三是不是肯說出來了呢?只要他肯說,退休之後的生活──探長想到高興處,手心不禁冒汗,不由自主搓著手。

  四七二三又吸了一口煙,十分狡猾地笑了一下,探長靠近他,陪著他笑。

  四七二三吐出一口煙來,嘴唇動了動,探長忙湊得更近,四七二三神情更詭異,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在你娘的墳裏!」

  全身的血,至少有三分之一湧上了探長的頭部,他再也無法忍耐抑制,他的雙手,不許四七二三再多說半個字,就已經扼住了他的頸,直到四七二三的眼珠幾乎跌了出來。

  四七二三被扼死了,他死得不明不白,他不明白為什麼十年來探長一直在追問,他終於說了實話,探長反而把他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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